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辛恒

68、最后一课

　　上了三年的课，终于上到了头。心心念念盼望了三年，终于即将抵达彼岸，心里不是高兴，而是不舍。这真令人意外。每科的最后一课，意味着全班同学与该科老师的道别。郑重其事的画一个句号才对得起这漫长的三年。
　　在强调考前注意事项、为大家加油鼓劲一番后，每位老师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推心置腹起来。
　　一向除了课本上的东西不说一句废话的秦老师告诉大家，进了大学一定要注意和老师们的相处方式，即使是课堂讨论表达不同的观点时也必须尊敬，不能怠慢，这和高中不一样，高中你们还是孩子，进了大学没人会把你们继续当孩子，你们是成人了，如果不注意和教授的相处方式，会吃亏。（可惜回头一望，高中似乎也没什么机会表达过什么不同的观点……）
　　平日一上课就开启催眠大法的政治老师，最后一课却上的帅呆了。整堂课只讲了一个字——“赢”。他充分利用汉字的象形结构，将每个部分解剖出来，配以人生哲理的阐释。“亡”代表危机意识，“口”代表表达能力的重要性，“月”代表时间的力量，“贝”代表金钱取之有道用之于道，“凡”代表平和的心态。他告诉大家讲这个“赢”不光是要大家赢在高考，更重要的是赢在人生。
　　锋哥一如既往地秀他渊博的学识。从千年文明一路讲起，谈到做人应该保持怎样的风骨，谈到无论贫富、无论成败都应该保持的辩证态度，谈到在集体和个性，世界与自我中保持平衡的重要性……
　　有一种感觉，三年里上的那么多课都比不上这些“最后一课”来的沉甸甸。用了三年的时间学习做题，用最后一天的时间冲刺学习如何做人。心里充满感激，但还是禁不住会想：如此多这么好的道理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争分夺秒为了分数，居然紧迫到连这样的一堂课都省不出来吗……仿佛有种错觉，之前的三年都是浪费，只有这最后一天的最后一课，大家才学到了于人生而言真正需要学的东西。这些东西才能让一个人真的成长、快乐、自足。
　　几乎每堂课的最后都会浸入伤感的情绪。为在记忆中留下美好的怀念，大家努力在伤感中提起兴致，为来自东北的数学老师唱了《套马杆》；为萌萌的英语老师唱了《小薇》……老师们泪眼朦胧的时候，全班同学潸然泪下。

　　三年的朝夕相处积淀了太多的情绪。离别溶蚀消解了当初隐晦的误解，甚至是仇恨。一切都化为了难以忘怀的深情。
　　集体拍毕业照的那天，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出现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一身军装，挺拔干练。乔一凡看到那个背影，恍惚间感觉到点什么，但又不敢确信。当她穿过人群，蹭到正面看到那张脸时，她激动到不能自已。
　　是大海。他瘦了，从背影到整张脸都瘦了，但精神抖擞、帅气逼人。怪不得招来那么多人尤其是无数女生的驻足惊叹与欣赏。
　　人群里一凡怔怔地盯着他看，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再现。从在一起坐同桌的点点滴滴，到最后一次他一个招呼都不打的默默离开，仿佛是上个世纪一般久远，又仿佛还在昨天。
　　大海和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猛然间瞥到了一凡，两人对视微笑。

　　照片拍完，两人去了操场。边走边聊天。
　　“学习这么用功，瘦了这么多，婴儿肥都没了？”大海看着乔一凡打趣着，并且伸手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的脸。
　　一凡把他的手打掉，“还好啦，没你瘦的多。许久不见，居然变这么帅！”一凡用手在他肩上狠狠擂了一下。
　　大海面露苦色，似乎被一凡锤得很痛的样子，“我的天，你这个拳头，功力越发深厚了。”
　　“怎么会？自从你走后我都没有了训练场地和施展平台，唉，一天天的退步”，一凡摇着头，露出万分无奈的神情。
　　大海微微笑着，“别说，这么久了，我有时候还真有点想念。很久没被这么锤过了。有点爽。”
　　一凡看向他，也不知道他说的想念，是想念铁中，想念菲儿，还是想念她乔一凡的拳头，她咧嘴笑着说：“你这种人，就属于欠揍型。没事，哪天想被揍了，找我，随时奉陪！”
　　两人嘻嘻哈哈走着笑着。然后回归沉默。很多话想问，想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从哪里说起。
　　“菲儿请了很久的假了，在家里休养”，一凡点破沉默。她知道大海心里想着菲儿，只是没好意思问出口，所以她主动给他交代。
　　大海听后故作轻松，挠了挠后脑勺的利落短发，“怪不得今天没看到她”。
　　“她身体情况不太好，先是耳朵有点听不清，后面又检查出有……”
　　“有什么？”
　　“抑郁症……”
　　大海沉默了一会儿：“和莫莹一样。”
　　原来大海也没忘记莫莹。除了在大海这里，一凡已经很久没听过莫莹这个名字了。好像她是小说或者电影里的某个人物，一直以来大家都避免谈起。
　　“菲儿情况应该还好，发现的早”，一凡说着这些话心里却没底，情况还好的意思是菲儿没有像莫莹一样走极端，就是还好……事实上，她并不知道菲儿怎么样了，全班同学和菲儿的联系都中断，锋哥只是告诉大家菲儿在家里休养，没人知道她具体怎么样。
　　“什么时候发现的？也是因为牛老师吗？”
　　“牛老师”——一凡听着这三个字，像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过敏，身心都有着极度不适的反应。
　　“不是，牛魔王走了之后。高三第四次模考前。”
　　“你们的新班主任怎么样？”
　　“锋哥，人超好，大家都很喜欢他，喜欢他上课的方式，喜欢他管理班级的方式，至少很有人性。”
　　“那这样的话菲儿出现问题不是因为外界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马上高考，压力大？……她一向学习那么好，从第四次模考开始成绩就一路下滑。”
　　“你呢，你怎么样？”
　　一凡以为她和大海的话题会全部围着菲儿转，突然关心到她的身上来还有点意外：“我就勉勉强强吧，比高一高二是强多了，但是也不知道高考能考成什么鬼样子。”
　　其实她很想告诉大海，她考过第一名，她上过光荣榜，她终于撕下了差生的标签，但是看着大海的军装，她就打住了。这些炫耀的名头并不适合和大海说。
　　“如果考不好，继续补习吗？”
　　“拒绝！打死我也不要补习！”一凡义愤填膺咬着舌肯定地强调。
　　“很多人都是补了一年，考得很好的。”
　　“每天不是做题就是做题的日子我是受够了，三年，真的够够的了！”
　　大海笑着，“这么激动”。
　　“我是认真的。我承认，在铁中的这三年，我学到很多，收获很多，成长了很多。但是这不能改变我不喜欢在题海里遨游的事实，浪费太多时间了。人生那么宝贵，绝对不可以再用一年来做那些连出卷人都觉得变态的该死的题！”
　　“那这次就好好考”。大海的语气和眼神都充满了鼓励。只是还藏着一些难掩的落寞。
　　“你呢，这么帅的军官，以后去哪里发展？”
　　“我不是军官，只是个兵。如果当初坚持把高中读完就好了，有本科学历和学士学位，当兵两年后就可以提干。”
　　“都是牛魔王，不是她，你也……”
　　“可能我的命就是这样的，和大家不太一样。也不能怪牛老师。”
　　“刚刚就想说了，你居然还有好脾气叫她牛老师？不是因为她，你现在不是还在铁中好好的？不怪她怪谁？干嘛替她说话！你才是受害者！”一凡越说越激动，牛魔王离开铁中这么久，原以为早已将她淡忘，没想到提起来还是这么气愤，甚至是怨恨。
　　“她只是在尽一个老师的责任。管教大家，没什么错。再说，她也不容易，那么认真负责，还评不上职称。谁都会遭受不公平对待，世界就这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没办法。”
　　“你太宽容了，我做不到”，一凡堵着气。大海的话让她很反感的地方是他说的“命”，乔一凡本是一个不信命的人，听着老一辈张口是命闭口是命也就算了，一个同龄人也命不命的，真的难以接受。
　　突然，她还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梦，梦里有位修女，也告诉她要宽宏大量，学会原谅，还说什么，众生皆有困难，要博爱。好像道理都对，但事到临头，就很难。
　　或许大海不在铁中的这两年，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和看法，他看到的世界和她会与众不同，但是“世界就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没办法”这样的表达像极了
　　——“无所谓，反正我学习本来也不怎么好。”
　　——“就我那点成绩，再怎么进步也是倒着数。即使我进步了，在别人那里也早有了学渣的标签。这个标签不是那么容易被撕掉的。”
　　见一凡气嘟嘟的半天没说话，大海语气平静地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安然度过这三年。都是运气。运气的事情，谁能说得清。”
　　“你太没有骨气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相信一切只是运气？”
　　“不要这样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考上大学又能怎么样？格子间工作？考公务员？我觉得我也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
　　听了大海的话后，一凡笑了，她想起，此刻在她面前的这个男生可是曾经读《守望的距离》的人。没错，没人思考人生。所有人都是短视的，眼里只盯着高考、各科成绩、总分和排名。没人去想以后怎样。只有大海在想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