《短篇合集》怀狸

15、公主X内侍

　　楚王崩殂之后，几位皇子为了皇位继承争持不下，一番混乱之后，四皇子成功得到几位辅政大臣襄助，继任楚王。

　　这位新楚王原先在众皇子中不显山不露水，中庸之资，众人不解为何楚王会选定这样一个人继承王位。

　　其实几位皇子的资质相差无几，虽能做守成之主，却没有帝王谋略之才，老楚王不过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勉强选出一个可堪辅佐的罢了。

　　随着一切都恢复秩序，老楚王的死因也水落石出，四皇子初登基，急需在短短的时日内彰显自己的威望英明与贤德。

　　谢衎自然无法免罪。

　　合璧得到消息时，谢衎已经被关入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她盛装去见她那登上帝位，高高在上的皇兄。

　　楚王穿着衮服，年轻的面庞有儒生的气质，显得有几分文弱。

　　合璧不卑不亢地行礼。

　　楚王眸中略含笑意，意味深长，“皇妹从前可是皇兄这里的稀客，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合璧没有在意他奇怪的语气，只是轻轻道：“合璧今日来，是想与皇兄做一笔交易。”

　　楚王眼底涌起一丝兴致，“皇妹倒是说说，想同皇兄做什么交易？”

　　合璧直视他，“皇兄才登基，朝纲不稳，四周小国眈眈相向，可是楚国短时间内再也经不起战争之苦了。合璧听闻，皇兄有意与赵国联姻，合璧愿意前往，只是有一个条件，想请皇兄应允。”

　　“合璧身边的内侍谢衎，父王生前就已经留下口谕免去他的罪过。他本是陈留谢将军的第七子，当年因父王之错，沦落为宫人，家破人亡。合璧希望。皇兄能为谢家平反，并且放谢衎出宫，还他自由。”

　　楚王面色复杂，他望着大殿上的女子，只觉得自己从前小看了她，“此事孤已从辅政大臣那里得知。”

　　“可是谢衎行凶，众所周知，大楚奉行孝义之道，倘若孤真如父王所言，该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合璧望着眼前人，却知道对方只是嫌她的筹码不够。

　　她微微一笑，语气笃定，“皇兄虽登上大宝，可是却少了一件名正言顺的东西。”

　　楚王瞳孔一缩，那一瞬间动了杀机。

　　“皇兄请勿动怒。在皇兄替谢家平反，放谢衎出宫后，合璧便会将此物物归原主。但若是皇兄动了杀机，那么就一辈子都不可能拿到那份遗诏，倘若日后其他几位皇兄得到遗诏，恐怕对皇兄大大不利。”

　　“而替谢家平反，是民心所向，能彰显皇兄昭昭之德行，谢衎不过是个内侍，即便出了皇宫，回归谢家，也不可能再威胁到皇兄。皇兄与合璧这笔交易稳赚不赔，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这样合算的生意了。”

　　楚王平静下来，仔细思考。

　　谢家一千多口人不过是已死之人，剩下一个谢衎，也是没根的东西，就算回到谢家，又能做什么？

　　而他的父王，更是已死之人，已死之人的名声最不值钱。

　　拿最不值钱的东西换那份关乎他大统的遗诏，的确是一笔再合算不过的买卖。

　　而合璧，左右不过是一个没人撑腰的公主，只要遗诏到手，他自然会将她嫁去赵国和亲，发挥她最后的价值。

　　楚王思虑周全之后，便答应了合璧的要求。

　　可是他成为帝王，居然还要被一个小小女子要挟，实在屈辱，他也不能让她太痛快。

　　楚王自玉阶走下，面色玩味，“孤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楚合璧求人，而今你为了一个阉人做到如此地步，是否值得？他已经连男人都算不上，与你的身份更是云泥之别，他终其一生，都只敢仰望你。即便你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你可曾听到过一句甜言蜜语？他可曾说过他心悦于你？”

　　“你不过是为了一个阉人自甘下贱，一厢情愿罢了。”

　　“父王若是知道他宠爱半辈子的公主竟然喜欢一个内侍，如此不要脸面，恐怕都要从墓穴里爬出来。”

　　“更何况，这个阉人杀了你的父王，你却仍旧执迷不悟。”

　　“合璧，你根本不是天上的明月，而是地上的污泥。”

　　合璧从未听过如此恶毒的话，但她无法否认，面前人说的是事实。

　　她对谢衎的心意，从前是不敢讲，而现在，是她不配讲。

　　他杀了她的父王，可她却下不了手报仇。

　　谢衎从来没说过他喜欢她。

　　一切可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可那又如何。

　　如果世上所有的爱都需要等价的回报，那么爱就不再是爱，而是交易。

　　她对谢衎的心意，不需要回音。

　　只要关于他的记忆依旧鲜活，她就有勇气面对将来的一切。

　　谢衎给她的，远比她付出的要多。

　　她已经很知足。

　　于是她正视面前的君王，柔弱的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如当年初见的那个少年，不知不觉，她的身上已经有了他的影子，“合璧所言所行，皆遵从本心，未曾觉得屈辱，也未曾后悔。是非过错，自有天定。”

　　-------------------------------------

　　合璧再次见到谢衎，是在森冷的天牢里，他穿着一身白衣，手戴枷锁，与她隔着铁栏相望。

　　谢衎下意识垂首，他不愿让她见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但他又舍不得不去看少女的脸。

　　终于，他还是抬起了头，喑哑着嗓子问：“牢房脏污，公主千金之躯，不该踏足。”

　　她瘦了，原本就没有多少肉的面颊更瘦削几分，看起来楚楚可怜。

　　合璧想起楚王说的那些话，其实有一丝难过，但在看见谢衎的那一瞬间，那些情绪就都消失不见了。

　　他就像她的良药，能解除她的所有坏情绪。

　　合璧望着谢衎，一股心疼又悄悄滋生，她问：“这些天，他们有没有苛待你？”

　　谢衎摇头，低声道：“他们只是谨守职责，没有亏待。”

　　合璧看着他白衣上沾的血迹，一低头，泪珠掉下来，她却飞快用手擦了擦眼睛，勉强笑道：“那就好。”

　　她带着水意的眸子看向他，“谢衎，我已求王上替谢家平反，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放你出宫，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做谢家七公子谢焱了。”

　　谢衎不傻，四皇子是多精明的人，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合璧到底出了什么样的筹码，才让四皇子松口替谢家平反？

　　他眼眸渐渐晦暗，那是一股深深的挫败感，他甚至没有勇气开口问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合璧却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安慰他：“谢衎，你别多想。我只是遵循父王遗命，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的遗诏换取父王的安心，替谢家平反，送你出宫，只是举手之劳。”

　　谢衎衣袖下的手渐渐握紧。

　　真的只是举手之劳吗？

　　遗诏这样关乎正统的事，楚王怎么甘心被威胁，若是他动了杀机，无人庇护的合璧该怎么办？

　　谢衎的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

　　在六岁那年，他失去了所有在乎他的人，许多人在他的生命中是匆匆过客，留下的只是践踏与侮辱，可是只有合璧，从她见他的第一面起，她给予的就只有善意和关怀。

　　谢衎不敢细究那善意和关怀的真谛，可是他清楚地感觉到，她在乎他。

　　是在见过了他的卑劣，他的不堪，依旧在乎他，为他冒险的合璧。

　　他的明月，照亮了他的大半生。

　　合璧没有离开，她一直等到楚王派来的人替谢衎除去枷锁，送他到宫门口。

　　朱红色的宫门，少年骑着白马，一身青衣，脊背挺直，回首望她。

　　一如初见。

　　让合璧坚信，假如他们之间有另一种初遇，也该是清俊的少年骑着白马，在陌上柳梢头，春光正好处回首，一眼就看见了她。

　　朱红色的宫门缓慢打开，发出沉重的声音，又很快关上，少年的身影渐渐被宫门挤成狭小的一团，直到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

　　没有了父王和谢衎的楚宫，在合璧心中是黑暗无光的。

　　她久久凝望那道宫门，直到眼里进了沙子，泪水迎风落下。

　　岁和心疼她，“公主，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放他出宫呢？”

　　合璧望着岁和，眼眶红红的，“岁和。那才是他该有的生活啊。宫里这么大，这么冷，我总是要走的。与其让他看着我离开，不如让我为他送行。”

　　他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获得自由和幸福。

　　不能都陷在这万丈冷窟里，惨淡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