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辛恒

12、所幸没如果

　　10.爸爸保证
　　吃过饭，一凡坚持洗了碗。老乔躺在一个白皮已经磨成黑皮的沙发上看电视。
　　这是一个两居室。里间是一凡的，老乔在外间睡。外间宽敞一点，兼做厨房和客厅。小床、电视机、碗橱、饭桌、皮沙发是所有的家当。这是租来的房子。是的，在县城里这个租来的房子就是他们的家。是一凡朝思暮念的家，是老乔努力呵护着的家。简陋，温馨。在别人眼里可能寒碜，但老乔和一凡从不这样觉得。他们不需要富丽堂皇的宫殿，能有这么两间遮风避雨，已经是幸福。
　　电视播着法制频道。老乔看得最多的就是法制频道。他没读过多少书，却经常教育乔一凡，现在是法治社会、法治国家，要懂法，才能保护自己。那个节目里总是各种欺骗、陷阱、圈套。常常你预料不到人会有多坏。
　　收拾干净后，一凡进了她的小房间。虽然老乔是个大老粗，但在一凡的强烈要求下，这个小屋被装饰地有模有样。白色的纱窗，窗外杨柳叶掩映。墙壁被刷成淡粉色，小床上放着只泰迪熊，最漂亮的是放着一台式电脑的酒红色书桌，老乔从旧家具市场买来的。书架上搁置着几本文学作品。高度合适，上边铺了一层玻璃板，板下压着些照片。都是乔一凡的黑历史。
　　有一张是一个傻子似的女孩坐在床上，背靠一只穿着深蓝工装裤的腿，肥嘟嘟的脸上嘴歪着，上嘴唇和下嘴唇没对齐的那种歪。一身粉嫩，粉帽子粉上衣粉裤子粉袜子。要命的是，裆还开着。
　　虽然丑的惨不忍睹，但每次看到还是会笑。就是这个还需要靠着老乔的腿才能坐直的丑丫头，都长这么大了。虽然还是丑，起码是嘴不歪了，不仅学会了坐，还能跑能跳，还在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地方上学，上的还是市重点。谁能想到呢。也只是十几年的光阴。她就真的长这么大了。
　　再过个十几年呢，那时的她会在哪里，到时候的老乔呢。
　　她从包里把课本作业卷子都理出来，整齐放桌上。以前屋子都乱得要命，总得被老乔催着一凡才会迫不得已整理。自从有了《罪恶与整治方案》，她已经习惯了把一切理得井井有条。好习惯的养成没有多难，只要愿意，总能管得住自己。
　　但是对于回家第一天就写作业这种事情——没兴趣……
　　她下巴搭在泰迪熊上，继续看着玻璃板下的照片发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想。很多事情，她真的一点都不想想起来。
　　这时老乔推门进来，“写作业了？”
　　一凡扭头一脸苦笑。老乔懂得，进来坐在床沿上，“作业多了不？”
　　“多。八十张卷子要写。”老乔知道闺女嘴里的八十张是虚数，因为就算是八张，她也觉得多。
　　一凡掉转话题，“今天不去矿上了？”
　　“最近歇工了。”
　　“歇了好，你可以休息好”。一凡一直很担心老乔，猛地一想，马上又问，“是矿上又出事故了？”
　　“事故倒没有，但可能要被关停。”
　　“为什么关？”
　　“很多都关了，国家要整顿”
　　“我们课上也学过，要淘汰落后产能，开发使用新能源”，一凡没想到这些知识离她如此近，可是淘汰落后的容易，对于这个靠煤吃饭的小县城新的出路又在哪里？“那那么多煤矿工人怎么办，都下岗？”
　　老乔面色略带沉郁，如果真的失业了，一凡的学费就没着落了。
　　一凡转眼又变得兴致勃勃：“挺好的，爸爸你终于不用上矿了，就简单做点别的吧，不要在那种地方卖命了。那么危险，过了今天，没明天。你要有个什么事儿，就剩我一个可咋办呀……”一凡本来是想逗老乔开心的，说着说着管不住嘴。话锋变了，说得断断续续。忍不住的眼泪挤出两滴来。她赶忙蹭掉。
　　她又不懂事了。她知道的，她一难过伤的还是老乔的心。马上又掉转语气，笑起来，“再过三年我就上大学了，上了大学就能挣钱了，以后我养你！”一凡像是老乔的老弟兄似的，搂着他的肩。
　　老乔听得出来女儿的天真是想安慰他。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命，赚钱的法子总是有的。老乔眯着眼：“好，好好学，以后你养老爸，等你能自力更生了，老爸也就放心了”，老乔像摸狗一样摸摸闺女的头，“爸是想和你商量个事情。”
　　“还有什么事？”
　　“前几天有个工头说省城有个工程上要人”
　　“工程？什么工程？工地上？”
　　“嗯”
　　“去那里干嘛，那也很危险啊。那么高的楼万一掉下来怎么办，还有那么多钢筋，那些张牙舞爪的各种机械……你去做什么啊”一凡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要说起这些心就疼地厉害，刚才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开始扑扑簌簌地往下掉。话音里带着严重的哭腔。
　　老乔被一凡这么折腾，眼圈也红了，边笑边说，“不会的，都是很正规的工程，爸爸一定注意，爸爸向你保证，一定不掉下来，一定安全。只是这样一来，有时候你放假回家，爸可能来不及回来。”
　　“不可以不去吗，就在县城里做点别的”
　　“县里还能做啥呢，街上摆个摊卖烧土豆吗，能养活我一张嘴没问题，你的大学学费怎么办？”
　　“那就不念了，反正也不一定能考上”
　　老乔瞪了一凡一眼，“那十几年的书不是白念了？你都进了铁中了，坚持下去，一定能考上。学费不用你担心，爸爸有办法。省城工资也比凤凰县高，爸爸再干个三年，能行”
　　一凡知道，这个事情已经没得商量了。老乔已经拿定主意要去了。“只要你安全，我没问题。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做饭，饿不着的。”
　　“你能照顾好自己，老爸就放心了”
　　“但是你一定要保证，你要保证安全，不能骗人。”
　　“好，爸爸保证。”

　　11.所幸没如果
　　凤凰县这个小县城，和很多个天生丽质的小城一样，靠煤吃饭。那些漆黑的遇火就焚的煤炭，催生了无数的富翁，也养活了无数个像乔家父女这样的穷人。这个小城最幸运的是有煤，最可怜的也是只有煤。倒不是说除了煤什么都没有了，只是很多代人都习惯性围着煤赚钱，一说赚钱只会往煤上想。就算有点旅游资源，也不懂得开发和珍惜，一次性甩了卖给外地人，本地人只能打工。
　　来自农村，没有学历的老乔为了女儿能有个好点的教育环境，在一凡要上三年级时和一凡的妈妈一起进了县城。村里的学校一没好老师，二都是些野孩子，耳濡目染想念好书没有可能。老乔只能在县城的边缘租了房子，让一凡就近读了一所小学。虽然比不得县中心的小学好，但比村里的强几十倍。
　　乔一凡才得以赶在三年级学上了英语，也养成了不错的学习习惯，底子打的不错，上了初中没觉多吃力。没有老乔坚持进城的决定，一凡不可能考上市重点。凡事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有一就有二，意料之外的也会有三。
　　或许妈妈当时进城，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
　　已经习惯很久了。她努力不去想妈妈。

　　从一凡懂事起，就常常时不时拽紧了心。她怕。睡觉前总会有奇怪的念头出来，担心睡醒睁开眼，老乔就像妈妈一样也消失了。每次老乔上完班回家，全身上下除了一嘴牙外都是黑的。洗完衣服的水完完全全是黑糊糊。小时候看到了会哭，以为老乔是个黑色的怪物。长大了还会偷偷哭，因为懂了老乔这么多年为了养家为了给她赚学费受的是什么苦。
　　经常听大人聊天，总说哪里哪里又出了事故，无一例外总是和煤矿挂着钩，瓦斯爆炸、煤尘爆炸、透水、冒顶……铁中是炼狱，老乔上班的黑布隆冬的煤矿才是真正的地狱。随时会丧身被整死的地狱。
　　一凡心疼。心疼这个她唯一拥有的亲人。心疼这个为他付出这么多什么都不计较的男人。忍气吞声的男人。
　　如今不用去煤矿了，去工地，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当初拼了命挤进铁中，不为别的，只为省学费。市里的其他好高中，一年学费都得一万多。铁中是公立，而且年年升学率第一，三年学费不到七千，其余就是生活费。老乔勉强负担得起。
　　乔一凡知道，如果考不上铁中，会给老乔多大的压力。不说生活费，单就学费就可以把老乔活活逼死。她有动过脑筋，像国外的小孩学习，打工或者兼职赚点钱，可老乔不让。老乔严声厉气地明令禁止，他说学生的任务就是念好书，赚钱的事情不用考虑。一凡解释过，做点事情并不会耽误学习，反而可以锻炼实践能力，提高人际交往能力。老乔死活不同意。他没有念过多少书，不会有多么先进的教育理念。他有的只是爱。苦他累他都不要紧，不能让一凡受一点委屈。
　　一凡最后作罢，她能感觉到，如果她继续打工赚钱，对老乔而言就意味着在侮辱他。
　　她有设想过，如果考不上铁中，读不起就干脆辍学好了，像村里的小学同学一样……可每每想到这里，乔一凡就觉得人生惨死了。她是真的不想，像那些女生一样，因为没学历，只能去饭馆端盘子当服务员，然后像从妓院被赎走一样，被哪个饭客挑中，嫁给一个男人，然后像个母猪一样的生育、刷锅做饭。没有任何经济独立的能力，只能坐等着男人掏钱喂。这太惨了，真的。没有尊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