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州歌》兴之所向

6、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十九）
　　我最后一次见到觉意，是宣统三年的一月。
　　按理说，距离樱花假还有两个月，觉意不该这个时候回家。
　　更何况，前两个月，他以探亲假为由，回来了一趟。
　　对于我和公公婆婆的疑惑，他只说有日本的同学来伊州游玩，他随行做导游。
　　他回来后，除去下午，其余的时间都陪着我在房里看书。
　　他这次回来，我还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喜。
　　我又有身孕了，算算时间，应当是上次探亲假的时候怀上的。
　　觉意高兴坏了，总是喜欢将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说是想听听女儿的声音。
　　我没好气地推他：“才几个月，哪有声音，而且，还不一定是女儿！”
　　觉意非要说是个女儿，连伯新也说是个妹妹。
　　觉意抱着我感慨：“我终于能有个像你的女儿了。”
　　越到月底，觉民的情绪越发不定。
　　刚回来那几天，整日脸上都挂着笑容。
　　可自从我有次看到他一脸沉重地从公公房里出来后，他便常常晚上在院子里喝酒。
　　每每喝到眼睛都睁不开，他才肯停。
　　我不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事儿，我每次想问他的时候，他总是找事情搪塞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做的事遇到了困难，我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只说不需要。
　　觉意说这次回来之后，樱花假就不回来了。
　　他不在的时候，我为他做了件夏装。听此，虽然心里很失望，但还是装作开心的样子，把夏装叠好放进他的箱子里，又拿出最近裁剪好的帕子放进去。
　　觉意昨晚喝多了酒，在院子里大喊大叫，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婆婆想找他谈话，他也是一副敷衍的样子。令我没想到的是，一向严加管束觉意的公公却只是拄着拐杖，让我们随他去吧。
　　后来，在觉意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他说：“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二十）
　　觉意走的那天早上，我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我和公公婆婆将觉意送到门口，我扶着腰，不舍地看着他，觉意摸了摸伯新的头，说：“我不在，你一定要听话，你现在是个小大人啦，以后妹妹出生，你也要照顾妹妹，知道吗？”
　　伯新装作一脸严肃，使劲点头。
　　我怜爱地看了看伯新，又看向觉意，他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他将我拥入怀里，一言不发。
　　“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和孩子在家里等你。”
　　“你也要，好好的。”
　　婆婆又不放心地叮嘱他几遍注意身体，觉意才慢慢地松开我。
　　他眼眶微红，又对着公公跪下：“不孝儿觉意，拜别父亲。”
　　公公闭着眼，不看他。过了会儿，我看见有泪水从他的眼角留下。
　　“你去吧，去为这个国家努力，不必挂念我。”
　　不知道为何，今日的送别，竟让我有种永别的错觉。
　　觉意明年就回来了呀。
　　觉意站起来后，最后看了我一眼，“绪因，我走了。”
　　说完，不等我回答，他提起箱子，不再回头地走了。
　　我靠在门边，看着他依旧挺拔的背影，心乱如麻，我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一种慌乱。
　　街市一如既往的热闹，各式各样的么喝声、谈笑声混杂成一股雾飘荡在街市上空。
　　但这喧哗，这热闹，全都感染不了我，我内心的忐忑越来越重，如雷鼓一般敲击着不安的心。
　　觉意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公公婆婆让我回房休息，我摇摇头，只说还想再看一会儿。
　　看着看着，眼前的景象竟好似模糊起来。
　　是什么，模糊了我的眼呢？
　　（二十一）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大清了。
　　大概是我怀胎八月的时候，父亲突然派人告知，让我们立刻搬家，说是觉意被朝廷抓捕，可能会牵及家人。
　　我顾不得担心，连夜收拾好东西，遣散了下人，和公公婆婆一道搬去卖掉房子后购买的光禄坊早题巷尾的一处小屋中。
　　等安顿好后，我就急急忙忙去找了公公婆婆，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公仰面叹息，说觉意上次回来，是为起义做准备。他瞒着家人，准备参加这次起义。公公见他不对劲，便叫他去房里，觉意禁不住父亲的泪，便把事情交代了。
　　公公说，觉意恳求他，千万不要告诉我。
　　因为此次参加起义，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如今，觉意被捕入狱，生死未明，看来，起义是失败了，”公公看着我，“绪因，你不要太担心，说不定，事情还会有转机。”
　　我满脑子都在想着觉意在牢里会受什么样的苦，我根本听不进公公的安慰，觉意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是活不下去的。
　　我只觉得千万只虫子在啃食我的心，不然为什么心痛得快要死掉。
　　他竟如此对我，竟瞒着我，竟然……
　　我发现我竟生不出埋怨，我只想着，他到底现在怎么样。
　　我整个人像走在独木桥上，恍恍惚惚。终于在伯新问我为什么搬家的时候，我的眼泪才落了下来。
　　我只感觉自己站在风中，和觉意的一切都从我身边溜走，我抓不住，追不上，只能在原地，看着它们消散。
　　（二十二）
　　得知觉意死讯，是在我们搬家的第三天晚上。
　　那天我刚从伯新房里出来，便听到后门有人敲门。
　　我心里甚至在想，是不是觉意回来了？
　　我急忙走过去，看到后门的门缝下，卡着一团东西。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块帕子和一张信纸。
　　我顾不得看信纸的内容，天大的喜悦将我包围，这是觉意的帕子，他一定还好好活着，这一定是在给我们报平安！
　　我拿着帕子和信纸，拖着沉重的身子，快步走到公公婆婆房外。
　　我顾不得他们可能已经歇息，喊道：“觉意有消息啦！公公！婆婆！”
　　公公婆婆出来后，我看见婆婆脸上布满了泪痕，婆婆奔过来，抓住我的手，“这是觉意的东西？”
　　我点头，喜极而泣：“这是我给觉意的帕子！”
　　公公看着我手上的东西，急忙说：“快打开看看！”
　　我打开信纸，在公公婆婆殷切的目光下念道：“不孝儿觉意叩禀：父亲大人，儿……儿……”
　　我盯着信纸，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
　　“儿什么呀？绪因？”
　　我看着婆婆不断开合的嘴，泪流满面。
　　“儿……儿……死矣……”
　　我抖着手，信纸和帕子从我手中滑落，婆婆睁大眼，捡起信纸，递给公公，“我不信，不可能，你快看看，到底写的什么！”
　　“不孝儿觉意叩禀：父亲大人……儿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公公念到最后，已然是泣不成声。
　　我夺过信纸，一字一句地看，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上面，“不可能的，不可能，这是假的，对，这不是真的，还有帕子，觉意，觉意还有帕子，我刚刚看帕子上还有字，一定是开玩笑呢。”
　　我强行安慰自己，尽管心里知道，觉意多半已经没了。
　　可当时就是憋着股气，万一就是假的呢，万一是什么提前写好的，结果人还好好活着呢。
　　我想弯腰捡帕子，婆婆急忙拦住我，她捡起帕子，放在我手里。
　　我展开帕子，只看了一行，我便眼前一黑，闭上了眼。
　　“绪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二十三）
　　醒来后，我便听到床边传来一阵哭声。
　　我侧过头，看见伯新揉搓着眼睛，喊道：“娘！你醒了！”
　　我看他跑出去，没一会儿，公公婆婆也进来了。
　　我张张嘴，却什么也不敢说。
　　我不敢问方才梦里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不敢问觉意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我只能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公公和婆婆，希望他们能告诉我，觉意还好好地活着。
　　“绪因啊，你要好好地保重身体……觉意他，”婆婆嘴唇颤抖着，不忍地看向我，“觉意他，不在了……”
　　我轻轻眨了眨眼，缓缓露出微笑：“不可能的，您骗我。”
　　“绪因，今早，有人给我们送来消息……昨日……觉意已经，已经被处刑……”
　　我只觉得脑子被人劈开，浑身都疼痛难忍。
　　我终是信了，觉意确实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骗子，不是说要我比你先死吗？你这个骗子，还说不忍让我痛苦，既然你先死，那我也只好追随你而去。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掀开被子，径直撞向前面的墙。
　　我的腰和手臂被死死地扯住，我拼命挣扎，想要摆脱这令我痛苦的禁锢。
　　“不要拦着我，不要拦着我去找他，是生是死，我们都应该在一起！”
　　“绪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我听到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觉意不在了，可是你还有伯新，你还有肚子里面的孩子啊，他是觉意的孩子，我求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活下去……”
　　我渐渐失了力气，控制不住地滑倒在地，婆婆和公公将我搀回床，替我盖好被子，公公将昨日的那块帕子放在我枕边，“这是觉意写给你的，你看看吧，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了，为了孩子，你也要活下去。”
　　等公婆走后，我才缓缓睁开眼，勉力坐起，拿起那块帕子，用尽力气将它展开——
　　“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
　　“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
　　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完的，只是笨拙地擦着眼泪，害怕沾湿帕子，毁了觉意给我的最后一番话语。
　　（二十四）
　　觉意说，是对我的爱，才给了他去死的勇气……
　　他还说，给我写信的时候，因为悲伤，差点写不下去，但是又怕我不能体察他的衷情，所以忍着悲伤，写了这绝笔书……
　　最后，他竟希望世上有鬼神，这样，就可以继续陪着我，我们俩，还可以在梦中相遇……
　　觉意从来都不信鬼神，他总说我迷信，可没想到，最迷信的，反而是他。
　　哪有什么鬼神，有的，只是我的已经死掉的心。
　　觉意的死，是为了天下人的幸福，他想用自己的死，换来天下有情人能够相守的机会……
　　我能理解他，我也不怪他。
　　只是往后余生没有了他，我竟觉得人生好漫长，漫长到一眼望不到头。
　　他留学期间的无数个寂寥的夜，我都不知是如何度过……
　　往后，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我每天都想着没了觉意怎么活着，不论是吃饭还是睡觉，手里都攥着那块帕子，一放下它，我就整个人都变得恐慌起来。
　　直到一周后的早上，我突然感到肚子一阵剧痛，慌忙叫来伯新，让他赶快去通知公公婆婆。
　　生产的过程其实不太痛苦，我总感觉我的手被人握着，很温暖，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听到孩子的哭声后，那股温暖的力量便消失了，我感觉掉入了深渊，承受不住地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