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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篇四 ...

  •   天启十三年,京城走了一位帝卿,帝卿下葬那天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还未出三天,太师阮书因罪入狱,罪名是刺杀女帝未遂,本应该走上权臣之路的太师在狱中畏罪自裁。太阿殿中年轻的女帝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手里的狼毫停了下来,她沉默了很久,而后突然抄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到了底下要求严惩阮书的朝臣身上。

      大臣正在滔滔不绝地细数阮书这些年以来的大不敬之罪,猛然被砸到了额角,鲜血顿时流了出来,她连擦都顾不得,瞳孔震颤,目光与态度一下子变得诚惶诚恐起来,慌忙跪了下去。
      “……陛下?!”

      萧尺素的神情有种麻木不仁的冷漠,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都仿佛带着冰渣子:“朕说了很多次,不治阮书的罪,放她离开,缘何你们就是不听?”

      她捂着腹上被阮书用匕首刺了一刀的伤口,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萧尺素闭上眼睛,声音轻而带着颤抖。
      “原本就是朕对不住她……”

      遇上阮书那年,萧尺素八岁,还是个不经人事的孩童,阮书已经年逾二十,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师,负责教导东宫的课业,彼时的萧尺素是金尊玉贵的太女,但在阮书眼里,她只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崽子。
      距离初次见到阮书已经是十年之前了,萧尺素却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大雪簌簌地落,母皇将她唤到勤政殿,说要给她选一位老师,让她亲自选。

      在一众垂垂老矣的朝臣里,阮书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年轻地几乎有些出格,她仿佛菩萨手中的净瓶里插着的那根柳枝,衣袍是淡绿色,往那里一站代表的就是出尘绝艳四个字。
      只有八岁的萧尺素对美丑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感受和概念,却在看见阮书的一瞬间,双目登时亮了起来,她牵着母皇的手,往阮书的方向一指,开心地说:“她!我要她!”

      太女年幼却坦然,迎着阮书近乎是诧异的目光,小身板挺地笔直,直言不讳:“你长得好看,孤喜欢你。”

      女皇允了,阮书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萧尺素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定不负陛下所托。”

      平心而论,阮书是一位很好的老师——至少在当时的太女眼里是这样,因为阮书不仅学识渊博,能为太女解惑,也与那些只知道繁文缛节酸里酸气的老臣不同,阮书脾气很好,这也导致她手里的教鞭如废品般总没有用武之地。自入东宫以来,萧尺素从来没有受过一次呵斥或者挨过一次处罚,她太听阮书的话,简直将“言听计从”四个字诠释到了极致。

      好在阮书对女皇忠心耿耿,太女又根正苗红,否则二人日后指不定会同流合污成昏君佞臣。

      太女问阮书:“太师,会永远陪在孤的身边,如现下教孤读书识字这般,辅佐孤治理天下吗?”
      阮书轻声细语地道:“殿下,没有谁会永远陪着谁。”

      太女将一支笔拿起来,放在自己嘟起的嘴巴上,却没有放正,笔歪了下去,她不开心地嘟囔道:“可是,孤时常会听父后对母皇说,会一直陪着她。”

      阮书笑了:“那是夫妻之情,殿下与臣,皇夫与陛下,就如同前朝与后宫,是不一样的。”

      萧尺素想了想,而后兴奋地说:“那……那将来,孤便把这后宫交给太师来管。”
      阮书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不置一词,只轻声提醒道:“殿下,后宫不归臣管。”
      太女不解:“那归谁管?”
      阮书秉着为人师表的态度:“如今归您的父亲,将来归您的夫君。”

      太女听了点点头,若有所思:“孤还以为,这世上大事小事,都要归女人管。原来还有归男人管的地方。”

      太女逐渐长大,已经不再是那个年幼无知的小女孩了,她已经十八岁了,对于任何事都有了自己独有的见解和概念,且固执非常,认定一件事,哪怕是错的,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
      从八岁到十八岁,一直都是阮书伴于太女身侧,阮太师已经是而立之年,却后院空悬,连个侧室都没有。

      有人觉得太女对阮书过于宠信,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阮书此人未来的权臣之路隐约可想,也有一些眼红的人心生嫉妒,便想要挑拨二人的关系,于是偷偷在阮书的屋中放了一封书信——信上的落款清清楚楚地写着晋王萧元璧的名字。

      于是一朝事发,当那封用意险恶的信被“不小心”发现,所有人都认为阮书是晋王派来迷惑太女的奸细。
      阮书被关在牢狱中受尽刑罚,愣是一声不吭,也不认罪。而受罪的不止她一个,太女在勤政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没有跪软女皇的心。
      后来晋王一朝病逝,失去了这个皇位之路上最大的威胁,女皇才放了阮书出来。

      有人问萧尺素,为什么这么听阮书的话,萧尺素一字一句地道:“学生听老师的话,天经地义,臣子听储君的话,也是天经地义。”
      “阮书先是我的老师,再是我的臣子。”
      “因此,孤会先听她的话。”

      那时阮书在东宫一边养病一边继续教导太女的课业——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教的了,只是萧尺素舍不得她,她才勉强答应拖着伤痕累累的病躯继续待在东宫。阮书根本不在乎外人怎么看待她和太女之间的关系,可经年累月的相伴下来,她对自己的学生也有了感情,这感情无关乎情爱,只是寻常老师对学生的关爱罢了。

      萧尺素托着腮帮,看着低下头专心致志临摹字帖的阮书,年轻的太师侧颜美好,迎着窗外透进来的余晖,整个人被拢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萧尺素想到外面那些人说阮书是“人中龙凤”的话,她眼底有些晦暗,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对阮书说 :“太师,孤想奖赏你,可孤思来想去,没想到什么可赠予你的,不如这样,你将你中意之人告诉孤,孤可替你去求母皇赐婚。”
      她说完这些话,内心无比忐忑,面上却装的平静无波地去看阮书的反应,阮书似乎是怔了一下,终于舍得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而后抬起头认真地说:“殿下不必,他已经成婚了。”

      见她拒绝,萧尺素努力地控制着想要上扬的嘴角,嘴上却说:“那又如何,孤是未来的天子,你喜欢谁,便尽管说,不怕他不从。”

      阮书定定地看着太女,她的眼睛黑黢黢的,流转着萧尺素看不懂的情绪,阮书说:“殿下,君生我未生,我与他,不可能。”

      萧尺素道:“那么多种手段,你都一一试过了么?”
      阮书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地紧紧,“……并无。”

      萧尺素嚣张地笑道:“你都没有试过,为什么说不可能?”

      见阮书抿着嘴沉默,萧尺素道:“孤还以为,太师与孤一样,为求达成目的,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呢。”

      阮书突然对着她拜了下去:“臣一心只在殿下身上。”

      萧尺素听了这话,暗自窃喜了好久,然而开心了几天之后,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萧尺素有一个同父的皇兄,几年前就已经嫁做人夫,兄妹俩感情十分的好,即便成了亲,也时常会来宫里看望她。然而没过多久,帝卿的妻主却突然被人在家中刺杀身亡,连头颅都不知去向。那几天恰逢大雨,满府挂满了白色,帝卿伤心地哭倒在爱人的棺木前,萧尺素扶着兄长的胳膊,心里暗暗地想,她一定要找出杀害嫂子的凶手。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阮书。

      兄长执意要为死去的爱人守灵,萧尺素拦不住,只好让人做了参汤亲自送过去,还未走到前厅,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屋中和她兄长讲话。

      正是阮书。
      萧尺素没来得及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尽数听入耳中,她躲在柱子后,敏锐地捕捉到阮书看向兄长时眼里明显的心疼,阮书抬起一只手,似乎是想扶一下伤心欲绝的帝卿,然而那只手抬到半空,她却再也下不了决心往前继续,又慢慢落了下去,落回了身侧。
      萧尺素听见阮书说:“殿下节哀。”

      她的兄长转过头,双眼通红地看着阮书,嘴唇蠕动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说,阮书眼里的心疼几乎快要溢出来,阮书道:“殿下,如今她已身死,你还是不肯与我……”
      她话没说完,帝卿突然激动起来,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抓住了阮书的肩膀,一边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告诉我,她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你杀的……”

      阮书没说话,这不合时宜的沉默等于坐实了帝卿口中的罪名,萧尺素在柱子后面,呆呆地望着阮书平静到几乎有些可怕的面容。

      也就是那时,萧尺素才知道,阮书与自己的兄长是旧相识。
      只是二人相差了十岁,兄长嫁人的时候,阮书还只是一个孩童。

      原来,君生我未生,是这个意思。
      原来,她的太师,真的如她口中所说的那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杀了兄长心爱的人。

      帝卿突然抬起手,重重给了阮书一个耳光。

      萧尺素顾不得手里的参汤了,她急忙窜出来,将沉默不语的阮书往身后一拉,刚想说什么,阮书却拉住了她的衣角,萧尺素转过头,看见阮书对她摇了摇头。

      萧尺素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帝卿气急攻心,已然晕了过去,萧尺素慌了,连着唤了好几声太医。

      后来的几天,阮书就跪在帝卿的房门前,跪在连绵不断的瓢盆大雨里,任谁去拉都不管用。

      那时,女皇已经重病在床。

      萧尺素是在一个月后登基的。

      帝卿醒来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求新皇杀了阮书,为妻报仇,萧尺素看着素来敬爱的兄长,她的目光从兄长的身上落到外面,就在勤政殿外,阮书跪完王府跪皇宫,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可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想要请求谁原谅的话——事都已经做了,原不原谅,已经不重要了。

      萧尺素多恨啊,她永远记得天之骄子一样的阮书是如何不顾自己的底线,杀害了她的嫂嫂,又是如何卑微地跪在大雨里,痴心妄想地想要挽回心爱之人的心。

      萧尺素一直觉得,自己不算是什么好人,可在她心里,仿佛“坏人”两个字永远不会落到阮书的身上,她正直,良善,甚至潜移默化地教会萧尺素如何做一个仁君,萧尺素恨的不是阮书,而是她心里给阮书刻画出的,那个会一直正人君子下去的影子。

      阮书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打碎了她在萧尺素心目中圣洁的形象。

      原来当神仙跌入尘埃里,是如此不堪。

      可萧尺素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

      十六岁那年的成人礼上,阮书曾赠予她一支用来束发的玉簪,萧尺素兴高采烈地拿着那支玉簪将自己的长发挽了起来,然后给阮书看。阮书看着她的目光不似往常一般漠然,反而一反常态地,满是慈爱和温柔,然后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声说了句:“殿下长得,很像一个人。”

      萧尺素沉浸在喜悦里,没有留意到她这句话里包含的意味,只是随口问道:“像谁?”

      阮书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垂下目光,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故人罢了。”

      那个“故人”,萧尺素心想,应该就是自己的皇兄吧。

      阮书是在借着自己,怀念她永远无法得到圆满的感情。

      萧尺素突然暴怒道:“够了!”

      她仿佛是激动到了极点,努力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皇兄……暂且先回吧,至于阮书,朕不会杀她。”

      然而三天之后,帝卿却突然死在家中。

      这世上有一种人,若是最爱的人不爱她,她就觉得所有人都不爱她。

      萧尺素就是这种人。

      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的皇兄,只因那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了阮书的心,又毫不留情地伤了阮书的心。

      阮书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萧尺素正在勤政殿与大臣交谈国事,交谈到一半,就见阮书什么都不顾似的闯了进来,脸色苍白,双眼泛红。

      萧尺素摆手让怕打扰到陛下便试图拦下阮书的宫人退下,还未等她开口,阮书先说话了。
      她的第一句话,是一句质问:“为什么?”

      萧尺素淡声道:“没有为什么,朕想杀谁,太师难道还要过问吗?”
      她试图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去掩盖自己的心虚,阮书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突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冲上去刺进了萧尺素的腹中。

      阮书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读书人,当场就被御林军控制下来,押着被送往了死牢。

      年轻的女帝为了她据理力争,争过了大臣,却没有争过阮书求死的心。

      萧尺素顾不得眼前的大臣,甚至连形象都顾不得了,慌里慌张地一路跑进了大牢,入眼却是阮书早已凉透的身体。

      她呆呆地,愣愣地隔着牢门看着昔日风致无双的阮书倒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没有了呼吸的起伏,萧尺素双手紧紧扒在牢门上,咬着牙,嘴里溢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眼泪就顺势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阮书出殡的那天,年仅二十的女皇屏退众人,独自去了阮书的棺木前,一直到深夜都不见出来。直到宫人去寻,推门却发现龙袍散落在地上,女皇身着素衣,嘴角发黑的血迹干涸,已然是服毒自尽了。

      而她的手里,是一支被掰断成两半的,阮书赠予她的那支玉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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