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辛恒

62、原谅太难

　　乔一凡从回忆里把自己掘出来，想着一定要好好学习时，恰好听到外边老乔和老张的谈话：
　　“二坑，瓦斯爆炸，你不知道？”
　　“我腿受伤了都不出街，没听说么。什么时候的事？”
　　“就快过年那两天，腊月二十九还是二十八。死了五个。”
　　“大过年的，真个是……”
　　“专管煤炭的那个副县长让抓起来了。”
　　“抓起来也还要放了。”
　　“这次不一样，挺严重的。这个事故前，这个县长就让举报过，已经在查了。”
　　“为什么被举报的？”
　　“据说是，贪污了好些钱”
　　“嗨。哪个不贪？”
　　“现在不一样了。这种事情压不下来，肯定得倒。”
　　……
　　乔一凡听得一愣一愣，又联系上许恩迪说的话，她忍不住出来问：“张叔叔，那位副县长姓什么？”
　　老张挠了挠头，“哎呀，姓什么来着，一下想不起来了”。
　　“是陶吗……陶瓷的陶？”
　　听了一凡的话，老张一拍大腿，“没错！是姓陶！”

　　就算姓陶，也不一定是陶泽的爸爸，这县城里姓陶的肯定又不止一家。但是姓陶的副县长不可能同时有俩吧……许恩迪说陶泽是县长的公子，谁知道是真是假……
　　陶泽许久没有出现在□□上了。头像总是灰的，空间里也没有任何动态。一凡琢磨了许久，想给他发消息，但又不知道发什么才好。
　　她敲了“在吗”两个字，琢磨着合不合适，手一滑却已经发了过去。一凡一下子懊悔起来，这两个字太难回复了，不应该发这两个字的。真是纠结症重度患者……

　　冬日的县城里，只有灰白两色。这是北方的冬天，不见绿色，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凛冽刺骨的寒风，萧瑟而过。
　　一凡在陶泽家的小区门口徘徊许久，但不敢进去。她的耳朵鼻子被吹风吹得通红。穿着棉鞋，脚指头也还是冻僵了。
　　这是一幢高档小区。保安大叔看她探头探脑的大半天了，便出来问：小姑娘找人啊？
　　她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这里边是不是有一户姓陶的人家？陶瓷的陶。”
　　大叔立马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她，她也看出了这眼神里有着别样的含义，便急忙解释：陶泽，我是他同学。本来有事想和他说的，我突然有点事，先回去了。
　　她想着自己也太冒昧了，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守在一个男生的家门外候着，再说陶泽如果想联系她的话，应该回消息给她才对。这么多天都没回消息，可能只是不想和她说话而已……她低头缩脖，快步加鞭，快到家的时候一拍脑门才想起，该死！忘记买菜了！于是又折到菜市场买菜。

　　提着菜回了家，她已经彻底冻僵了。冲到炉子边跺脚暖手。“爸，我买了粉条，今天我们吃猪肉炖粉条吧。”
　　“好啊”。老乔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但这声音并不是他的。陶泽却从一凡的卧室里探着头出来，“我最喜欢吃粉条了”。
　　“你……你怎么在我家？”
　　“保安告诉我，有个女生在外边等了我很长时间，都冻坏了。我来看看到底冻坏没有。”
　　“你怎么知道是我？”
　　“只有你知道我家住那个小区。”年前回家的路上，陶泽指着这个小区告诉乔一凡，这是他家。
　　“你以前的同学都不知道你住哪儿？”
　　“以前我们家住在别的地方，这个是目前我住的地方。”
　　乔一凡脑海里突然蹦出“狡兔三窟”这个词汇，闭紧嘴巴强吞回肚子里去。突然她又反应过来，冲到他身后，把他轰出卧室：“谁允许你随随便便进我房间！快出去！”陶泽被轰出来后，一凡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放轻了点声音说，“少女的闺房，你怎么可以随便进？”
　　陶泽听了笑了出来。但他的脸还是僵硬的，像放假回家前一样僵硬。

　　一凡走过去看，老乔好像睡着了，便拿了个毯子盖在他身上，又进厨房折菜。陶泽头歪在旁边看着她笨手笨脚地做着饭。
　　“给你发消息，一个礼拜没回。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一凡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又不好赶他。家小，不让他进卧室，也不让他在这儿，他好像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待了。
　　“我不想上网，想……”
　　一凡没等他说完，就代他说道：“想一个人静静？”
　　陶泽的神情不置可否，皱着眉头，没出声。一凡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就沉默。屋里只有电视在发着声，不知道在演着什么神仙剧情。
　　“我一个人过的年。买的速冻水饺，自己煮的。”
　　一凡抬起头看到陶泽的神情。她突然感受到他一直都在强忍着。有些事情，不愿意和人说是为了维护面子，或者说，有些事不说比说出来要更容易忍受。
　　“早知道喊你来我们家吃了，家里买了好多东西，冰箱都塞不下，我和我爸也吃不完”，一凡忙着说一堆废话来打消空气里的冷峻，她想驱散他心里的冰凉，也知道她做不到。
　　陶泽又陷入了沉默。一凡又装着恶狠狠地说道：“看把你闲的！快，洗了手，帮我切猪肉！”

　　菜名是叫猪肉炖粉条，但其实在砂锅里还加了土豆白菜豆角豆腐……其实就是乔一凡最拿手的一锅乱炖……但是真的很香。
　　陶泽吃的吧唧吧唧就没停下来。老乔笑着说，慢慢吃，没人和你抢。
　　饭桌上，也没怎么说话，老乔依然看着电视，没怎么理会两个年轻人，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让乔一凡放下了心。她生怕他问什么奇怪的问题，让气氛尴尬。
　　吃完饭，陶泽准备回家了，一凡和老乔说她的笔芯没有了，得去趟文具店。于是两个人一起出了门。
　　夜幕已经笼了半边天，殷蓝的天空挂着明月。哈出来的白气腾腾地冒着。缩手伸脖都无法抵御的寒冷。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我一个礼拜没有说过话。今天下楼扔垃圾才看到保安大叔。如果我今天不扔垃圾，我都不知道你来找过我。”
　　乔一凡傻笑了笑，没说话。
　　到陶泽家的小区时，乔一凡正准备和他说拜拜，却听到陶泽说：“我不想上去……一个人，太闷了。”
　　乔一凡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呆着。然后又听到他说：“你陪我上去坐会儿？太冷了，上去暖一暖再走。”
　　乔一凡脑子里打着转，天快黑了，如果按他说的，家里一个人没有，那他们两个人上去孤男寡女的……算怎么回事……
　　只是还没等她想明白，陶泽已经和保安说了，“大叔，这是我同学，以后她来了，直接让她进来就行。”大叔把一凡引进楼里，友善地点点头。

　　这是一座套房。如果不是走进来，乔一凡不会相信在凤凰县这么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会有这么高档的所在。
　　房子里有回旋的楼梯。家居都很高档，但装修的风格十分冷淡，都是冷色调，虽然似乎很高级，但没有多少温情。
　　一凡坐在那张巨大的皮沙发上，那种松软感是家里那张破沙发无法比的。陶泽递给她一杯热可可。她握在手里暖着手。他坐在另一边。
　　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地吓人。连钟表的响动声都没有。因为空间大，这种安静被放大，成了寥廓的死寂。
　　“我爸被抓了。”
　　乔一凡没说话。
　　“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套房子和我是合法的。”陶泽说着却笑了。那笑容充满了苦涩。
　　“我那几天一直在想，我把门窗都关上，买一箱酒，洒在这房子里的每个角落，然后只需要一个小火苗……这场火绝对会成为这个冬天最艳丽的火光。”
　　“你疯了？”乔一凡打断他，她不相信那个积极向上的陶泽居然成了这副样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陶泽依然苦笑着，他笑着笑着，他的头垂到了膝上，身子颤抖起来。他哭了，他蜷缩着身子哭得像个孩子。一凡心里一阵心疼。忍不住上前，站到旁边。在此之前，她没见老乔哭过，也没怎么见过其他男生哭，这哭泣让她不知所措。她想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或者头上，轻轻拍拍或者抚慰，可是又不敢。
　　“陶泽”，乔一凡蹲在旁边，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不知道还能怎样给他安慰。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陶泽的身体依然喘动着，他抬起哭红的眼睛，看着乔一凡。透过这双红眼珠，一凡发现，男生原来也是这么脆弱的动物，他们难过起来也像是受伤的小兔子，比女生坚强不到哪里去。这不是轻蔑，而是同理心。当越过性别的隔阂，发现原来大家都一样时，这是一种亲近的感觉。卸下了那些因为不了解所以产生和存在的“我以为”。
　　“那是你爸爸的错，和你无关。”她终于找到了一句话说出来。
　　“可我们都姓陶。”
　　“就算姓陶。你是你，他是他。你还可以好好活着。”
　　“他刚出事。那个女人就跑了，带上所有能带的钱。跑得可真够快的。如果她不跑，说实话，我都要被她一直以来的温良贤淑打动了。我以为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
　　“这有啥，这世上跑了的女人太多了。我妈也是啊。”乔一凡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说着，“小时候，人家会经常拿我开玩笑，他们会说，瞧那个女娃娃越长越像她妈了。这可不是夸奖的话。这比侮辱还要侮辱。我也是女人，妈妈也是女人，我是妈妈的女儿。但是那又怎么样？这就说明未来我嫁了人，也会跟上别的男人跑了？不会的。我这辈子的最大目标就是不要活成像妈妈一样的女人。绝对不会成为把希望寄托在任何男人身上的女人。”
　　“不管怎么努力，过去是洗刷不掉的。我爸这辈子都会被贴上阶下囚的标签。”
　　“如果你觉得他太难的话，你可以先过好你自己的，你好他自然也会好。”
　　“好不了。我是阶下囚的孩子。未来我犯了什么事，大家也会带着有色眼镜看我：‘你看，他和他老子一个样’”。
　　“我能理解。但那只是一种不确定性。因为‘龙生龙，凤生凤’。但是如果命中注定我们是老鼠的儿子，我们就是会打洞，那我们还是有选择的余地，可以选择正确的地方打，打出成绩来。而不是犯错，也不是带给人伤害。如果这一路见到的看到的听到的，都算成长的话，好的就借鉴，不好的就权当做反面案例。如果一代一代的传递是生命在衍生进化，那我们这人生，无论如何都要避免他们那样的错误。如果原谅太难，那至少可以选择不去恨，时间总要冲散一切，忘记那些不好的事情，让自己的人生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