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结子春深后》梨亭不悔

19、行云流水（上）

　　“盏芯，师父昨天说他连日里口燥，让咱俩往山中寻些温润生津物，煮水给他喝。”

　　“哦。”

　　夏盏芯轻声应道，皓腕不歇，一气勾提，将宋玉《神女赋》中“婉若游龙乘云翔”一句“翔”字收笔，方才笑着玩赏，“那我再书一篇骈赋，一起去？”

　　“你是书痴吗！”云瑄走到她面前，夺过她手中麻纸。她于去岁便已不再跟临他的旧作，而改临柳帖，今褚纸上运锋落笔处清秀干净，难能可贵，如若日后勤练不辍，或有所悟欠缺的一脉斩铁遒劲精神。

　　他将字纸划拉到身后，望着面前但笑不恼的女孩，泄气道：“真没默契！你怎的故意听不出我话里意思，拜受师命，我今日还须钻研《六韬》，”他一字一板，说得迂里迂气，忽然转怪调道，“要不你随意去山中采些甘草，塞责塞责？反正你也只认识甘草。”

　　“哦？你想偷懒却要我帮你背黑锅吗？”她微笑着从他身后把习作抢回来，轻轻抖上一抖，睨他，“你猜我会不会大发善心叫你得逞？”

　　“或者你求我呀，你求我去我就肯去，我跟可是跟云瑄最最讲义气的人！”她刻意加重“义气”二字，面露黠笑，彼时木讷乖静的幼女已在草野山林间，出落成无拘无束烂漫自在的女孩子，可她最后吐出的那句话，却着实欠打。

　　云瑄恨恨白了她一眼，远处好巧不巧，遥遥传来老翁沉淫梦乡里，那有节有律的匀称呼吸声。

　　日上三竿，他依然酣睡不醒，夏盏芯早已习以为常这日日复现的安闲亲切，难得暂时逃避他苛责功课，抬头漫望山抹微云，脑中忽然蹦跳出宋子渊的另一篇赋文：

　　“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南山虽不比神女峰纤丽奇峭，然日日夜夜寄身居处，眨眼间竟二载有余。朝云片片，如鸾鹤翔舞，或与之无差异，天宇晴霁，四顾无纤翳，私以为更胜巫山终日凄愁云水。

　　昔者楚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她纤睫忽闪，想到此便噗嗤笑出声来。看来师父这一贯懒惰习性，非但与帝君同气连枝，更有梦中得遇神女的艳遇，贵哉美哉，羡煞旁人啊。

　　她心下暗叹一口气，师父对云瑄的要求总是远远高过她，他素日所学博杂，她看在眼里，自是心知存恤的。如是默默斜挎一小竹蒌在肩，代他往后山常去处采甘草去了。

　　时值深秋，南山阴近午仍透着丝丝寒凉，溪流淙淙，不时有鹧鸪扑棱棱从灌木幽深处疾掠飞过，惊啼哀切，夏盏芯搓搓双手，正一正挂肩竹篾，复将手缩进布裳袖管里。

　　缘溪行了数十步，她探着头，眼眸不住往临岸近水处瞅，搜寻记忆里红褐色或灰褐色的圆柱形沟纹草茎。这一带向来人迹罕至，是以木叶丛草苍郁茂盛，水气滋荣，晏秋依旧不黄不调。便是山下三五里的一个破落小镇，村民亦是寥寥三两，物资匮乏，货流闭塞，苦了她每回被打发买酒都难称老翁心意，白白吃他一顿牢骚。

　　目标杳杳，好笑的是她已不自觉掩耳盗铃似的卸下小篓，径等着填装。

　　前方溪湾曲折处竟突然传出一声倒吸凉气的惨叫。

　　声音不大，是个男孩，江蓠岸芷丛生重掩，看不清形状。按说南山荒僻，这后山野溪，从来鲜少生人，夏盏芯此刻却来不及思想那么多，她扔下手中竹篓，飞奔过去，涉水拨开深秋微泛赭赤的蒹葭，看清水边半踞着一个少年，凝眉撮指，他脚边水滩“哧溜”逃窜一条小蛇，转瞬只可见浅水泊上徒留未消尽的层层涟漪。

　　她跟着心下生寒，吓了一大跳。慌忙跑上前去，一把抓过少年的手腕，掰开他五指将手掌移到眼下细察，一面急道：“你没事吧？哪里被蛇咬到了？”

　　她双手抱着少年手掌，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看了半晌，只见那只手掌纹清晰分明，皮肤光洁顺滑，应是平素保养得很好，其上却找不到什么赫然触目惊心的咬痕或伤口。

　　少年略显尴尬地慢慢抽回手去，在袖间攥了攥，窘笑着对她道：“没，没被蛇咬，是我在抓蛇。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抓，捏上它七寸的那刻忽然感觉湿湿腻腻碜人得很，心下大感害怕，手一松便让它逃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她闻言总算大石落地。方始抬眸，却正对上他清炯温煦的目光，眉目轩朗，束发插簪，月白里衬加玄青道袍，温文容止绝不似山居匹夫或麓野村民，倒像是大方之家的公子少爷。

　　再瞧他背后，果然背着一只竹笼，活盖儿开敞着，看来今日尚无所获。

　　她了然一笑，问他：“你捉蛇是为了取蛇胆治病卖钱吗？”

　　少年一听亦报之浅笑：“你怎么知道，不过不是为了病患银两，”他唇角微弯，“采蛇胆入药作引。”

　　夏盏芯被勾起兴味，她右手支颐，眉眼含笑：“你要取蛇胆呀，蛇胆确是好东西，祛风去湿，清凉明目，不过刚才那条乌梢的胆并不是最佳的，胆汁虽呈磷碧，但胆囊粗砺，不易出汁，好不容易挤出来又太过稠腻……不过南山多丘陵河泽，蕲蛇、金环的胆汁也属药效上品，就是微腥了些，有次我的一位朋友偶染了热毒，我师父便拿陈皮、川贝浸了烈酒与滑鼠蛇胆给他并服，睡了一夜闷出一身汗便大好了。”

　　她说得喜悦，少年静听她这一通滔滔娓娓，却似颇感吸引，虽不插言，眉间自然流露的笑意却益发神往了。

　　夏盏芯陡然见水面縠纹横生，转瞬即逝，立时眼疾手快插手入水。那少年只见碧波荡漾处水花突然跳跃迸溅，下一秒夏盏芯皓腕自水珠间折转出来，指尖竟捏了一条乌蛇！

　　那蛇通体幽黑，油光水滑，此刻蛇尾乱颤，甩溅的溪水有股子体腥。少年直看得瞠目结舌，直到乌梢张口斯竭呼吸，红信子暴长，他才本能地脖颈向后一退。

　　“果然又是一条黑乌梢！”夏盏芯掐牢乌蛇七寸，咯咯巧笑。她故意将蛇头拿近少年面前，想吓唬他惊慌失态，那少年却已不再畏惧，但仍惊诧地注视面前女孩，见她不过才七、八岁青稚童颜，形容娇小，荆钗布裙皆已半旧，似乎只是寻常山野村户生长起来的孩子，肤色却异常白皙，楚楚颈项间挂一副镂银长命锁，锃亮珠铃随她轻微俯身而玲珑晃荡，敲打出明悦声响，又似华贵无极，映衬她娇靥一时明丽无双。可她何以胆大至斯，堪堪徒手捉住一条蛇尚能欢笑出声！

　　夏盏芯见他不为所动，轻撇撇嘴，跨步到他身后，手一放将乌蛇扔进他后背竹笼里，掀下了盖子。

　　她将手指随意在裙裾间擦了擦，扬眉对少年道：“我可帮你解决了一件棘手差事，你要怎么感谢我？”

　　那少年却讶然问她：“你以前便常从水中抓蛇吗？你不怕失察被咬了吗？”

　　她如此娴熟，自然是老翁曾差她干过不知多少回同样勾当。

　　夏盏芯笑道：“只要时机恰到好处，指上用力迅捷准确，一擒之下扣死七寸，人和蛇都可以暂时安然无恙。再说，喜水的游蛇大多是没有毒性的，被咬了顶多疼那么一下下，”她拈起娇秀指尖比划，语音忽而灵动玩俏，说给他听，“取胆一般在蛇颈偏后，你若害怕，用左足紧踏住蛇尾，执蛇头腹面向上，会安全些。手指轻易便可探到一个滚圆硬物，以利石稍划便得取出。取了胆，要立刻将胆管结束，防胆汁外泄，而蛇大多不死，犹可存活数日。”

　　少年却微微蹙眉，轻声狡辩：“我才不怕，初次上手有些露怯罢了。”

　　夏盏芯打量他一副死要面子的骄矜模样，腹中偷笑，嘴上却宽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只有蛇头像角楔的才要格外当心些，”她一弯眼态生双颊笑靥，“——其实蛇毒本是奇珍之药，只要入量微末，与火参煎食反可壮阳益寿，蛇蜕、蛇膏可做成那……什么丸？”

　　她挠头认真想了想，到底记不起来。

　　原本耳濡目染，耳传口授，不知不觉书袋掉着掉着，她自己画地为牢卡壳儿在那。

　　“清明追风丸。”换作少年含笑，悠然接道。

　　“……你，你怎么知道，”她继续摸摸鬓发，“怎么知道我是在考你呢？”声音却变得很软很小。

　　少年哈哈一笑，正待为她详解“清明追风丸”之制法功效，她却转眸笑语：“好了，我得继续去寻甘草了，不然可没法儿跟师父交差，你既捕得了乌蛇，独自在山间走动还是多留心为好。”

　　她转身便要走，少年却在身后叫住她：“甘草多生于山阳矮坡，背阴近水、灌木丛生之地怕是难以找到的。”他顿了顿，又道，“况其采挖之季在于孟秋，其时霜降已过，将临寒衣，侥有尚存之甘草恐怕也已枯萎衰弱，大减益气调和之用。”

　　夏盏芯于是嘀咕，难怪瞅了这么半日，莫说甘草，便是有时移栽入室，折来清净烛烟之菖蒲都萧落的疏枝斜倒。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她停下脚步，扭头环顾四周，这却真让她踌躇犯了难。木落惊秋晏，倦鸟未同归，此时依稀记起时令，南山已是露零霜冷，草木悉凋，却上哪再去寻那“温润生津物”，纵然老翁稀奇诡怪之行止要求一日三见，但硬要取这逆时改节之草药，她也着实无奈没一点儿办法。

　　云瑄幌人，他定然一早就知晓了，这才托故不去！夏盏芯有种被亲信坑蒙拐骗的暴躁感，早已无心对策，气得只欲跳脚——还没想好该如何两肋插刀，两肋却真的插来刀子，还是倒戈。

　　那少年眼观她忽然这副模样，又是鼓气，又是跺脚，眸光里却不见戚伤，反倒是颊畔两腮，飞起淡淡彤云，一时不明就里，猜度了一下才轻声问道：“你要采草药，单单一味甘草么？味甘或性平，归心经或脾经？”

　　“……温润。生津。”

　　她刻刻板板不情不愿吐出那两个词，这才意识到少年还在身旁不远，一抬头自觉有些失礼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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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