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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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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二十一年,重阳节这天,镇国寺迎来一位贵客,乃是本朝权倾朝野的晋王。
方丈带领一众僧人前去相迎,迎面见了那身着华服的女人,合掌道:“王爷亲临,荣幸之至。”
那僧人里便有岑素松。
晋王元璧,身份贵重,方丈为其在寺中安排好了厢房,由素松领着,二人一前一后,待走到了门前,素松推开门,而后侯在一旁,等着元璧进去。
元璧却一伸手,堪堪拉住了素松僧袍的一角,挑着眉问:“不进去坐坐?”
这两人仿佛是旧相识,素松转头咽下一口腥甜的血,避开晋王眼中两道逼人寒芒。
“王爷,”素松后撤一步,袖角从元璧手中滑落,“王爷自重。”
“自重?”元璧捻了捻指尖,漫不经心地感受了一遍即将消散的温热,觉得这话好笑,“也不知当初是谁没本事落了榜,来求的本王。进寺出家,入了佛祖座下,你就有资格叫本王自重了?”
喉头再次涌上腥气,像是灼热的沙石滚着刀入喉,素松几乎是发狠般压制回去,然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没有辩驳。
元璧见状挑眉,笑容说不出的暧昧蔑然:“难为你还能面不改色,本王还以为你有多恨,原来也不过如此。”
素松低眉垂眼,好似没听见这句讥讽。
是恨。
恨她恨的要死。
素松其实出身不低,家族原本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世家贵族,随着朝代更迭,便也渐渐落没了,后来家中只剩下她和唯一的妹妹——清贵骄矜还是光风霁月都不复存在,老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们俩守着空荡荡的,静如荒坟的宅子,一扇破旧的朱红色大门,连院中的树都门可罗雀。
后来连这唯一的宅子也没了——素松一心想靠科举来重振家族,这中间少不了钱财的打点,如果素松这次落了榜,身无长物的她们连度日都已经十分艰难。
没曾想到底还是天不遂人愿,放榜那日,素松把牙一咬,心一横,脚步转了个弯,连夜去了晋王府。
都说晋王是个怪人,喜女色不喜男色,素松便是知道这点,才会上门相求,她自认为长相不差,若是晋王肯了,能给她谋个一官半职,落榜又如何?
晋王元璧生了张十分平易近人的面孔,亲和的几乎柔弱,目光却带着钩,像是什么冷血动物的信子,阴阴黏黏地从人身上缠一圈,时间一久便让人浑身都头不是头脚不是脚般不自在。
元璧身姿单薄,支着头侧卧,嘴唇一张一合,丝毫不带拐弯抹角地说:“你的意思是,只要本王肯帮你一把,哪怕是卖身给本王,也未尝不可?”
素松将头颅压的更低,仿佛可以听见自己原本坚/挺的脊梁骨一寸一寸碎断的声音:“回殿下……正是。”
“本王不要你,”元璧勾了一下嘴角,“岑家的二姑娘,本王要她,你也愿意?”
素松一怔,想起正在家中苦苦等候自己的妹妹——其实二人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岑素杨不过是素松父母收留的一个孤儿,然而相依为命多年,二人的情分早已到了同生共死的地步,让素松为了前程献出素杨,断然不可能的。
素松不知道晋王为何指名道姓非岑素杨不可,彼时她并未曾多想,一口回绝了晋王,回到了家中。
然而岑素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了此事,瞒着她,偷偷去找了晋王,再也没有回来。
她攥着她留下的书信,连夜赶过去,却看见王府的下人抬了一卷草席从大门走出,而当中露出的面孔正是岑素杨。
“短命鬼,真是晦气!”有人低啐。
素松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固了,她几乎是发了疯的跑过去,王府的下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女疯子吓到了,就见那个疯子掀开草席,颤抖着缓缓抱住了已经死去的岑素杨,双目充血。
往事复又回想,素松更加卖力地转动手中的佛珠,好像这样就能做到心和面同样波澜不惊,她眉目低垂,身上的僧袍素净不染,看起来倒真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意味,只是眼神并不怜悯众生——那刻在眼睛里的悲是她自己的,元璧很早之前就见过了。
只是……打碎过的尊严,当真还能如破镜重圆一样若无其事地粘起来?还能没有裂缝?
元璧低笑,其实她觉得自己更该面无表情,适当地摆一摆身为皇族王爷的架子,好让她们两个看起来没有那么像仇人,可她就是想笑,骨子里不为人知的癫狂不允许她在这个时候平静,她就是想笑,看见素松不好过她就想笑,没有别的理由。
元璧抬眼,盯入对方一双含着清水的明澈眼眸,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润,只是温润里常年带着几分苦。她的神色犹如站在高山绝巅,这一点子苦却让她从遥不可及的冰雪里挣脱出来,沾染凡尘——说起来可能有些欠打,元璧就觉得非但不让人揪心,还让人特别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疼爱安抚一番。
人如其名,却又人不如名。
半晌无话,素松合掌低唱一声佛号,便要退出去,背过身时还能感到身后如有实形的目光,她在自己心口压了一块巨大的磐石,以求不会在晋王的眼神中摇摇欲坠——昔日辱事刻骨难忘,她怕那种嘲讽里带着压迫的目光,岌岌可危的心力导致她关门的时候双手颤栗,转身时扶上一旁的红柱。
压力撤开的一瞬间,素松低头呕出一口血,这血掺杂着她日积月累的怨念,星星点点地落在脚下的石阶上。
素杨不禁回想起了那时,高贵的王爷眉眼冰冷,噙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施舍一样对她说:“你妹妹倒是个开窍的,既如此,本王也不是轻诺之人,你且回去准备着,五日:后……”
“多谢王爷,”素松打断她,“草民……受之有愧。”
她从晋王府出来,转身就投奔寺庙出了家。
……两年了。
素松心想。
这两年的如履薄冰,恨意难消,原本已压制成了习惯,却在见到元璧的那一刻起仿佛倾盆大雨般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自那以后,元璧常来镇国寺,一待就是数十天,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多看一眼岑素松,多在她身边待一天。可她到底是为什么这样做,谁也不不知道。
素松怕元璧吗?
怕,怕得不能再怕了。
她怕元璧的讥讽,怕她看着自己时似笑非笑的眼神,好似刀尖一般将她一点一点凌迟了,她原本就是自尊心极强的人,所受过最大的侮辱也是元璧给的。加上岑素杨的死,她对元璧可谓是怕极了也恨极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素松时常想起当年,一闭眼就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被裹在草席里准备被人扔在乱葬岗的场景。
见的时间久了,元璧也并不像当时那样话带讥讽,语带嘲弄,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素松——因为她的要求,素松不得已进了她的厢房,在她眼皮子底下诵经,元璧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侧卧在塌上,手指还不忘了攥着素松僧袍的衣角。
素松便由她攥着自己的衣服,动也不动地转着手里的佛珠,她不敢去看元璧,又不能走,只好这么待着,心里却宛如受刑一样。
元璧有时会睡过去,她一闭眼,素松也闭上眼,嘴里念着经文。元璧的睡姿不好,常常睡着睡着就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攥着素松衣服的手却不松,像个怕黑的小孩子。
晋王时常出入镇国寺,还钦点了一个僧人作陪的事,不知道怎的就传了出去,甚至传进了女皇的耳朵里。
女皇召见了素松,从宫里出来,在回镇国寺的路上,素松遭到了一伙刺客的劫持,那些刺客身手矫健,杀了马夫,将手无缚鸡之力的素松绑起来带走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素松面前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正是当今的大皇女萧元朗,晋王夺嫡的首敌。
她给了素松一颗药丸,要她下进元璧的茶水里,素松看着那颗药丸,不曾去接,许久之后,她跪在地上,叩首道:“请殿下恕臣难以从命。”
“既然如此,”萧元朗淡淡道,“这镇国寺,你怕是回不去了。”
说完她就一挥手,让下人把素松带到了王府的私牢里,对她用刑,素松咬紧牙关,愣是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经遍体鳞伤,而元璧不知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得知她被囚禁在大皇女的府里,孤身前来要人。
大皇女于是给了她一杯毒酒,元璧想也不想就喝了下去,大皇女抚掌而笑,命人把素松从牢里带了出来。
素松浑身是伤,已然昏了过去,对此全然不知。
待回了镇国寺,素松整整昏了三天才醒,醒来的第一眼,她就看见元璧守在床前,人都憔悴了。
见她转醒,元璧大喜,刚要说什么,素松却从塌上起了身,她慢慢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恳请殿下……放过我吧。”
元璧不复以往,呆呆地看着她,良久,才颤声说道:“……我没想到会这样的。”
后来,元璧未再踏足镇国寺一步。
那年正是凌冽寒冬,寺里迎来一位贵客,元璧与方丈出门相迎,迎面却走来一张极熟悉的面孔。
素松盯着那张脸,怔住了。
那本该被扔在乱葬岗的岑素杨正挽着一个男人,笑靥如花地朝他们走过来,见了素松,岑素杨也愣住了。
而后她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要往后走,男人一脸的不解,硬是将她拽了回来,岑素杨只能硬着头皮问好,蒙在鼓里的方丈一如既往地让素松将他们领去厢房,原本相知相熟的二人就像突然陌生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男人离开,素松对着那张两年未见的面孔,她深吸一口气:“你……”
“姐姐!”岑素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对不起你……”
素松:“……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
死了吗?
岑素杨道:“是晋王……晋王答应我,若我肯离开你的身边,她会保我荣华富贵,我答应了,她便给了我假死药,”她悲呛出声,恨不得对素松磕头,“姐姐,姐姐你原谅我,我喜欢你,可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受不了什么?
世俗?
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清苦?
素松握着佛珠的手越攥越紧,指节几乎发白,她看着昔日的挚爱,慢慢闭上眼睛。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两个月后,晋王元璧一朝归西,元璧死的那天,她的亲信交给素松一个小盒子,那盒子里满满当当放着的全是手札,素松拆开一封,只见上面写着:“元德三年冬,我病了,得了风寒,太医前来为我诊治,却带了一个外人过来,她躲在太医身后,虽不和礼数,然我并未计较,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人。”
“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因此留了太医在府里过夜,而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叫素松,真是个好名字。”
“我开始留意她,派人去查她的家底,原来她是岑太医的女儿,如此甚好。”
“岑太医死了,只留下了她和她的妹妹,母亲没了,她应该是极伤心的,只可惜我碍于身份,不能亲自前往安慰。”
“元德八年夏,我派去的暗卫说,她和她的妹妹,似乎并不是姐妹之情,倒更像是夫妻之情,我惊了许久。”
“元德十九年,她落榜了,她的妹妹来求我,让我给她一次机会,我说可以,除非她能离开她的身边,她答应了。于是我给了她一颗假死药,”
“我又见到她了,她瘦了,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
“又来镇国寺,好友问我,这里是否有我喜欢的人,不然我如何天天往这里跑,我看见素松,于是便对好友说,看见了吗?十步开外的梅花树旁,站着的就是我喜欢的人。”
“元德二十一年,我活不久了。太医告诉我,最多只能再活两个月。我舍不得她。”
“她说她是恨我的,恨我给了她那么大的羞辱,恨我害死了她的挚爱,倘若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我要让她记着我,不论生或死,永远记着我。”
“可我的心思见不得人,我敢当着佛祖的面对她表露凡俗之情,我敢字字诛心地对着别人诉说我的爱意,可我偏偏不敢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素松,我是爱着你的。”
一张一张地翻下去,素松的心被绞得越来越紧,她攥着那些纸,不知道怎的,突然痛哭出声。
元璧的棺椁出殡的那日,素松默默地跟在人群后面,直到盖棺下土,她在元璧的坟前,用一把匕首了却了自己的性命。
一切孽缘始于当日那惊鸿一瞥,她在她的坟前自尽,也不枉元璧爱她一场。只是盼着下辈子,再也不要受爱而不得之苦。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