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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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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里拎着一壶酒,走在狱卒的身后,这是一处牢房,潮湿,阴暗,常年没有阳光,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身为大理寺卿,这地方我常来,因此也习惯了。只是这一次,我要见的,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人。
太女赵琮——亦是我多年的好友。
曾经风光的太女殿下,如今成了一个活不长的阶下囚,难免令人唏嘘。至于她为何会落得这个下场,那个原因在我看来极其荒唐。
她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不惜逼宫太极殿,败后被擒,女皇亲自下的令,腰斩。
身为一个母亲,我想女皇大心中大抵也是不忍的,她一直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寄予厚望,哪怕她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腰斩只是对外的说法,否则她不会允许我来看赵琮。
只是,哪怕心中再不忍,赵琮也非死不可,这是对世人的交代。
因此她同意了我的请求,用一杯酒,送昔日的太女上路。
我跟着狱卒走到一处牢门前,我摆手让狱卒开了牢门,而后让她退下,我与赵琮相交多年,有一些话,我不想当着别人的面说。
赵琮穿着囚衣,一身白,白地像丧服,可真应景——我一边这样漫无目的地想,一边走进去,在她面前的枯草堆上坐了下去。
显然,赵琮已经料到了我会来,她脸上没有一点震惊的意思,反而对我笑了一下,她说:“承姝,你终于来了。”
我将手里那坛酒放在面前的地上,云淡风轻地回她道:“我来了。”
然后我们俩就不说话了,她看着我,我看着酒,谁也没有开口,她没有询问我今日来所谓为何,我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做逼宫的傻事,有些事,哪怕心里再不明白,也是不好轻易问出口的。
亦或是,我不敢问,她不愿问。
我和赵琮相识在一个冬天。
我的家族庞大,是大燕数一数二的贵族世家,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可谓幸,也可谓不幸。幸的是天生富贵命,不幸的是,要从一众优秀的子弟中脱颖而出,混出名堂,要付出比常人多出百倍的努力。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赵琮出身皇家,按理来说,无论是哪方面,她都应该与我等世家子弟不相上下,然而赵琮是个怪胎,这个怪胎纨绔又无礼,从相识起,她便总是反复在我的底线上来回横跳。
女皇于上阳宫设宴,宴请文武百官,我随母亲去了,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夜,还下着不小的雪,所有人都穿着大氅披风,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众多人里,只有女皇身侧的太女赵琮身着单衣,执盏望着下方的人。那年的太女年方十六,长了一张极清秀的面孔,不言不语的时候看起来几乎是正经而乖巧的,这样的面孔,很难想象到她会是一个如传言里那般浪荡无羁之人。
说句实话,我见到她的一瞬间,很是怀疑那些传闻的真假。
就在此时,太女的目光转了一圈,兜兜转转地落在了我身上。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而后用一种十分直接又赤-裸的目光盯着我,那目光仿佛一双把能将我里里外外都扒干净的手,像猎人盯紧了陷阱里的猎物,黏腻又无礼。
我坐地笔直,不甘示弱地回望过去。
见我如此,太女眼里的戏谑便更明显了,嘴角上扬,竟遥遥向我敬了杯酒,不紧不慢地喝了下去,而后向女皇说了句什么,转身走出了上阳宫。
那时的我,并没有将这一面之缘当回事。
而后我等到一纸圣旨——女皇命我做太女伴读,即日就入东宫。
我与赵琮之间的“孽缘”就此开始。
彼时正值寒冬,我初入东宫,温和如春的暖阁里,太女依旧着一袭单衣,见了我,她有些兴奋地冲我摆了摆手,眼睛亮如寒星。
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她眼里的笑带着我看不明白的意味。
以至于自那以后的许多年里,每每回想起那个笑,我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太女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案上的狼毫笔,我拱手行礼,面上如心里一般恭敬:“拜见殿下。”
她露齿一笑:“免礼,我等你许久了。”
我在赵琮的面前端坐下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碰到桌上的墨砚,墨全都洒了出来,弄脏了我的衣摆。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她赶忙说,“不然这样,你先脱了吧,穿我的。”
我面不改色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赵琮霸道地说:“在东宫,我的话就是规矩。”
说完她又狡黠一笑:“还是说,你张承姝的胆子大,连太女的话都敢不听?”
这是摆明了要给我扣帽子,我站起身,对着赵琮跪拜下去:“殿下的话,臣莫敢不从。”
“那就脱,”赵琮慵慵懒懒地往后一靠,好整以暇地说,“就在这脱。”
我心中生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果然是个怪胎,面上不显,我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动不动,就这么僵持了片刻,我听见赵琮“啧”了一声,随后就是狼毫笔被掷在地上的声音,赵琮说道:“真没意思。”
我疑惑道:“殿下?”
赵琮沉默了许久,摆手道:“你起来吧,陪我看会儿书。”
于是我起身,重新回到赵琮的身边坐着,没等我有所反应,赵琮便“啪”地一声将一本书扔在我的面前,笑眯眯地问:“看的懂么?”
我一言不发,目光落在那本摊开的书页上——那上面是两个女人,然而不同的是,这两个女人是赤身裸体地交缠在一起的,我将这书拿起来,随手翻了几页,果不其然,此书的内容可谓是极为污秽不堪。
赵琮笑出声来,仿佛是碰上了什么有趣的事,见我神色如常,并没有她想象里的“愤怒”或者“无措”,她不笑了,这次笑出来的反倒成了我。
“殿下是想试试么?”
赵琮送了口茶进嘴里,听见我这句话,嘴里的茶险些喷出来。
“……什么?!”
我目视赵琮,脸不红心不跳地拿着那本非比寻常的“春宫图”:“殿下看这个,是想试试么?”
见她呆呆地看着我,我轻蔑地想:“捉弄我,你还不够格。”
我将那书扔在一旁,正襟危坐地拿起一本《国策论》:“既然不为了试,殿下还是莫要再看那等闲书了。”
赵琮吃了瘪,十分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听我的话,开始看那本《国策论》。
这还没完。
我修身养性惯了,不去青楼也不去酒馆,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想寻些乐子,便养了只花狸猫,府中的人都知道,我视猫如亲子,半步不离。有一日我将它带入了东宫,不想却给了赵琮可乘之机。
赵琮拎着我的猫,一口咬定它咬死了自己养在莲花池里的锦鲤。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赵琮和我的猫,我朝她伸出手,赵琮警惕地盯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道:“偿命。”
话说完,我伸手夺过赵琮手里的猫,手掌捏在它脆弱的脖颈上,往旁边微一用力,猫的头歪下去,转眼没了生机。
赵琮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狠心。
打那之后,她像是突然变乖了,虽然依旧作风纨绔,但却再也没做过一件或故意或无意撩拨我的事,我想赵琮应该是被我吓到了。
她怕我。
上元节那天,赵琮硬是拽着我偷偷溜出了宫,她像个孩子似的,见什么都觉得稀奇,我无可奈何地跟在她身后,不厌其烦地替她付钱。
在经过一个漆黑的巷口的时候,我的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用力捂在了我的口鼻上,而后开始将我往巷子里拖。
赵琮就在我身边,见状立刻冲了上来,她跟着那个人进了巷子,不想这几个竟是亡命之徒,赵琮依他们之意将身上所有的银钱给了他们,却听他们商量道:“这两个指不定会去报官,不如……一了百了!”
我中了迷药,四肢百骸软的要命,提不起一点力气,赵琮不会武功,那些人的棍子一次次落下,她护在我身上,替我挡下了大半的伤痛,直到东宫的人找到我们,
在我模糊的意识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冲破了层层阻碍,不顾一切地冒出枝芽来。
我想,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
冬日的暖阳很是舒服,劫后余生的日子里,我一刻都不曾亏待过自己,专心致志地开始提前过起养老的日子,就在这时,我隐隐约约听见府里下人的声音,随后便是由远至近越发清晰的脚步声。
我懒懒地掀开眼皮看了一眼,来人居然是赵琮。
我懒得应付她,于是便大逆不道地闭上眼打算继续假装睡觉,我听见赵琮的脚步越来越近,而后停在了我的面前。
她轻声唤了句:“承姝。”
我眼也不睁地装死,或许赵琮说的没错,我胆子确实是大。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赵琮不仅没有走,她甚至弯下了腰,近距离地开始打量我——我看不见她的所作所为,但她的呼吸轻轻喷在我脸上,这感觉越发明晰,我的心越跳越快,快到让我怀疑心跳声是不是会穿破胸膛传到赵琮的耳朵里。
忽然之间,我感觉时间静止在了那一刻,天地万物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
赵琮在我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而后她就走了。
她走之后,我怔愣了许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我的院子里,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在赵琮面前戳破这个吻。
也许,疯的其实是我们两个。
直至今天,我心里带着无边无际又莫名其妙的怨恨,对她说:“赵琮,你竟是为了一个女人不惜一切,我一辈子都看不起你。”
我看见赵琮的眸子里自己的倒影,像一个怨气横生的鬼。
而她温柔地看着我,喝下了我带来的毒酒。
我看着她慢慢倒在我面前,眼睛却始终不离开我一眼,就这一刻,我突然很想抱抱她。
可我没有那样做,我能做的,就只是抱住自己的双腿,在赵琮黯淡下去的目光里,将自己的脸埋进了膝盖里。
赵琮,我不明白,你究竟爱谁呢?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做呢?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吻我呢。
我想起有一日,赵琮望着我问:“承姝,你也希望我做一个明君,而不是希望我自由开心么?这么活着,你不觉得又累又苦,又不自由么?”
“殿下从来没有把这些看做自己的分内之事,”我不紧不慢地说,“本分之内的事,无需甘愿,不能推辞,该做便做,该担的责任就得担起来,我深知其道,所以不觉得苦,也没什么怨言。成为一个优秀知礼的世家少主未尝不是好事,有人放荡不羁,就有人矜持自重,有人目不识丁,就有人文武双全。我皆属于后者,生来就是按照君子的模壳精雕细琢,华光万丈,仪容出众,才是合格的世家子该有的形容。同样的,身为皇女,名垂青史才是与你相配的结果,你得让世间的好名声配得上你天生高贵的身份。”
“赵琮,”那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心有明雪,何惧尘埃?”
她怔了许久,片刻后竟是笑了:“承姝,你活的太明白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以为然地驳道:“殿下言重了,比起太明白,太愚蠢才不是什么好事。”
赵琮深深地看着我,目光里有种我看不懂的悠远,她说:“我心里有一摊明雪,但不是皇位。”
“承姝,也许我活不长了。”
那时我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傲慢如我,不肯问出自己的疑惑,如果我那时肯多问一句,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你要做什么”,可能我与赵琮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下场。
那时我想,就像赵琮自己所说的那样,她自有她的执念,这执念必不会是我张承姝。
其实,赵琮,这辈子,我希望你肩负起属于你的责任,但是下辈子,我希望你自由,开心,得偿所愿,岁岁平安。
后来赵琮为了一个女人谋反入狱,自此,我的山河,破碎零落。
我想要侍奉一生的君王,她不想做君王,她甚至没有任何志向,只想和一个女人远走高飞。
赵琮从来都是这么喜欢踩在世俗的刀尖上去做她五花八门的白日梦。
大牢里,她望着我,目光沉静又温柔:“承姝,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阳关道,你的将来会无比风光,而那风光里绝不会有我赵琮一丝半点的影子。”
许多年后,我已经儿孙满堂,赵琮死后的第三年我成了亲,有了相伴一生的夫君,我垂垂老矣地坐在院中的葡萄藤下,我的孙女问我:“祖母风光一世,也有忘不掉的人吗。”
细碎的光影落下来,就像当年赵琮以为我在假寐低下头亲吻我的眼睛时那样,我闭上眼,沉默良久,轻声道:“有的。”
风光一世,就如同赵琮所说的那样,这风光里,不曾有她一丝半点的影子。
对于少年时踌躇满志的我来说,我最大的志向,便是像母亲一样,站在某个人的身边,辅佐她,陪伴她,与她一同载入史册,成就一段仁君贤臣的佳话,所以我从不会表露任何私情。
可惜被我选中的那人是个没出息又短命的家伙。
四十年过去了,朝中还记得赵琮的人少之又少,人人心里只有如今贤明的女皇,早已忘了四十年前那个离经叛道为爱而死的太女。
罢了,赵琮说的,看她可怜,就勉强记她一辈子罢。下辈子,我可不愿意再受这苦了。
我闭着眼,恍惚间仿佛回到几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赵琮出现在我的梦里,笑着朝我伸出手,她说:“承姝,我来接你了。”
赵琮,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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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赵琮,是大燕的太女,最尊贵的储君。
放浪之事做尽,我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能牵绊住我的,直到十六岁那年的一次宫宴上,我遇见了我一生的劫难。
她叫张承姝。
彼时她于宫宴上正襟危坐,眉目清冷如画,与我所见的人都不同,她身上有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那种感觉难以用言语形容,如果真要说,那我大概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我看着她,不由自主就来了兴致,见她也不甘示弱地看着我,我越发觉得此人有趣。
感情这种东西,来的突然。
尤其对我这种行事自如全无章法的人来说,喜欢上一个人,大抵就是一瞬间的事。
于是我对母皇说:“张家少主,是个不错的人,我想让她入住东宫,与儿臣一同学书习。母皇能否应允?”
我很少对母皇提什么要求,母皇有些诧异,然而还是应了。
或许她也希望能有这么个人可以治住我。
我心里高兴,想起那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少女,难免有些心猿意马,我知自己可能是疯了,不然我怎么会对一个女子念念不忘。
她进宫后便一直在我身边,我不止一次地捉弄她,可张承姝不愧是张承姝,面对我一次比一次过分的撩拨,次次都能面不改色。
可就在她当着我的面,活活掐死了那只她心爱的猫时,我心中突然升起一阵胆寒,眼前的这个人,态度如冰,理智如冰,或许她根本不是我可以轻易招惹的人。
我想,她一定非常不喜欢我。
也许我该离她远些。
可我不甘心,我知道旧事不可追的道理,我不想白白错过她,让自己落下遗憾。
那团如火的感情在我心里经过一轮又一轮的白天黑夜,发酵成形,我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如潮般汹涌的情愫,于是那天,我趁她闭目,偷偷在她眼睛上落了一个吻。
我在心里说,这个吻,是我送你的。
我不要你回应我的感情,我更不要你为我做些什么改变,我要看着我骄傲的承姝,永远一身清白地走下去。
我羡双飞燕,但我要你无我也幸福。
直到我屋中那张画着承姝的画像被母皇看到,我的心意被一朝窥破,母皇盛怒之下欲降罪于承姝,可这明明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与她何干?
于是,我谋反了。
她提着酒来狱里见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的目的。
我知道,她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
我对她说:“事成了,我会是最放荡的君主,承姝,你不会想看见那样的我,也幸好,事败了,你不用看见那样的我。虽然没有名垂青史,可我死的也算轰烈,没有辜负你的期盼。”
听了我这番话,她似乎是很想抽我一巴掌——我看见她的手握成了拳,还在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喝了那杯酒,没一会儿就感觉五脏六腑开始剧烈地疼,我咳嗽起来,血从嘴角流下来,可哪怕如此,我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狼狈的影子,我想,承姝,这下,你是不是就能开心了。
承姝,人人都以为我高高在上,可他们不知道,将作壁上观诠释地淋漓尽致的人其实是你。
我想,我应该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去向你表达我的心意了。
我最遗憾的是什么呢。
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有趁我活着的时候,趁自己还在你的身边,认真地,郑重地,哪怕知道没有结果,也可以鼓足勇气地对你说一句:“承姝,我喜欢你。”
承姝啊,他们不让我爱你。
还有你,你怎么也不让我爱你。
我倒在地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罢了,承姝,我不悔。
我在黄泉路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