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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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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的天里,茶馆客人稀少,仅有的一桌客人此时正在进行一场人命交易——其中一人戴着斗笠,竖起三根指头:“三万两,一分都不能少。”
这人命本无价,可落在有些人眼里便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这人踢开长椅站起来,财钱当命一样在腋下紧紧夹着,踏出来的时候恰好迎上一阵微风过门,斗笠上垂下来的轻纱便被掀挑开一角,昙花一现般露出半个光洁的下巴。
三万剑是个剑士。
三万剑主人武艺高超,
三万剑被称为神剑,有人却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一个神兵,要取这么个俗里俗气的名字。
三万剑的主人叫祁燃,至于为什么叫“三万剑”,据说是祁燃立的一个规矩——来找她的人,若要取人性命,需得出金三万两,这门生意方才能成。
三万剑的主人说,自己从不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众人只觉她心狠情薄,来求她杀人的越来越多。因酬金不菲,来寻她的人大都非富即贵,要杀的人同样如此。
除了这条,三万剑的主人祁燃还立了另一个规矩,那就是——不杀林家人。
这天,祁燃的府上来了一个女人,女人身着锦衣,同样戴着一个斗笠,面纱覆脸,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让你替我杀一个人。”
祁燃搓了搓手,一双狐狸眼笑得弯弯:“只要钱到,都好说。”
女人啪一声打开自己身后的箱子,灿灿的全是银两,祁燃险些看呆了眼,只听女人又道,“听好了,我要你杀的人,叫祁燃。”
三万剑的主人想要去摸那银两的手顿时收住了,祁燃回头去看女人,听她语气平静不似作假,祁燃笑了。
“我就是祁燃。”
“这我知道。”
“那么你是疯子么?”祁燃抬起头,“你怎么肯定,我会接这桩买卖?”
女人缓缓撩起头纱,露出一张芙蓉面,目视祁燃,语气似讥讽,“难道祁燃不该死么?”
祁燃在见到女人真容的那一刻愣住,好半天,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是……林娑?”
女人冷笑一声,“不错,亏你还认得我。”
祁燃垂下了目光,片刻过后,脸色由阴转晴,笑着嗔怪道:“好说,这买卖我接了,三个月后,我必定……”
“祁燃!”见她还笑的出来,女人突然怒了,上前一步狠狠揪住祁燃的衣领,“你有没有心!”
“二小姐这是做什么,”祁燃愣了一下,随后笑眯眯拨开她的手,“祁燃已经不是林家的人了。”
“你知不知道,阿姐她因为你……”
“林娑,”祁燃打断她,平静道,“我说过,我已经不是林家的人了,你家阿姐如何,与我无关。”
“负心女!”
祁燃一摊手,“不错,我就是负心女。”
见她油盐不进,林娑眼眶红了,语气近乎是在哀求:“你就见她一面,就一面,也不行么?”
祁燃认真地盯着她,“我与林家,与林大小姐,已经是形同陌路了。见与不见,又有何妨呢?”
祁燃是在林家后院的一个小房子里出生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双亲就像表面上那样,只是大家族里两个平平无奇的下人,每天侍候着主人,拿着微薄的工钱,以此来养活一家人。
祁燃不知道,她的父母曾是江湖上有名的魔头,后来突然销声匿迹了,那是因为祁燃的母亲怀上了祁燃,为了这个孩子,他们想要金盆洗手,去林家做了苦工。
祁燃的母亲有一身好功夫,成了家主的贴身侍卫,祁燃深得母亲真传,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术,她长大之后,便理所应当地被派去做了大小姐林桥的侍卫。
大小姐一直是祁燃心目中的神仙。
林家的大小姐林桥是个光风霁月般的人物,可约摸是天妒英才,天生便不能走路,终日只能靠轮椅行走。
祁燃看着她就觉得,传说中的神仙就应该是大小姐这样,她没读过几本书,只认得些字,肚子里的墨水有限,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好话来,也不知收敛为何物,只会呆呆傻傻地抱着剑看着林桥的背影出神,仰慕全写在眼睛里了。
林桥的膝头常年摊着书,她行动不便,没怎么出过府门,有一日,林桥望着墙头叽叽喳喳的喜鹊,眼里头一次有了向往的意味。她问祁燃:“你的武功那么厉害,能带我出去么?”
祁燃看着大小姐亮晶晶的眼睛,欲言又止。
她拒绝不了大小姐。
更拒绝不了对她满怀期待的大小姐。
那几天恰逢其时地是元宵节,祁燃最后还是答应了,她带她去了半山腰,两个人坐在那里,通明繁华的京城就在脚下,把目光抛远能一下子瞧见数十里的景象,那是真真正正的万家灯火,壮观如潮。祁燃清楚地记得,那一夜的山风格外的凉,烟花格外的好看,大小姐的神情也格外的鲜活。
这一切的缘由是什么祁燃不知道,祁燃只知道,林桥开心,她就开心。
她偷偷地带林桥出府,作为报答,林桥教她念书识字。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比教书先生都有耐心,祁燃已经过了识文断字的最佳年纪,加上没文化惯了,打心眼里对这些一看就和她极为不搭的书本诗词提不起什么实质性的兴趣——她一心一意只在林桥身上。然而为了林桥,她也愿意耐着性子去慢慢琢磨,白天时常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林桥送了祁燃一把剑,那把剑据说是名家锻造而成,锋利无比,祁燃拿着剑,当场挽了个身姿凌厉的剑花,站定后朝林桥俶尔一笑,“是把好剑,多谢大小姐。”
林桥也笑了:“你喜欢就好。”
她笑容和煦,祁燃有些傻气地挠挠头,没出息地脸红了。
林桥拿着一本书,朝她招了招手:“过来,我教你识字。”
祁燃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在林桥的轮椅前蹲下身,认认真真地听林桥说话。
祁燃很听大小姐林桥的话,林桥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这种忠诚仿佛有种别样的感情在里面,祁燃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更别提什么情窦初开,反观林桥,嘴比心严,她不说,祁燃定也不会提起。
她们只是简简单单地相伴于对方身旁,以一种极温和的方式互相陪伴着。
祁燃从小到大,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陪伴一个人一辈子。
林桥没有嫌弃她出身低微,没有因她的任性不端而感到粗鄙,祁燃仿佛上天在她乌云密布的时候挥手赐下的一道光,无孔不入地从缝隙里渗透下来,将她的周遭照了一整个的灿烂耀眼。
别人问祁燃,觉得大小姐怎么样?祁燃唯唯诺诺一句话没说,想到林桥,脸先红了。
别人一脸诧异地问她,你脸红什么呀?
祁燃结巴着说,不能在背后偷偷议论大小姐。
别人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大小姐怎样,她是人,又不是神仙,还不能让别人说啦?
“大小姐是神仙,”祁燃捏紧拳头,涨红了脸,固执地一字一句强调说,“大小姐就是神仙!”
直到现在,祁燃也这么认为。
闲来无事的时候,林桥和她谈起以后,祁燃问道:“大小姐以后想做什么?”
林桥的双眸熠熠生辉:“我想入朝为官——做一个有利于民的好官。”
祁燃若有所思地咬着一根野草,含糊不清地说:“当官,会不会得罪很多人。”
林桥说:“会,可我不怕。”
祁燃想了想,翻身从墙头跳下来,走到她面前说:“你不怕,我怕。来日你当了官,我还像现在这样,给你做贴身侍卫。大小姐只管做你想做的事,其余的交给我。”
林桥目光温柔:“好,一言为定。”
祁燃心想,大小姐真是个志向高远的人,不像她,若把大小姐比喻成池子里的莲花,她顶多是莲花底下的淤泥。
等这副病躯渐渐好转,不会再是她生活的威胁与阻碍的时候,林桥会扑身于朝堂,会在以后接管整个林家,她会越飞越高,越走越远,而祁燃除了高高地仰望着,就是站在原地踏步,什么都做不了。
不,她可以继续陪在林桥的身边,以一个侍卫的名义保护她,她只要把这件事做好就可以了。
变故发生在祁燃十六岁那年。
祁燃的双亲在江湖上臭名昭著,哪怕是已经归隐,却还是有仇人追杀不休,最终落网于正道之手,被一剑穿心而死。
当得知祁燃的双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头时,林家便知道祁燃留不得了。
林家的家主找上祁燃,想劝她离开林桥,祁燃久久不言,林家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舍不得,可你这般身份,着实不适合继续保护她,你双亲仇人诸多,恐连累林桥,你也不愿意看着她落入险境,对不对?”
祁燃低下头::“我知道了。”
她跪下去,朝林家主磕了个头:“请容家主最后让我见她一面。”
林家主允了。
祁燃找到林桥的时候,林桥坐着轮椅,身处一片枫叶之下,她仿佛包裹在一片旁若无人的落寞里,祁燃走过去,伸手拂掉她肩膀上的一片落叶,林桥转过头,原本枯井般的目光又肉眼可见地鲜亮起来——就和她第一次让祁燃带自己出府那天一样。
那样的目光,仿佛整个天地万物之中,她只能看见祁燃一个人。
祁燃蹲在她脚边,给她掖了一下双腿上盖着的薄毯,“大小姐有心事?”
林桥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祁燃失笑:“到底有还是没有?”
林桥低下头专注地盯着她:“方才有,现在没有了。”
祁燃丈二和尚和尚摸不着头脑。
“方才你没来,我便总在想,你又做什么去了,想着想着,这心里就有些闷,”林桥轻声细语地说,“现下你来了,我只要看见你,就不觉得闷了。”
祁燃听见这话,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抬头看着林桥的眼睛,那眼睛黑白分明,盯着她的时候仿佛有秋波晃荡,摄人心魄,祁燃心有戚戚,好半天,她呼出一口气,下定决心般握了握拳头,“我是来和大小姐告别的。”
林桥一愣。
祁燃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
“祁燃!”
林桥唤了这么一声,祁燃听见了,可却没有回头。
林桥朝她的背影伸出手,努力地想要去够她的衣角,可却力不从心,从轮椅上摔了下去,那么骄傲的林桥,头一次狼狈至此,饶是如此,她伸出的手也没有收回去,林桥看着祁燃的背影,第一次恨自己不是个健全的人。
祁燃走了,她离开了她的大小姐,去江湖上做了一名以靠杀人为生的人,为了钱,她杀了许多人,祁燃早已不是那个说要保护林桥一辈子的祁燃,林桥却还心心念念地想要见她一面。
祁燃心想,如果让林桥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她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觉得自己手染鲜血,肮脏不堪?
她不敢见林桥。
她不敢见那个满心都是祁燃的林桥。
她已经不是林桥心目中的那个祁燃了。
她甚至活不过三个月了。
祁燃有一个亲生的妹妹,当年双亲被俘后,仇家绑架了祁燃的妹妹,给她身上下了毒,祁燃为了妹妹的命,和她换了血,饶是如此,妹妹的双眼也还是瞎了。
祁燃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她就靠杀人给妹妹挣钱,挣的越多越好,以免最后她死了,妹妹独自在这世上孤苦无依的时候,不至于身边没有可以傍身的东西。
祁燃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哪怕林娑误会她。
林娑再找到祁燃的时候,她正端着一个碗,面前是一具冰冷的无头尸体,林娑怨恨道:“你在做什么?”
祁燃塞一筷子白米进嘴,言简意核地说:“下饭。”
好家伙对着人头下饭。
林娑冷冷一笑,抽出剑刺向祁燃,想直接擒她回去,祁燃将手里的碗一抛,闪身躲开了她的剑。
那碗在半空兜了一圈,又原封不动地回到祁燃手里,与此同时,剑锋回转,直逼面门,祁燃端碗岿然不动,手中两条筷子一夹,就夹住了剑身。
竟是不能再前进一步。
刺也刺不到,抽也抽不来,那两根细木头就像力大无穷的金刚臂,钳着林娑的宝剑使其动弹不得。
“说话就说话,动手多伤和气。”
林娑咬牙道:“放手!”
“二小姐,”祁燃叹了口气,“你如此这般,不就是想让我去见你姐姐么?好,我去。”
林娑一愣:“当真?”
祁燃收回夹住她剑身的筷子:“当真。”
时隔多年,祁燃再一次踏入了林家的大门,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林桥,听别人说,林桥马上就要像她说的那样,入朝为官了,可她身边却再没一个可以保护她的祁燃。
昔日之诺犹在耳边,祁燃觉得,大小姐应该会恨她的吧。
恨她当年走的那样决绝,连头也不回。
恨她多年不与她相见,早已忘了她对她说过的话。
祁燃踏进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枫树底立着一个人影,正是林桥。
林娑走上去,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阿姐。”
顿了一下,她说又道:“你想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那个背对着她们的身影仿佛是怔了一下,而后双手转着轮椅,缓缓转过身来。
祁燃看着已经怔住的林桥,心想,她真是一点都没变。
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度,还是那个如立众生之上的大小姐。
林娑已经退了下去,院子里只剩下这二人面面相觑,目光相撞间如隔年跨月,那是时光的洪流都冲不走的脉脉深情。
林桥的眼睛湿了,她朝她伸出手“:你终于肯见我了。”
祁燃鬼使神差地也伸出手,让林桥将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她低着头,嗯了一声。
“你……”林桥哽咽道,“你还能回来么?”
祁燃摇了摇头。
“阿燃,只要你回来,”林桥不死心,握着她的手,“只要你肯回来,我就能向母亲求情,让你嫁给我,若是你想要孩子,我们可以去领养,只要……”
只要你回来。
她终于还是点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片刻之后,祁燃挣脱她的手,勾着嘴角,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回来?林桥,我从来都不觉得我能配得上你。在你面前,我抬不起头,因为你太好了,而我太不好了,我不喜欢这样卑微地待在谁身边。如你这般高洁的人,时时刻刻都在告诉我,我祁燃只是个低贱到骨子里的小人物。”
“林桥,你还是太天真了。”
林桥愣住了——就像当年她说她要离开时一样,林桥想要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了几下,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祁燃鼓起勇气去看她,笑里有泪光:“林桥,我配不上你,所以,你别再想着见我了。”
那个说自己眼里只有钱的祁燃,其实身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只剩一个盲眼的妹妹,一条快要归西的命,和一把常常傍身的长剑——妹妹和她放在一起就是一个破败零碎的家,她割舍不下,而那把剑是林桥送给她的,她用了很多年,已经十分顺手,也习惯它的存在了。
祁燃看见那把剑就会想起林桥,离开林桥的日子里,她几乎快要把那没有生气的长剑当做了感情的全部寄托,出门带着,睡觉带着,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独自坐在长廊下盯着夜空发呆,那把剑也未曾离身,甚至绝不会离她超过一丈开外。
祁燃说完这番决绝的狠话,就像那年她初次离开一样,转身就走了。
后来林娑找上门,哽咽着问她,为什么不肯留在林桥身边。
祁燃颤抖着手,慢慢抚上手里的剑,她闭上眼,“林娑,我爱你姐姐,我爱林桥,我有爱她的心,我也有离开她的理由。”
林娑不解道:“什么理由?”
祁燃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三个月后,祁燃身陨的消息在京城传开了。
据说是去寻她做生意的人看见祁燃倒在自家的前厅里,身子已经凉了;据说,祁燃死的时候,怀里抱着一把剑。
是那把林桥送给她的,名叫三万的剑。
祁燃死的那天,正是林桥入朝的日子,江湖上有名的剑士死在自己家中,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她得罪了人,遭人暗杀,有人说她造了太多杀孽,上天看不下去,这才让她身死魂消。
林桥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嘴唇颤抖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个月后,林家的大小姐娶了一把剑过门——此事一度成为京城谈资,然而众人却不知道,林桥真正娶的不是那把剑,而是剑的主人。
她终于将她们的情公布于天地之下,却再没有了那个祁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