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怀狸

14、公主X内侍

　　谢衎楞在原地，浑身冰冷僵硬，等着合璧的判决。

　　他等着她刀子一样的言语，刀子一样的怨恨，他愿意接受来自她的审判，即便是她想要他的性命，他也绝不眨眼。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悬浮的海草，在冰冷浩瀚的海底快要溺毙，飘飘荡荡，找不到依托之物。

　　直到她说：可是谢衎。

　　那个人不能是你。也不该是你。

　　合璧说，那个人不能是他，也不该是他。

　　谢衎仿佛从蔚蓝深邃的海水中乍然而出，窒息感与重获新生的虚幻在那一瞬间盈满他的胸腔。

　　合璧的眼泪开始不住往下掉，“谢衎，或许，我该叫你谢焱。”

　　“父王跟我说，他这一生对不起许多人，其中最亏欠的就是谢无端谢将军。”

　　“即便那时我还没出生，可是在史官的传记中，谢将军是开国功臣，是楚家的恩人，更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

　　“而父王，他设计杀害了谢将军，也杀害了谢家人。”

　　“谢焱，你应该恨他的，这不怪你。所有的事，错不在你。”

　　合璧艰难地说完这些话，对上他深邃的眼睛，“谢焱，你不必自责，也不必为我饱受内心的痛苦折磨。”

　　“失去父王，我已经很痛苦。”

　　“所以，谢焱，我不能再失去你。你答应我，无论以后境况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

　　谢衎听着那熟悉的名字，此刻却觉得再陌生不过。

　　谢焱这个名字，死在那个四月艳阳天，也死在天下人的心里。

　　从前，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自己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谢焱，流着谢家血的谢焱。

　　如今多了一个叫合璧的姑娘。

　　他的明月，知道了他晦暗的过往，见证了他所有的恶意和恶行，却对他说，这不是他的错。

　　谢衎像是溺水之人，在快要断气的时候，忽然有个人伸出手，坚定地拉他一把。

　　他曾为自己黑暗的心思不齿，饱受煎熬，也曾对着明月般皎洁的合璧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是滩污泥，终究会在黑暗中腐烂，悲惨又可笑地度过这一生。

　　但是现在，有一轮皎皎明月悬挂在他心尖，悄悄照亮他晦暗的心田，给予他温暖。

　　六岁那年的谢焱，现在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

　　而七岁那年被小公主赐名谢衎的内侍，只属于公主合璧。

　　他要守护他的月亮。

　　谢衎垂眸，往日沉静的侧脸带上一抹柔和，他凝望着合璧，像是要将她的一切都印在脑海中，低声道：“谢衎的命是公主所救，也应当由公主来取，公主要谢衎好好活着，谢衎就好好活着。”

　　他没说出口的话，合璧竟然在那一瞬间就听懂。

　　倘若有一天，公主要我去死，我也不会犹豫。

　　合璧并没有觉得开心，她的心里反而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涩。

　　她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冰凉的触感，不算上那晚的触摸，这已经是合璧最出格的举动，她的表情很是认真，又带着莫名的悲悯，“谢衎，我不要你的性命。谁也不能要你的性命。你的命只属于你自己。”

　　“你的性命，如同我的性命，如同大楚每一个平凡人的性命一样重要。”

　　“所以，你以后不可以为任何一个人而活，你只能为了自己而活。答应我，谢衎。”

　　谢衎不知为何心尖涌起一抹暗流，那股暗流冲刷着礁石，将浮沉，杂草一并冲走，使得隐藏其下的某些东西逐渐清晰明朗起来。

　　他愿意为了合璧做谢衎。

　　而合璧，让他做自己。

　　他紧紧抿唇，又酸又涩的滋味并不好受，他垂眸，将所有情绪都掩藏起来。

　　合璧深深望着他，然后退了一步，与他隔开了两步的距离，微风恰恰，吹起她墨色的发丝，撩起一抹暗香。

　　最终，她说：“谢衎，无论是我哪一个皇兄登基，我都会求他将你送去西安陪都，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做自己。”

　　谢衎眸子一紧，他站在原地，如同被冷水泼了一身，“那你呢？”

　　她放他自由，让他做自己，为他想好了所有退路，那么她呢？

　　合璧垂首，没去看他，只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谢衎，无论我哪个皇兄登基，我的命运都不会因此而更改，身为公主，就担负着责任。”

　　是荣耀，也是枷锁。

　　“就像你的肩膀上扛着谢家的责任一样。”

　　“我也有自己的责任。”

　　谢衎的眼眸渐渐暗下去，牙关紧咬，“那根本不是你的责任。”

　　他慢慢走近，冷声道：“那不是你的责任。大楚的男儿是死绝了吗？需要你一个女儿家的婚事去平衡一切？”

　　“倘若和亲有用，那么前朝每年都嫁出去一位公主，为何还是颠覆了？”

　　“那不过是男儿无用的借口。”

　　合璧没有反驳，可是她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大楚兴兵却连败三场，投鼠忌器，就连父王这样身经百战的君主都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议和联姻，更何况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从没上过战场也没有胆量的皇兄。

　　谢衎说得没错，大楚的皇子无用。

　　他们的胆量，都用在争夺皇位上，面对外敌入侵，却只会退缩。

　　合璧不愿再去想楚国的未来，她的未来，面对那些，她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种被裹挟前进，却无法停下的无力感。

　　她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谢衎，谢谢你。”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话，让我觉得自己的自私情有可原。

　　也谢谢你这么多年的无声守护。

　　可是，有些事情无法逃避，必须要做。

　　合璧望着西沉的太阳，苍茫的橘红色将楚宫点染得有几分作古，时间不会等人，只会顺流而下。

　　合璧在看落日，而谢衎在看她。

　　少女白皙稚嫩的面颊被橘红色的夕照染红，微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丝，裙裾微微摆动，她那样脆弱纤细，却又格外坚韧。

　　那是他的明月。

　　他的明月，只能为自己而活。

　　而不是被王朝裹挟，做红粉骷髅。

　　如果他的自由要合璧来给，那么合璧的自由，就由他来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