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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醉云栖月(上) ...

  •   七年后。

      暗夜深浓,茅庐内孤灯如豆。

      四壁土墙围筑的粗陋空间里,地上正中摆放一块石枰,两个弈者正在盘膝对弈。老者屈指点落一子,复观战局,白眉间骄然得意,捋须罢,目□□光,两脚如箕而自适。

      他对面的褐袍少年低眉凝视棋盘,沉思片刻,劲手参局推子北上。纵横十九道经纬架构之上,黑子如一条恶龙,去势汹汹,从盘踞的燕北一带直捣荒蛮,拓土开疆,方寸之间竟似飞度瀚海栩栩如生,雄翼开展更要将塞域沃野吞入囊中。

      老翁颔首一笑,将指尖原本拈住的一粒白子丢回笥中,他气性洒脱,看得出此局斗气已败,故也不再做那无谓之争,佝指虚点云瑄方落定的那一手棋,评判到:“直捣黄龙,胆色可嘉,不输岳鹏举当年啊!”

      少年抱手道:“是师父藏拙,有意相让云瑄,恤士卒死守一镇不肯大动干戈,云瑄胜之不武。”他虽如是谦虚应承,眉宇间自负神采却溢于言表,昏聩光晕掩蔽下,仍可感见他意气勃发,端已成长为胆略兼具的茂茂少年郎。

      老翁栉须笑道:“我让的不是你,是这天下,见你壮志凌云,老夫甘心拜倒,千里江山想不拱手相让也难呐!”他转而续道,“只是瑄儿的棋路,排布间含射月前燕军兴和一役,当不是巧合。只是治敌方略大出其异,转守为攻,去缓为急,眼下战局未明之际,屯驻环伺,持衡可能一夕崩溃,你虽在弹指间赢了老夫这局棋,未必不是纸上谈兵,兴和流矢险恶,塞北疆域更博集繁复,何以坚据一味冒进必获全胜的把握?”

      云瑄默同,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先有兵圣孙武著书定论,又蒙师父启发教授,云瑄以为,战贵其利,地利、物利、人利,得利者佚,以佚待劳,诚如兵家所言,‘安能动之,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故免受制于敌,牵机可追穷寇以乘勇,击而毙之。”

      老翁的笑容很淡,隐埋在晦暗之中,只能看见满脸凹深的沟纹,他变了语调:“你不怕此举铤而走险,大意反失了荆州,还是你但凭虎胆,从不作后顾之忧?”

      面对这突来的诘问和教训,束发结带的少年从容应道:“现下天气寒冷,鞑靼之意企图诱军深入,都督下令让将士们就地休整,置之不理也是好的,等天气转暖后再进一步北伐。”他转而一笑,容色骄矜而自傲,“却还有更为聪明的办法,率三万大军进至胪朐河南,溯游而上迎战鞑靼主力,届时蛮寇必定兵力难敌,不得不往西或往东逃窜。若其兵分两路,则逃跑只是暗渡陈仓,掩人耳目,真正目的仍是严阵以待燕军深入,故技重施罢了。”

      老翁不置可否,云瑄又道:“如我为将帅,此际当置东路于不顾,集中兵力向西追歼,若追至兀儿扎河仍未见敌寇踪影,便弃战车粮草及其他辎重,亲率二千精骑,轻装简从,挥师深入。待西路军大败,再折返胪朐河收拾残寇,包围山谷,直冲营寨,鞑靼溃不成军之时,趁势并举围歼之。”

      他剑眉英挺,谈笑间眉梢斜飞入鬓,俨然超脱于这陋狭一室,正对临威武千军,只差手间不曾执戟挥槊,然英发气概,却流溢自曜曜星眸间,咄咄不可目视。

      未经沙场却十足骄傲,老翁不由拧挤眉头,牵动额顶那块绛紫色烙伤,显得褶皱而狰狞。但身为这少年英雄的业师,在十余年漫长的授业解惑里,他又不得不承认,眼前少年的韬略绝不可用“骄兵必败”屈而蔽之。在他的年纪,宵旰研读百万兵典,通晓许多人皓首穷经难能意会的大道理,方得在此间挥麈倾谈,卖弄也好,恃才也罢,且随他。他思至此处便舒了虬眉,改作一声微不可闻的沉叹,既是他对衣钵弟子的成龙之望,更兼杂锻钢之恨的复杂心绪。

      云瑄反客为主戏谑道:“师父您若不服,且与瑄儿再战一局,漏液已深,黎明尚早,有老帅与我厮缠交锋,再不怕长夜无聊,云瑄斗胆忤逆,我言长胜,绝非虚诳!”

      他说着便抹清了方才旧子,欲摆局重开,老翁一眯眼挡住他手道:“作罢吧,老夫目力不济,深更半夜更是酸涩难耐,廉颇老矣,折腾不过你们年轻人喽!”

      云瑄闻言立时收了那自命不凡的玩笑神色,双手停止棋枰间动作,欲扶住师父,搀他回床上休息。老翁却忽从怀中掏出一朱色织金锦缎包裹,交予他手中,正色道:“眼下有正经事,这是殿下交给你看的东西。”

      云瑄偶然听闻“殿下”二字,眉心不自觉隐隐抽动,这熟悉却又陌生的称谓,将与生俱来的华贵和权势轻易囊括在两个字之间。

      他默默掀开朱缎,好似掀开未婚妻子大红盖头一样搞笑又无可奈何,悸动是有的,更多的却是对未知宿命的淡淡惆怅。未及期待,他看见锦缎包覆下一只精心匠造的赤枫木漆盒,云纹金锁,繁复的镂刻和靡丽的装饰都彰显着与他衣着、与方寸间粗陋格格不入的华贵。他低眉淡漠而视,片刻便觉不适,墨漆眸子里腾起些微鄙夷和嫌恶,于是下手暴力掰断锁颈。足金发出轻软的一声细响,盒盖弹起,暴露出内里的东西,云瑄一见之下大吃一惊,静对良久,仍微微变色,只觉心口激荡难平,久久砰跳不止。

      老翁见他作色,神色亦增焦灼,他显然也已看清盒中物事,两人凭对地上一盒,良久皆是沉默不语。

      终于老翁疲惫开口道:“你打算何时动身?”

      云瑄抚了一把紧蹙的眉头,太阳穴“突突”牵扯得脑仁酸痛不止,他沉声道:“明日。”又言,“见此物如见殿下,君意慎重,不容疑迟。”

      老翁道:“殿下还有一语,说此行安排你与芸妃娘娘相见。殿下口谕,数年来南北遥隔,参商离阻,总是他亏欠了你们母子,但骨肉亲眷,亦是一般啮齿痛心,故将此信物托予你,望聊慰你心中怨忿。”

      云瑄冷哂:“授刀以割鹿,何假亲故粉饰之言?”

      老翁闷声劝道:“我知你多年来心中积怨,便不为报殿下……也请推心为芸娘娘想想。”

      他后半句竟几近恳求,苍老的声音里更多的是沧桑。风霜是掩藏饰不尽的,云瑄漠然投去目光,老翁看在眼里,终不再进言,只凝眉沉思他此举是否妥当。

      云瑄忽然道:“我去了,那么她呢?”

      老翁半日方回过神来他所言是夏盏芯,思想片刻,语重道:“她终归只是外人,眼下少主麻烦缠身,凶吉未卜,不宜也不可使她牵涉过多,徒增夜梦。待我明日寻个由头,遣她下山罢,自此她与南山再无干系。”

      云瑄闻言默然抬眸长视,不再说话。这时窗头摆置的铁镬里,松明片恰好燃尽了,油心“哔剥”爆出一声刺响,紧接着生窜起一缕较为浓烈的松香。适逢他举目望去时,屋内陡然铺盖下一片黑暗。

      他潜身在顷时障目的浓重漆暗里,喃喃寄语:“如此也好。则我入阽危之域、蹈垂堂釜底时,请务必护她周全。”

      洞开的窗口外,一个人影忽然闪动了一下。云瑄惊立而起,多事之秋,二人难免神经紧张,老翁顺手拾起一枚棋子,朝窗外飞弹射出,云瑄已在有间阖上漆盒木盖,翻身跃窗追出屋外。

      “是谁?出来!”他厉喝,周遭深林静穆,只可微闻高枝针叶沙沙摩挲。他余光捕捉见洗练月华映照下,斜刺里灌木浓影须臾抖动,立时抢步近前,反手一掌劈下。灌木丛里果然被迫闪出一个人来,他握手成拳,想也未想,一拳朝那人心口砸去。

      来人移肩轻避,飘掌迎上,掌影灵动婉转,生携罡风却刚劲霸道,无何掌拳相交,拳面抵触滑腻柔软,玉掌却忽而轻灵斜带,但见皓腕翻转似银花火树,避拳锋将劲力全然消化开去,再深探蓄势依旧绵绵无穷,那人急声道:“云瑄,是我!”手间已先撤了攻势。

      对面之人是夏盏芯,云瑄自然谙熟她那“行云流水”七十二式中以坚润擅奇的“飘玉梨花掌”,一场误会,却足以挑拨他几同惊弓之鸟的心弦再颤动一次,他一把擎住夏盏芯手腕,道:“半夜三更,你鬼鬼祟祟在这儿做什么?”

      夏盏芯没有回话,让他制住的手臂也未做挣扎,她举眸向他道:“我不想走。”

      云瑄眉心目眦皆一痛,他心虚起来,对她道:“你……你都听见了?”

      夏盏芯点点头。

      月光如银淌了一地,不算明亮,却极轻薄,冰绡一样将她半边额发笼在雾里,而一张明丽脸庞跌沉进凄凉夜露中,镜花水月大抵如此,明明在咫尺眼前却随时都会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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