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辛恒

19、活着与阳光

　　24.谈心
　　一天后，莫莹回校。她要保持优秀，错过的每一节课都是在拉大和优秀之间的距离。
　　然而回校后，莫莹在教室和宿舍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同学们看见她就像看见鬼一样，好脸色必定没有，还直背后嘀咕。回了宿舍，尽管稍微好一些，但除了陈概，没人想和她说话。所有人都把她当空气。
　　她本就是个敏感的人，点点滴滴都能感受到心里去。这下，所有的脆弱、内心的疮疤都在一点点地复发，再次溃烂。
　　班里同学的闲言碎语不断，蓝悦光和乔一凡都不知道这些闲言碎语都从哪里来，但就是有消息不断传出。众说纷纭。主要有两条信息量大的。不知消息源头，不知真假。
　　说是，学生会的指导老师虽然是申公豹，但那只是名义上的，实际的指导权在牛魔王手里。所以，莫莹如果想往上爬就必须符合牛魔王的心意，牛魔王为了更好地管理班级也正好需要这样一个人手，两人一拍即合。于是，这个背课文不出声，那个上课打瞌睡，凡是班里的大小事儿，牛老师事无巨细地统统都知道，都得感谢这个看似柔弱文静的姑娘。
　　至于争着当部长的原因是，莫莹有个舅舅，舅舅说，在高中可以争取一下干部职位，这样有机会申请省级优秀学生或优秀学生干部。高考能不能加分不确定，但在自主招生或者同等条件下肯定会有优先录取的照顾政策。即使做不到大名鼎鼎，扬名立万，再怎么说，部长和会长的身份都是对个人综合素质的一种证明。
　　于是处心积虑，汲汲于求。

　　那日又是作文课，主题是“成长”。秦老师说，成长具有时间性，从现在到未来是成长，从过去到现在也是成长。为了预知未来的成长如何，我们先了解一下大家过去的成长。比起牛魔王，九班学生对秦老师有一定的亲切感，敢在课上说些真话，于是，开始了谈心。
　　顾诚站起来说：“其实我从小学到初中都是班里很优秀的学生，是被老师捧在手心里的那种。也不知道为什么来了铁中，一切都变了。总是犯各种大小错误，也总是被同学看到，抓住告诉牛老师……”
　　他还没说完，班里有个男生就高喊了一声：“莫莹”。
　　莫莹脸红到脚后跟，眼神里冒着无限的怒气，随后她居然也站了起来：“老师，我也想谈谈自己的心里话”。
　　“小学初中时我也很受同学们的喜欢，上了高中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这样。我觉得作为学生就是有该做的和不该做的，每个人都应该符合一个标准。这些年有很多成长，唯一没成长的就是‘讨厌失败’。我没有退路。只能前进。我只是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一通讲述，语言措辞恰如其分，叙述不急不慢，真诚感人。包括蓝悦光在内的不少人内心里都对她充满了真切的同情。或许，莫莹真的只是无辜的，可恶的是高考，是分数，是牛魔王。

　　几天后，许恩迪返校。
　　秉持“有仇不报非君子”信念的许恩迪，从知道自己被检举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莫莹，两场戏同时准备着。
　　第一场：充分发挥他舆论宣传的本领。莫莹是在市里读的初中，许恩迪只要动动人脉就能打听到她初中的事情，再一抖擞，不光九班，隔壁八班，甚至整个高一年级都知道九班的莫莹是个有抑郁症会自残的人。
　　要说高中生是国家的储备人才，是未来的希望和力量，是的，在知识储备和答题技能上或许确实如此，可在如何做人处事上就真差地点儿远。因为心智不成熟，少有包容的力量。个别善良之辈会对莫莹的疾病寄予同情，更多的只会觉得这是一个不正常的怪物，也可以理解为是个变态。
　　第二场是以牙还牙。许恩迪极尽全力搜刮莫莹的“不端行为”。九班被他安插了一个眼线，故意捕捉莫莹的不到之处。诸如政治课上实在困得不行，不小心打了瞌睡；诸如因为去卫生间总需要排很长的队，上课上自习迟到了几分钟；诸如和同桌关系不好，和全班同学都处不太好；诸如因为太忙情绪不佳，作业漏写被发现之类的事情，只要知道都被一一罗列，投入了心语箱。
　　全班同学对莫莹的态度越来越差，好一点的把她当空气，差一点的恨不得朝她吐口水。她成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众矢之的。可以明显看出来牛魔王对莫莹渐渐冷淡。铁面无私的牛魔王对莫莹的错误丝毫不给面子，在班会上一一“点评”。针对和同桌、同学都处不好这件事情上，她责怪莫莹没有热心肠，太冷漠，没有一种好性格。往日因她打报告而被责骂的把戏，如今切身经历，确实很不好受。
　　于是，那段时间的莫莹犹如一个隐形人般穿梭在阴影里。没人愿意看到她，也没人愿意搭理她。就连陈概也不太敢和她走得太近。所有人都旗帜鲜明地讨厌她。靠近一个被孤立的人的也会被孤立。

　　很多人很吃惊，看样子乖巧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有那么邪恶的心。让大家更吃惊的是：莫莹死了。
　　九班很多人在若干年后想起高中，说起最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莫莹。一个还未成年就敢于抛掉生命的人。一些人说她自私，不为父母考虑；一些人说她脆弱，就这点问题都撑不下来；有些人说她心术不正，自作自受。
　　莫莹从引力楼上自由落体，从25楼到地面成了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事情发生在深夜。然而直到早操时，才有人听到“呜哇呜哇”的鸣笛声。因为都聚在一起跑操，引力楼前发生的一切只成了一种传言。一些想象力超强的，用悬疑血腥剧的戏法渲染勾勒，骨肉碎裂、血泥满地等词都用来点缀。
　　莫莹的故事被传了又传，高二高三一些消息灵通的人也打听到，高一九班有个女生有抑郁症跳楼死了。人们会问“谁呀”，那绝不是在问姓甚名谁，而是问这个跳楼的人究竟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不管怎样，一个会说会笑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原本可能用八十年的时间才能熬完的生命旅程，莫莹用十多年就结束了。没有一个衡量器皿可以标准评判，这样的结束是不是傻。只是无论如何，无论这个年轻的生命做过什么样的好事坏事，这故事一说起来就充满了悲哀。那悲哀像如血的夕阳，也像浓的拨不开的迷雾，明明想呐喊尖叫，却不知道被什么力量哽在喉间，说不出话来。

　　25.活着与阳光
　　上午第三节课，牛魔王才露面，她什么都没说，忧心忡忡进了教室，让莫莹的同桌把她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带走。
　　整理东西时，那个厚本子里掉出来一张卡片，卡片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得些字，大家一窝蜂围过来看：

　　生命是什么样的东西。酸的还是苦的。
　　没有人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自己。
　　妈妈累，我也累。真的很累。我不明白为什么活着要这么累。
　　嘲弄。讥讽。我出卖所有人。因为我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概概。
　　是的，我无法信任任何人。
　　我在为什么而前行。为了一个模糊的光影。
　　成绩只是分数而已。学习只是做题而已。这是全部的意义。
　　上升是唯一可选的轨迹。
　　我只是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优秀是我逃出牢笼的唯一窗口。
　　我能否顺利冲出这个牢笼。能否。能否。能否……

　　一些人诧异。一些人疑惑。更多人沉默。
　　莫莹的死并没有实质性地改变些什么。不过是这拥挤的世上又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而已。
　　但有一些人陷入了愧疚。这不是吵一架打一架的事情，这是失去了一条生命。虽然他们还在校园里，还未见识这个世界上存在多少各式各样的暴力，但在这个故事里，她们确实充当了凶残而非善良的角色。
　　“你觉不觉得，莫莹的死是因我而起”，悦光皱着眉头，每次想起对莫莹的猜疑、当面讽刺、谩骂、戳穿，悦光都会觉得是自己在逼着莫莹结束了生命。是的，纵使莫莹有千般错万般错，也不应该那么对她。她也只是一个高中生而已，和大家一样，虽然装着成熟装着什么都懂，但事实上都一样的稚嫩。
　　一凡看着悦光，没说话。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阳光洒在操场上，明媚四泻，温暖倾覆。谁能说自己在这件事里没有推波助澜呢。每个人都有错。一凡有试图理解莫莹，但就算疏清了莫莹的行为思路，也还是没有办法真心实意地理解。许恩迪做得过分，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劝阻，跟着大部队与她孤立、敌对，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绝路。“她太好强了”，一凡说这话，仿佛在为自己洗脱罪名。
　　“她也很脆弱”，悦光接应。
　　一凡：“好强的人都脆弱。她如果像我一样，看开一点就好了。再聪明优秀的人，也不能事事如意。”
　　悦光：“没有目标地活，不行。目标太强，也不行”，顿了顿，“你觉不觉得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
　　一凡：“手里有什么牌，就努力打什么牌。打好打坏，除了努力，就是运气。绝对的公平，本来就不存在。”
　　悦光：“所以有的人就可以平平安安顺利成长，有的就得磕磕碰碰，就像莫莹会遭遇车祸，才落下后遗症。”
　　一凡：“运气的成分是有。但我觉得，还是我们所有人的冷暴力逼她走上了这条路，当然最重要的还有几个罪魁祸首。”
　　悦光：“牛魔王那个女魔头！”
　　一凡：“还有。她父母。”
　　悦光：“她妈妈陪读很辛苦”
　　一凡：“不是越辛苦就越是爱。爱应该恰到好处，必要时候懂得放手。你还记得莫莹怎么说吗？因为妈妈来陪读，所以她觉得是因为自己才给家里添了负担。还有传言里的那个舅舅，怎么可以和一个高中生说什么部长加分的事情？这真的不能怪莫莹，我们现在完全就是没有独立思想的棋子，谁告诉我们方向，我们就往哪里走，哪能分辨什么对错。”
　　悦光瞧了一凡一眼：“说得我们好像都是傻子一样。”
　　一凡：“你难道觉得我们很聪明吗？”
　　悦光：“我如果聪明，就应该预料到莫莹会做出这样的傻事，我会……”
　　一凡：“怎样？”
　　悦光：“把她拉下来”，悦光伸出纤细白皙的手，紧锁眉头，面朝太阳，“然后告诉她，虽然时常会有下雨天，但也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见到阳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