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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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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神与人的第一次会面,我未穿平日里不离身的羽衣。离开昆仑的天女不得私带羽衣,这也是禁令。白色斗笠的轻纱外,我看见了“人”,和昆仑的神与嫦娥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他们脸上的神色很鲜艳——警惕、惧怕,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浓烈的神色。
神让我带领嫦娥“教导”人类,他们将昆仑外的地方定为人界,隔离了神与人的交流。
“琥珀,我怕。” 一间木屋,娅坐在火堆边哭泣,抖得厉害。我扶起她的脸,擦拭去她的泪痕,问她有什么可怕的。她匆匆地瞟了一眼四周,对上木屋内另一个女孩——人类首领的妹妹的眼神,愈发怕了:“这里的一切都好可怕,人也很可怕,那个东西也很可怕。”我看过去,是只兔子,乖巧的趴伏在女孩手上。我示意女孩把兔子给我,她也很乖的便给了我。轻抚两下,一如我想象的那样柔软。
“你怎么……”娅红着脸,很是惊异。
我把兔子递给她:“你摸摸,很软的。”她半信半疑的双手轻触了一下,便猛地缩手了。我把兔子还给了女孩,让她先出去。娅犹带着哭音说:“琥珀,我们回去吧,回昆仑好不好?”我没有作答,听着火堆发出的噼啪声,良久才叹息:“那你又何必随我出来呢?”
当时昆仑召开大会,到人间教导,或者说监视人类被定为一份苦差事,没有谁会愿意做的。因此众神推脱来推脱去也无法定下。最后西王母笑的“慈祥”,提议:“不如由琼华清女前去。”
这在所有神心中都再好不过,毕竟没有谁会怕得罪一个天女。彼时我正无聊的发呆,一时也未接话,待回过神来就听见西王母说:“等琼华清女归来,便登神位吧。”众神唏嘘,纷纷觉得我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其实不管有无神位,人间我必是要去的,昆仑太冷,我实在待不下去,此番又能白得一个神位,倒不失为一件好买卖。
我抬头看向西王母,正迎上她“善意”的视线,和她身后仍然倨傲的青鸟的眼神,不知她们为何显得有些得意。我应下了这份差事。
大会散去,我吩咐在广寒的众嫦娥随我第二日出昆仑,其余到众神住处的算是“逃过一劫”。原本未打算将娅带去,但她红眼求了我一夜,又说天柱有玄武看着,我才决定带上她——又或许是因为她是昆仑中唯一一个唤我作琥珀的。
留下了娅一个人在屋内哭着,我走了出去。那个女孩抱着兔子就站在门口,怯怯地打量着我。我揉了揉她的脑袋,问道:“会说话吗?”她的脑袋没有兔子软,我也不指望她能回答,这批人类不会说话,这是我一早就发现了的。我收手眺望远方,是一片苍茫,意外地,我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我……会说话。”
她叫茶茶,是首领的妹妹。她哥哥是部落里原先唯一一个会说话的人,我想他应该是和古神一样的存在,是第一个拥有智慧的人,我想见他。
“哥哥去了边上新衍生的部落,过几天就回来了。”茶茶说。
原来昆仑所以为的人只有这一个部落是错的,但我不想改正。九黎很好,其他部落我并不很有兴趣。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送茶茶回了自己的小屋。
等我再回木屋,娅竟然仍然在哭。我无奈,过去坐到她身边:“娅,如果真的怕了,我送你回昆仑。”娅抽抽嗒嗒的看着我,知道我并没有在说笑。
我翻动眼前的火堆,让它燃得更旺些,就听见娅喑哑着嗓子:“琥珀,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想成为像琥珀一样的人,强大,高贵,美丽。我忍住不让自己害怕,我想陪着你,可我还是……”
我放下手中的枯枝,觉得娅应该是把他能想出的所有美好的词都用在我身上了。其实我哪有那么好,我当然也有害怕的东西……
一千三百年前,玲珑还是人人尊敬的信风灵女,她的天舞跳的如风,是历代天女中最美的。我仍记得那天,我就站在晨鼓底下,看玲珑一遍又一遍的跳着天舞,所有的嫦娥都在窃窃私语,因为太阳,始终没有升起。
那一天昆仑没有光,玲珑到广寒来找我,她问我想不想当天女。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便说了想。她苦笑,告诉我一旦当了天女,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她让我记住,我是想当天女的。当时我并不懂她的话,再然后,她便被西王母的两个弟子带走。
第二日,有嫦娥带我上了昆仑正殿,在一片烛光中完成了对我的加冕——琼华清女,新一任天女。我只想知道玲珑去哪儿了。
嫦娥带我上了晨鼓,我在上面跳了天舞,玲珑早教会我的。太阳升起来了,那一刻,我看见了玲珑沉入了无尽之海。
原来,她被太阳厌弃了。
于是,我害怕被太阳厌弃。
但我什么也没有对娅说。她会适应的,我想。
替娅掖好被角,我走出小木屋,坐在熟悉的角落,突然有些恍惚。这样的生活好似与在昆仑时也没什么不同。人界不需我唤醒太阳,但每日晨起,我还是会跳天舞,仪式一般的。之后一天便是教会人说话,耕种,夜晚坐在屋前发呆,也是日复一日,但人间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我不觉疲累。
人界的夜晚比昆仑要暖和一些,天上更多了一些发光的东西,我称那些为——“星”。我喜欢在木屋前的空地上看星,在思索一些杂乱的事。
黄昏之时,我发现那些原本不会说话的人,已大致会了几个简单的音节。人的学习能力真的超越了我的想象,因而对于那个九黎的首领,我也越发好奇,只是我没想过会那么快遇见。
“你就是茶茶口中的神女姐姐?”
我抬头望去,一个少年穿着毛皮制的衣裤,口中叼着一根苇草,坐在一个土包上,双腿晃荡着。我见他会说话,莫名对他有些好感:“是天女,神女比我要高一品级。”
他笑了,是那种很张扬的:“你叫什么?”
我看着他:“那你叫什么?”
他大笑,吐出了口中苇草,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下一秒,我看见她从土包上一跃而下,竟是飞到了我面前。
“你……”我刚开口,他便一下凑近了我:“你很美,跟你跳的舞一样。”他见过我……
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种话,我一下子没能回过神来。他用两根手指贴上了我的额头,哄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想告诉他,但那时我的脑海空白了一瞬,那种感觉,像梦貘制造幻象。
“琥珀?你的名字也很美。”我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就如此轻易地得知了。他撩起我的头发,我盯着他的眼睛,想弄清他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能压制我:“你来自昆仑?”
他挥开我的长发,不屑撇嘴:“昆仑,没听过。”
就我所知,古神制造了一众神,神打造了昆仑。昆仑以外原是一片混沌,如今才出现了人界。有如此力量,而不为我所知的,应该也只有一个地方了——归墟。
我想我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了:“你是鲛人?”
他撇撇嘴,看来我还是错了。“鲛人,我这次去黄帝那里的时候,倒是见到了一只。长得太丑。”
听了他的话,我深有同感。天河偶尔也有几只鲛人浮过来的,纵然声音好听,但那长相……少年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放开了我,然后笑得很好看:“你很有意思。”
少年走了有一会儿,我仍然坐在那个角落,想念我的羽衣。天女没了羽衣,便失去了大半力量。若羽衣还在,我也不至于如此被动!若此时我还猜不出这少年是谁,那就实在太蠢了。
蚩尤,茶茶的哥哥,九黎部落的首领……果然拥有强大力量与智慧。我想,当年古神也不过如此吧。
“琥珀。”娅带着睡意在木屋里喊,我于是起身回去。走了几步,把掉到身前的头发撩到耳后,顿了顿才继续往前走。
第二天一早,不知道娅去了哪里,来唤我的是另一个嫦娥。我照旧穿上素纱,去到临时搭建的祭台。祭台并不牢固,我踏上台阶时没站稳,向后倒去,这便又是没羽衣的后果了。但就在那刻,一只胳膊横在了我腰间,轻轻一勾,我便被带了回去。我轻点阶级,凌空翻上了祭台,朝后看去,发现是蚩尤。我看出他眼神中有一丝惊叹,其余的全被蕴在了他漆黑的眼瞳里,太深。
我垂眸,开始了我应做的动作。旋转时,我屡屡与蚩尤对上视线,那使我差点跳错了舞步,但我还是坚持到了一舞终了。定睛再看去,蚩尤果真一直盯着我,我当他寻我有事,便提起裙摆向他走去。
他看我走近,笑容渐深,似乎是嫌我走得慢,便已掌对我,将我控入他怀中。我站稳后便想后退,但他用了力,我一时挣脱不开,一来二往便有些恼了,右手转动放出些药来攀上他的后背,向他后颈薄弱处爬去,他没有丝毫察觉。“你的裙子好看,给我也做一套。”他盯着我,半晌说了一句。我微瞪大了眼,他竟要……穿裙?一旁的嫦娥喷笑出声,我瞥过去一眼,她立马作正色状。
“你比她笑得好看。”蚩尤的眼里仿佛有星。我看向他红红的耳垂,微愣。
午后,我戴着斗笠,薄纱遮面,看着嫦娥们与人一同劳作,忍不住手抚上嘴角。
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