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结子春深后》梨亭不悔

20、行云流水（下）

　　少年洒然一下，自然毫不介怀，心道这小姑娘也并非无所不知，虽或熟识蛇虫鸟蚁，却连草木生于何季尚不能完全分辨。固有舍本逐末之嫌，有趣倒也是当真有趣得紧。

　　他忽而伸手隔着衣袖拉住夏盏芯手腕，只觉女孩纤细腕骨夹着一层粗布仍旧不盈一握，他眼中闪过神秘笑意，偏头对她道：“露秋天连衰草，万物肃杀，原本地火干燥，但有一灵草却卓尔不群，非但质淡性温，更可宁心益气，道家谓之仙瑞也！”

　　夏盏芯果然好奇追问：“那是什么？”

　　少年径引她往高地前去，一面笑言：“这便带你去，你一见便知！”

　　二人越过一道高坡，此处远眺见诸峰连绵深秀，身在山间，周遭林木参天挺拔，冠顶繁茂。叶隙一隅，天色像素瓷青胎还带点出窑时不及弹落的香灰，透露迷迷濛濛的雾白，日影轻柔，空气中还夹杂着零星清冷，她侧目看身侧少年，他显然也正心驰荡漾于离离山风，小醉片刻，他蹲身分披开脚边一丛重掩碧草，立时有些惊喜道：“果然！这便是了。”

　　夏盏芯朝绿芜豁开处瞧去，见阴湿丛草间原掩藏着一截枯死柏干，芝草状如圆盖攀附在朽木底缘，赤中带褐，褐中泛紫，云纹庄重，林深晦暗处仍可隐见幽幽光泽，如漆似蜡，隽秀古朴。她不由也是讶然。

　　少年探手上前，小心翼翼将芝草采下，复从腰间抽出一条冰丝帕子，细细包裹好后递给夏盏芯。

　　夏盏芯微一怔忡，双手将伸未伸摆在那里，不知当不当接。

　　“倒是拿着呀。”少年含笑挑眉，将绢裹塞进她手里。

　　她诚实地接受了，脸上却浮起淡淡羞赧。漫说从前在夏府锦衣玉食，灵芝亦属稀贵奇珍，只有娘亲大病后体虚才服过一棵，眼前芝草餐风饮露，野生野长，更为毓秀钟灵。夺人所爱，她终究是十分不好意思的。

　　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她不是故意得了便宜要卖乖，可这当儿说出来的话怎么听都有些奉承，她由衷赞那少年：“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在南山上住了这么就，竟不知晦明坡上藏有此等奇珍！”

　　少年和悦一笑：“之前我也只是猜测，《淮南子》云‘顺风纵火，膏夏紫芝。’此地林木穿霄，高坡为屏，春有惠风，秋枕岚岗，本福泽灵秀地。紫芝发于枯木，栖桐柏为最佳，适才我见杜宇停留之处，柏林屹立，忽发奇想，”他有意看向夏盏芯，“总算天公作美，不忍令你白白失望。“

　　夏盏芯展颜，当此也不故作忸怩，大方道：“如此多谢！”

　　紫芝味甘性平，润燥消烦皆是上上之选，她忖度师父煎服后必定心舒气顺，益寿延年。莫不大好，她嘴角不觉间弯出笑意。

　　夏盏芯向少年道别，再谢过他赠草之惠，便沿来路下坡去了。少年遥望她娇俏身形踮着步子渐渐行远，倏忽消失在岩扉峰转处，有如青崖白鹿，自在轻纵，无忧亦无惧。

　　他浅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收回目光，略略整顿蛇笼，也下山去了。

　　夏盏芯返回居所时，薄云间已浮现一爿白月，而夕阳犹未下山，天色二分，西映粉彤，南如鸽汤，彤□□缠之际，自成一抹旖旎颜色。

　　今晨断书离席时的纸砚笔墨还陈置在原处，只是本搁放在陌上的一叠麻纸却让山风吹皱了裁边，有几页飘去了丈远之外。她看着矮木几上远未足数的几页习作，很是犯难，抬头望一眼天色，也只得重操纸笔，急忙弥补今日所缺。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是不是又趁机溜去哪疯玩了？你采的甘草呢？”云瑄显然早已完成了今日课业，懒懒斜倚在粗犷树干上，好整以暇，看见她，还不忘说上两句风凉话。

　　夏盏芯得空儿抬眸怒瞪他一眼，闷头继续临字，傍晚时分湛湛苍穹转瞬凝上墨绀，云瑄不知从何处端出一盘蓼茸，夏盏芯鼻尖被清甜野味吸引，原本强装倔犟欲置之不理，偏偏这时肚子不争气“咕咕”叫了起来。

　　她蹙眉瞥了一眼云瑄放在她桌边的山珍，云瑄却含笑直看着她。只见蓼芽鲜嫩，并拌有爽脆笋丝，紫红色细小蓼花浮撒点缀，当可谓色香味俱全。她努力咽了咽口水，正待移箸，忽见老翁眉凝愠色怒冲冲大步流星走过来。

　　夏盏芯一怔，连忙投箸起身，向老翁略略躬身施一常礼，待他扫视了一眼案上书作，果然厉声发难道：“偷懒！”

　　故而不容她分辨解释，尚执墨笔的右手已被师父连腕抓起，他背后惯常插着的一根打狗棍，此刻已被他倒提而起，便要当作戒尺打将下来。

　　此前她屡书不得进益时也被一怒之下笞打过掌心，只因老翁对六艺治学考求极苛，虽则警诫甚于体罚，一棍子挨下并不算极痛，但此番耽误过不在她，是以心中怨怼不满，楚楚明眸眼看便要沁出泪来。

　　她被迫伸臂之间带出怀中一物事，白绢包覆在落地时凌散开来，露出内里硕大润圆的芝草，凝紫幽幽，好似夜色注入血竭。

　　云瑄一愣，连老翁也不由地微诧住手，夏盏芯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异草奇株，方才得以将今日因果见闻委屈地说与老翁知道。

　　老翁闻言半晌没作言语，只凝眉盯住银白丝帛间紫漆一盘，喉头处遗症还沙沙灼燥，故而鼻息跟着粗喘沉重起来，很像是嗟叹。

　　云瑄赶忙识相地拾起芝草，重新整顿绢帕，包裹方正了恭恭敬敬向老翁递去，谁知他看也不看，横棍格开了云瑄双手，奕奕漆点的瞳仁直勾勾却没有焦距，他真的浅浅叹了一口气，不知在对谁说：“蕉叶覆鹿，郑相何故疑之？既然倩君妙手，为老夫寻来紫芝，是该谢他，还是灵草本入了你的宿命，便与老夫搭上这一线机缘？管不了，管不了喽！南山常无来客，老夫也觉得寂寞，年少可畏！你的禀赋显然早慧于你的心性……”

　　夏盏芯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稀里糊涂，谁的机缘？倒是此时方动一念，白日里遇见的那陌生少年是如何进来南山的？只因他言谈行止太过自如，全然令她疏忽了此节，现下想来，却甚是奇怪，真有些像师父说的，如疑梦幻。还待转念细思，手腕上突然强加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道，透腕骨而冲指尖，循徐流转，渐渐充盈整条手臂。

　　她一惊之下想要抽手，却陡然感受到老翁皲裂如榆皮般的粗砺掌心，先于和后于坚砺感见的还有覆背紧握的大手，以及掌中支配禁锢的、绵绵不泄沛然波及的煦暖内力。

　　老翁握住她细腻小手，竹节般苍老遒劲的指骨控制住她执笔的指腹，臂直如铸铁而腕转似练江，秩秩流行，把手带领她在案头褚纸上一通挥毫。夏盏芯神思尚未及反应，纸上呈现赫然已墨迹留香，是仿柳少师十六字渲然遒逸的《蒙诏帖》。

　　笔力受制而坚深，郁勃顿挫，结字处意态烂漫，行笔时险中生态，俄而帖成，纵观下枯润纤秾掩映相发，干笔湿墨相生韵趣，锋劲处露剑光之凛冽，游丝间藏细笔之钢浇，虽骤见恍若未识，久看愈相愈妙，乍起若有一二俗笔，久之则俗者入眼亦作媚矣。

　　行书之态，云水无极，较她昔日所书正楷端重庄宁，更为倾心摄魄。

　　笔杆擎在她五指之间，她的手全在他掌握之间，一提一转，皆能真切感触到新鲜妙意。她的心志渐渐臣服，沉淫其间，彻静无杂，初时相悖的劲力不再作威作福，仿似销化进她骨髓里去，令皓腕周转越发自如。这时老翁骤然离手，她竟也能循照脉理，连锋勾画一二。

　　这时蛰伏于暗处沉稳有力的大手突袭而来，击飞她手间笔管，墨汁飞溅在桑田一地，老翁手刃切向她腕口，待夏盏芯惊惶闪避之际，勾连下回环牵引，直将素手间盈盈柔怯收入麾下。

　　慢捻抹挑，度气施功，夏盏芯指尖腕上笔力未竭，恰逢旁人敲击导引，积蓄蔓延之势但遇阙口，一时贯通流畅，如御风乘奔，迫使手掌跟从老翁手刀翻覆间波折律动。虽指间无擎却好似笔划已然在心，以天地为尺幅，指掌为毫锋，所书远不止赵柳颜欧，乃胸中丘壑，心中性情，七十二万种，瞬息千变，而所变皆由心意相生，大象遁形。

　　她心念一动，方才老翁调教外汇之力忽而融融自腕骨生发，蕴积厚藏，周流辗转，渐连枝于筋骨气脉，一直静悬未动的左手也不觉被驾驭支配，或为刃锐，直错锋芒，或出平击，重毫横扫，如书妙品，进退有秩，双掌翻飞，浑然自适。

　　云瑄从旁观看暗自心惊，只见四手联翩有如鸾凤回首，交颈神合，掌心胶离似金声玉振，颠倒之间云起雨生。他自幼习武，通晓武道，看得出老翁正倾囊传授夏盏芯一套极为高妙的擒拿手法，原理与行书类似，机变则远远甚之，可谓青胜于蓝，冰寒于水，一时章华错乱不能穷其明经。只是夏盏芯方登武殿，从无根基，不过练过二载笔墨功夫，盏茶之间竟得以初窥门道，诣要旨而后运用自如，若说她质柔骨弱无内力可藉依，那得以将血脉间涌流真气疏通调配的，只有一颗透明心意了。

　　便听老翁连招间苍迈高喝：“公权行草，用笔在心，多骨微肉，体势矫媚，概心直笔正，明如鉴，笔走如行云。事情物理，臧否兴废，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凡所性格，皆成命运。今授你小擒拿手七十二式‘行云流水’，盼你上善若水，刚柔相济，从今以武入字，佐纤柔成劲媚，化脆弱成坚执，早日闻道柳骨春秋笔法，便是你武学小成之时。为师祈你心思明澈，不杂尘埃，效诚悬笔谏，守万古忠贞，等玉璧也，可裂可碎不染瑕。机缘遇时未必有幸，灵犀动处则任由你心，他朝你建的浮屠，沐化同风，不知塔顶的舍利，和今夜黄昏后的新月哪个更见澄明？”

　　他言罢便撤了手，乾坤万象的掌间戏霎时落幕，徒留夏盏芯一人仍呆立原地，凝眸看着摊开的两只手臂，关节处皆微微余热，那游走的劲力尚未消融。电光石火如露如电，她脑海里记刻清晰的，却是那句“凡有所学，皆成性格”，振振苍音犹激荡在耳边。

　　多年以前，她启蒙时所学的《孟子》，是由那人伴坐榻头温溺诵读予她，“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那人是哥哥，她仰头问，哥哥，这句说得是什么意思？

　　“浩然之气有极端正义的力量，应该用坦荡的胸怀去培养它，将它滋养在心安理得的地方，则浩然之气永不会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