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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白眼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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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挤啊挤
恨终究也只是一个词汇。无色无形无味。就像爱、快乐、难过一样随着时间流动不停改变。恨也会。它一点意义都没有。于恨的人而言,只是惦记着,没放下。对被恨的人来说,只是不被原谅罢了,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乔一凡打电话让人送来一罐新的煤气。天天煮面熬粥买包子,有时炒点菜,也吃得不错。老乔不在家,她好像就能控制住自己,腹部又小了点下去。每天按时起床睡觉,定点写作业,写完就看会儿小说电视,补觉。闷了就听音乐。虽然一个人,过得也有滋有味。
假期总是飞瞬即逝。那天之后,陶泽和一凡再没联系。直到开学前一天,陶泽提醒一凡提前去火车站买票。如果买晚了就只有站票了。
从县到市里上午只有一班车。一凡收拾好东西,吃了早饭就往火车站奔。清晨,空气里散着炊烟味,青山在四周环绕,远处的树林里有鸟啼,铁路轨道上锈迹斑斑。没有顶棚的站台上乘客四处散着。身穿制服方头方脸的大叔拿着大喇叭操着一口地道的凤凰县话喊:都站好咯,站在黄线外,谁家的娃拉好,不要乱跑。排队排队,都站好了……
一凡突然意识到,她回了县里,无论和老乔还是卖菜的阿姨,和陶泽,说的都是方言。好像在凤凰县的地皮上,说普通话是对凤凰县土地的不尊重。虽说都是凤凰话,也是不一样的。乔一凡能感觉出来,自己的凤凰话已经不纯正了,很多语词的发音都发不准。阴不阴阳不阳的。
这在这时,有人拽了拽她的马尾。一凡正要开口骂,谁这么大的狗胆子,居然敢拽本尊头发?回头发现却是陶泽。看到那张脸,一凡一下骂不出来,气也消了许多。但还是装出气恼的样子。
“几号车厢?”陶泽凑过去看她手里的票。居然都是11,但座位号差的很远,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我以为你不坐火车”,一凡回头看着对面山上栖凤公园小亭的琉璃塔尖。
陶泽并肩站在一侧,“我昨天不是还提醒你买火车票?”
“对啊。就是提醒我买,又没说你也买”。
“我不想坐家里的车。我喜欢坐破破烂烂的绿皮火车。”
“破破烂烂?哪里破烂了,你居然说那么好看的绿皮火车是破烂?”一凡不知道自己在较真什么,反正就是不想顺着他说,逆着他,她觉得说话才好玩。那车确实破。
陶泽忙低头认错,“口误口误,我是说它速度太慢了,再快点就好了。将近两个小时,要死了。”一凡发现他的凤凰县话和老乔也是不一样的,没有浓厚的鼻音和喉音,是像普通话一样的清清爽爽。但语调还是凤凰县特有的语调,朴实又憨厚。
“有车就很不错了,旁边很多县城连火车站都没有的”。乔一凡的语气依然呛呛的,她不是很喜欢陶泽这种连两个小时车程都嫌弃的大家公子哥儿的娇气。对她来说,如果真的没有火车,去市里就不是两个小时的事情了。遇上暴雨暴雪,大巴停运,就不用想去学校了。
“你怎么了,昨天没睡好,起床气?还是今天开学,不开心?”不同于那天含着深仇大恨的陶泽,今天的他嬉皮笑脸,有点可爱。
“没有啊,我没有不开心。”
“那怎么说话刺刺的?”
一凡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能感觉到自己表现出来的冷漠和敌对。马上就回到铁中了,他是九班的副班长,也是菲儿的同桌,还可能是男朋友。而他和她的关系,只是一起回家的搭档,是从同一个地方出发去另一个地方的同路人,用不着怎么亲密。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关系。
远处列车鸣笛,车在慢慢进站。陶泽仍和她并肩站着。一凡用手指着旁边队列前油漆标黄的数字,“你从那边上更近一些”。
“我知道”,陶泽嘴里说着却并不理会,仍旧那么站着。一凡心想,莫非是仗着腿长,到时候跑过去吗。
车由远及近,咔哒咔哒地向前,减缓速度,渐渐停下。人流刷地涌上前。刚被喇叭大叔调教好的队形倏然不复存在。二十几个人都一窝蜂地往正打开的门处挤。凤凰县车站是这样的,上车没有排队意识,就靠挤。一凡感觉到被左右夹攻,人和背上的书包一起被挤到变形。左边有个大叔,扛着一个格纹编织袋,他一压过来,扎成堆的人流开始朝右边倒去。人们开始骂骂咧咧,女人怀里抱着的小孩的哭声,列车员的训斥声,混成一片,一凡咬牙坚持着,马上就可以上车了,上车就不挤了,坚持会儿。
奇怪的是唯独后面,没有被挤的感觉。一凡还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别挤啦,都要上去的”。这个声音是每天跑操带队的口号声,嘹亮又清丽,是陶泽的。一凡想扭头看他,奈何根本无法动弹。
好不容易上去,找到座位,一凡的位置靠窗,旁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叔,面容和善。大家慢慢地都各归各位。其实人不是很多,过道里只稀稀疏疏站着两三个人。真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要挤成那样。一凡伸长脖子,打量陶泽的身影,没能望见。便从书包里掏出徐志摩的一本集子,打算看看打发这两个多小时。
一会儿后,只见陶泽背着包径直朝这边走来,脸上洋溢着谦逊友好的笑容。一凡原以为他过来是要和她说什么话,比如下了车在哪边汇合一起去学校之类,没想到他并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而是朝着一凡旁边的大叔说道:“大叔,可以麻烦和您换个位了不?”一凡呆住了。陶泽指着一凡说,“这是我同学,我想和她坐一起,我的位置也不远,我可以带您过去”。
大叔撇过头,看看陶泽,又看看捧着书的乔一凡,微微一笑,“行”,起身就过去了。
折腾了一通,陶泽终于坐了下来。长吁一口气,“待会儿下车一起打车去学校。哈。”
一凡没说话。她在想她该说什么。她能感受到刚才的事情让她心里涌上一股热流。就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陶泽拿起乔一凡的那本书,边翻边说,“以后一起买票吧,可以直接买在一起。你喜欢徐志摩?”
15.白眼狼
“不喜欢。”
陶泽翻着前两页,有几张徐志摩的照片,“这么帅的男人不喜欢?不喜欢还看?”
“我只是在了解男人。你觉得我是肤浅到因为好看就喜欢一个人的人吗?”乔一凡说得一本正经。
对面坐着两个中年老阿姨,正聊着家长里短,互相看着手纹,给彼此算命,一个对另一个说,你人家好命,生命线长,长命百岁,多子多福。另一个看了会儿前一个的手也说,你也不差啊,婚姻线齐齐整整,幸福美满。可那两双手都是糙地不能再糙的手,布满了老茧和黑斑。她们沉浸在彼此不相称的吹嘘中,对对面两个高中生,没有一点兴趣。
陶泽抿嘴笑笑,“说说看,了解到什么了?”
一凡转了转眼珠子,“太多了”
“说说看啊,男人是怎样的?”
乔一凡转了转眼圈,“无论多有学识,多有才华,也是傻子。成就他的女人不爱,毁了他的他深爱,是不是傻?”
“你这不是看书看出来的,网上查来的吧”
“知人论世。了解了人,才能更懂诗”,说到这里,一凡突然想起一个她想了很久没想通的疑问,“哎你说,为什么我们现在没有像徐志摩这样才华卓越的诗人了?”
“刚刚还说人家傻,现在又才华卓越了?”
一凡夺过书,“傻归傻,诗写得真不错的。”
“因为从小就,……除诗歌外文体不限”,陶泽头枕着靠背,闭上了眼。
“所以呢,到底为什么要限制诗歌?”陶泽没回话,一凡想了想,继续自顾自地推理,“因为阅卷老师没有办法分辨诗歌的好坏?所以打不了分?也是。他们也就只能通过‘凤头猪肚豹尾’这种东西来识别优劣了。可是也不对啊,那过去的科举不也是八股文吗,不还是有李白杜甫?”
陶泽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没说话。一凡瞥到过道里有个穿得流里流气的小哥带着耳机,突然一下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这个时代也有诗人!只是诗人转型为了作词人。诗人赚不了钱,但歌可以。是哦,过去的诗词,包括乐府歌、宋词都是配乐演唱的。所以诗人还是有的。只是他们不屑于诗人这个名号罢了。诗人在现在这个时代,又穷酸又迂腐,像‘文人’这两个字一样。可以享受荣耀的是商人、有钱人、有资本的人。所以比起诗人,作词人才吃得开。像方文山、林夕,那歌词多美,不比徐志摩差多少。”
陶泽听她絮叨这么多,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竟一句话都插不上去。等她说完冷静下来,才慢悠悠说,“之前菲儿和我说,你是一个成熟的人,比我们都成熟。我还不相信,现在信了。”
乔一凡第一次听人这么评价她,“成熟?”她笑了笑,当陶泽是拿她开玩笑,“别抬举我了,我一点都不成熟。恰恰相反,经常幼稚,犯蠢。”
“你想的很多问题我们都没有想过。”
“只是我比较笨,问题多。”
“不是。是你还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很多人没有了,只会接受命令,像电脑程序一样,跟着指令进行。”
“你在说你吗”乔一凡得寸进尺,故意打趣。
“是啊”,陶泽象征性地拍拍书包,“整整做了七天的卷子,已经是机器人了”。顿了顿,陶泽又问,“这个小册子哪里来的?”
“地摊上买的。”
“我说么,在书店没见过”
凤凰县的书店能数的出来的就三家。一家新华书店,不能随便进去看书,店家经常说的一句话——不买书的就赶快出去啊。因为店面太小了,一些小孩子待在里边看小说看漫画,店家嫌烦,经常撵人,乔一凡也被哄过几次后,不愿再去了。里边的书她也没有充裕的钱买。所以经常省钱逛地摊,都是盗版的,但不影响读。另外两家,一家叫三味书屋,一家叫纸中城邦。店名是很有涵养,不过名不符实,外强中干。售卖的都是些教辅材料,根本没啥看头。
对面两个阿姨从手相已经聊到了哄孙子的事情,一个向另一个抱怨着,儿媳两口子整天啥都不干,就靠打麻将过日子。娃娃念书也不管,放了学饭都吃不上,可怜的。好娃娃没有个好大人。
“你知道凤凰县为什么穷吗?”乔一凡今天的话匣子好像打开了,想说的话特多。陶泽没搭话,一凡指了指脑袋,自问自答:“因为这里穷。”
陶泽懂她什么意思,没搭话,只听她继续叨叨,“大学你肯定打算考到外边去的,对吧?北上广这种的,反正你不会留在省城,更不会留在凤凰县,对吗?”
“为什么这么说”,陶泽被她这么一问,突然蒙住了。他好像确实没有琢磨过三年后要去哪里。他只想着先把物理和化学成绩再提一提,在全校的排名再进一进。至于去哪个城市读大学,真的没想过。
“你成绩那么好,晋阳哪里放得下你。应该去更好的学校。况且,咱们这里这么穷,去外边多学学,挺好。”说完,乔一凡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沟壑纵横不见植被的黄土高原,叹了口气。
“你呢?”陶泽问,“你以后去哪?”
一凡想起昨晚和她打电话的老乔,听老乔唠叨了很久。明明高中生了还像个小学生一样叮嘱,去学校前门要锁好,电器开关煤气罐闸门都关掉,去了学校认真努力,不要贪玩。(……可能吗,高中生哪里还有得玩,玩啥呢?)
“我爸只有我了,我如果去外省,他肯定舍不得。”
陶泽突然好像又有点生气,似乎每次一触及到父母的问题,他就会有点急躁,“最烦这样了。我们是他们生下来的,也不一定就非得这辈子就绑在一起吧。没有我们之前,他们不也能活吗?”乔一凡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回过头看着陶泽听他说,“你也肯定想出去读书的。”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就是一群白眼狼?”乔一凡目不转睛地问陶泽。
陶泽不知道她又想说什么。
乔一凡指了指窗外,“我们吃这里的喝这里的,在这里长大,读书,好不容易把我们喂熟了,结果都想往外边跑。嫌这里穷,闭塞,没出息。是不是太残忍了?”她像是在说玩笑话。笑声里又充满了苦恼。
“嗯,人才流失。不过我们也只是出个省而已,还有好多出国的精英呢,照这么说都成白眼狼了?”陶泽无奈笑笑,看着窗外满目皆是的黄土,偶尔还能看到几处土堆坟头,“如果心上背的债太多,会很累的。”
“你是想说是我想多了,这些不该想?”
陶泽摇摇头,不置可否,“先好好学吧,学好了有心有能力,总能回来的。”
“说话算话,以后学好了,不回来建设凤凰县,是小狗!”乔一凡食指指着陶泽鼻子,边逼视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