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基地》匿十二

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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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相信你的吧？”
　　“为什么不。”
　　“让你模仿人类是不是太为难你了……”
　　“不会。驾轻就熟了。”虽然但是，听起来多少有点心酸。

　　事实上，133表现的很好，出人意料的好。
　　将被抛弃的机械师小簇那份哀怨、沉痛，悲伤，不甘，展现的淋漓尽致。
　　连天树也不得不认可白色卫士的拟人态。
　　“你说你之前扮演的那个小男孩叫什么？”
　　“奎因。我不是扮演他，而是，”133在词汇库中搜索那个词，“替代品。你呢？你为什么要回来？”
　　“回来？”

　　133比划了下自己半身高的位置，他记得她的那双眼睛。
　　天树笑了起来，这是他正式认识她以来的第一次笑容。
　　“你笑起来的时候，比较人类。”
　　“什么！”
　　“你的脑电波，一直维持在低电荷。要不是你的血肉之躯，我都要怀疑你是我的同类了。”
　　因为只有维持在低电荷，才不会遭到殴打……

　　那段记忆她不愿意再去回忆了。
　　只有感觉到特别累的时候才会不断的提醒自己，为了什么才去坚持下去。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已经和你母亲离开了，为什么还回来呢？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这里还有真相。

　　父亲被杀的真相。被人掩盖的真相。以及一切噩梦源头的开始。
　　她必须找到它们，揭开它们，所以存活下去才有意义。
　　几年来，日复一日的支持她活下去的，就是活下去这个原始的念头。
　　“离开这里，才是噩梦的开始。”

　　如果可以回到离开基地的那天，她会告诉母亲留下来，不要上父亲战友的那艘穿梭艇。
　　他们就不会半路被阻截，战友一家人不会无辜遭牵连，母亲不会在她眼前被害，或许能够像这具白色卫士一样躲过一劫。
　　“他们在那里。”
　　拾荒者露营处就在拐角处，天树压低身形正要摸过去，被133一把拽了回来。
　　他扬起一波尘土撒在面前，出现了红外镭射光线。

　　“这是他们必备的把戏。”他说的游刃有余，是因为经历过了无数次的被切割。
　　好在智能体的躯体不会有痛觉，只需要寻找材料进行修补。
　　他的耐性就是在与人类不断交互中慢慢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
　　智能体的降维打击中白色卫士无疑位居食物链顶端。
　　因此拾荒者设置的防御体系在他面前如同儿戏。
　　133扫描到了一个单独独处的热源体，合理推测那应该就是鲸城了。

　　“我不喜欢你们那个队员。”
　　“基于智能体的直觉？”
　　“基于综合数据透析。”
　　“这是什么作战智能体的隐藏技能？”
　　133不确定是否可以这样形容自己，但是，他感觉越来越人了。

　　天树轻拍了他的肩膀以示鼓励，等救回鲸城后，她决定告诉他一个秘密。
　　他是她愿意分享秘密的对象，因为他已经不属于任何人。
　　她希望能够占有他，不是把他当作所有物，而是自己的同伴。
　　是可以彼此分享的伙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要一个伙伴了。
　　所有的伙伴都是背叛的源头，而他不会。

　　133去吸引注意力的时候，天树悄无声息的靠近那个单独的目标。
　　可是推开虚掩的门才发现里面的根本不是鲸城，是个陌生的拾荒者。
　　睡眼朦胧的拾荒者完全没有认出天树是谁，还以为是他们中的一员。
　　翻了个身继续打盹。
　　天树深吸口气，原封不动的向后退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撞到了鲸城，他正与拾荒者首领风骨草把酒言欢，酒至微醺，出来解手……
　　四目相对，两人都先一怔。
　　天树话在嘴边，跟我走——但突然又吞了回去。不需要数据分析，人类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老鲸，是要帮忙么？哈哈哈哈！”
　　不远处传来风骨草的声音充满戏谑，完全不像对待人质。

　　天树脑海中电光火石，直勾勾凝视着他，已经掠过了一万种可能性。
　　最坏的一种，就在眼前。
　　鲸城趁其不备的手臂挥了过来，她被掠倒在地。
　　下一刻，一只脚已经踩在她的后脑勺上。
　　“佐诺在哪里！是不是那个白色卫士带你们走的？”

　　她的优势在于，鲸城不知道佐诺受伤了，所以依然会把佐诺视为无形的威胁。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133没有按照计划“束手就擒”了。
　　但是，鲸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立刻高喊了起来，“有人入侵！有那个白色卫士智能体！很值钱——你们小心点！别弄坏了。”
　　鲸城才是那个叛徒。

　　天树被绑在电子拷上的时候还在嘲讽的想着，不知道大小姐佐菲得知这个啪啪打脸的事实是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她就亲眼看着133被关在冷冻液中，从面前推了过去。
　　他们要把他肢解。身为机械师的天树对这个流程很熟悉。
　　就像取出星际兽八角的核心那样，取出智能体的核心。

　　大部分智能体的意识都是可以共享的。
　　但也有一些智能体由于版本不同，交互等级不同，制造目的不同而无法共享。
　　天树不是特别执着的人，没有太多的不可替代品。
　　她更加愿意用孑然一身形容自己，事实上连父亲送给她的暗刃都并非不可失去。
　　没有那样重要！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必须完成……
　　可是，有那么一瞬，她却好像心软了。
　　这个智能体他救过她和妈妈的命。
　　在人类彻底放弃了空0姆0的时候，他依然坚守着与家人的约定。
　　他做起了本不属于他的职责，虽然人类予以离弃，他却报以良善。

　　虽然这份良善只是程序中的一条指令，在漫天火光下，诚如微光般令人动容不舍。
　　他保护过她，一再、一再。
　　却没有人会保护他，因为他只是智能体，是随时可抛却的工具。
　　然而天树凝视着他的时候，却异样的可以发觉温暖，他好像有自己的意识。
　　只是包裹在与人类不同的皮囊下，他没有同类，置身整个浩瀚宇宙中依旧茫然不知。

　　就和她一样，无论在多么喧杂的人群中，依旧感觉自己落寞而冰凉。
　　她与人群不合，与同类不合，似乎茫茫宇宙找不到归宿的孤星，无人知晓……
　　“鲸城，放过他。”
　　“什么？”听到她叫他的名字，鲸城意兴阑珊靠近过来。
　　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距离，做实况转播，“这群人，啧啧，怪不得是拾荒者。没什么生意头脑。当然是完整出售更加值钱咯，偏说害怕留下记忆存档。扣扣索索，不是成大事的人。”

　　“放过他。告诉你佐诺他们在哪里。”
　　天树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说。
　　鲸城也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
　　气氛一时间凝固，鲸城口中嚼着的薄荷叶瞬间吐了出来。
　　“你说什么！你要让我放过这个智能体，用……佐诺他们交换？小天树啊小天树，大叔我果然没看错你呢！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加入星舰的目的根本不纯。”

　　“说说看，你们机械师协会内部是不是有什么协议价，绝版的白色卫士价格不菲对吧？”
　　鲸城不蠢，是会考量的人。
　　对他而言留下133的收益绝对没有解决掉佐诺几个人的收益大。
　　所以，“我要怎么确保你说的是真话？”
　　他见识过天树，是个凶悍到无与伦比的女孩子。
　　是个迎面体型硕大星际兽，依然不闪不避会追上去的硬骨头。

　　“你可以在我神经中枢植入爆炸体。”
　　鲸城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天树知道自己赢了。
　　没有人比她的提议更疯狂，连自己的敌人都不能。
　　后颈还流淌着血迹的天树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向装满冷冻液的运输舱。
　　运输舱舱门打开的时候，冻住的133径直倒了下来，他很重，很沉，压在她的身上。

　　把她一起带倒在地面。
　　周围的拾荒者发出哄笑声，被鲸城的视线止住。
　　他是有些佩服这个女孩子了，并且不希望与她成为敌人。
　　“以后，你不会再回去星舰的吧？”他再次向她确认。
　　“你不是说，我加入星舰动机不纯，意不在此。”
　　“哈！漂亮——就喜欢你这样的女机械师。那，合作愉快？”

　　天树没有搭理鲸城伸过来的手。
　　她与他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只是恰好立场没有对立而已。
　　“天树。”
　　“嗯？”
　　“星舰那小子很喜欢你，知道的吧？”
　　“然后呢？”

　　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鲸城竟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她眼底里的光，沉似深海的眼眸中的光，淡漠而冷抑。
　　与其说她是个骨子里凉薄的人类，不如说她更接近于人与智能体之间。
　　有些属于人类的部分，不知不觉间被抽离掉了。

　　……

　　“就这么让他走了？”
　　风骨草咬牙切齿，心有不甘。
　　他跟这具智能体一定是命里相克！八字不合！
　　好不容易追了十几个星区，诱拐一头迷迭幼蛹，被智能体截胡。
　　据鲸城最新消息，迷迭蛹不仅被亲手干掉了，而且还埋葬了？简直暴殄天物。

　　眼下天赐良机，将他大卸八块，泄愤。
　　但是吧，人为五斗米折腰，身居屋檐下常常要低头。
　　“风队长是不满意？”
　　“不敢不敢！既然是私密部的决策，我们这些犬牙肯定是不敢质疑的。”
　　表忠心，开玩笑，没人比他毒蝎老人更手到拿来了好吧。

　　鲸城眼底泛起鬼气森森的寒光，“说过多少次，我是私密部的这件事，你就当棺材底，压下，结束。再让我听到一次，以后你带领的拾荒小队就不用再和我部交易了！”
　　“是、是是！明白了，明白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

　　有时候女人的直觉是惊人的。
　　正伏在架子上休息的佐菲猛然间惊醒。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母亲须芮在很远的地方呼唤她。
　　拼命想要听清楚，跑向母亲，母亲似乎挥舞着手臂拼命提醒着他她什么。
　　惊醒过来的佐菲立刻找到鳕月，而一头冷汗的鳕月似乎也经历了什么。

　　“快走！”
　　两个女孩子吃力的扶起体力不支的佐诺。
　　“等等。天树和智能体还没有回来。”
　　佐菲与鳕月对视一眼，鳕月张口就来，“我和她约好了。时间到了。我们去汇合的地方。”
　　佐诺将信将疑，但他眼下需要她们的照顾，不敢有太多质疑声。
　　走出不远就发现身后探照灯射来。

　　看样子就不是天树和133回来了。
　　佐诺走不了多远，佐菲只好暂时将他藏在废弃建筑里，自己和鳕月先行离开。
　　希望可以将追来的人引走。
　　佐诺就那么默默的坐在漆黑的建筑物里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看了眼手环，附近一直都没有出现佐菲的红点。

　　之前脚步声经过的时候，他慌极了，他还不想死在这片废墟上。
　　他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光需要荒废。
　　听见夹杂在脚步声中拾荒机械师小簇的咒骂声，他的腿被133打断了，骂骂咧咧，直到声音远去。
　　是拾荒者。他们找到了种子库？

　　是他们自己找来的？那天树和133呢？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他们还会回来么，是遭遇不测了？……
　　无数的疑问中佐诺昏昏沉沉再次晕倒过去。
　　恍惚中他听见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诺！诺！诺！……你醒醒！醒醒！快醒醒，笨蛋！”
　　他以为是佐菲回来了，迷迷瞪瞪的转醒过来。

　　一眼看到的却是鳕月泪流满面的脸。
　　鳕月扑倒进他怀里就嚎啕大哭起来，她的身后跟随着的是姗姗来迟的救援组。
　　“鳕月啊，小菲呢？”
　　救援组组长先将佐菲的手环递还给他，然后才开始帮他包扎伤口。
　　手环是每个星际移民的身份ID，即使是星际流民，拾荒者，也会给自己弄一个没有注册登记过的手环。

　　上面记录着他们的名字，出生日期，血型，基因链，原始出生基地，后移民基地，中转基地，以及许多许多信息。
　　通常递还家属手环也就意味着，手环的持有者不在了。
　　“发生什么事了？”他单手拉扯住鳕月，死命的摇晃起来，鳕月还没动静前他自己先扑倒了，“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那群拾荒者追她，把她追到了一栋建筑里，她从上面……从上面掉了下来……”
　　她摔下来的那栋建筑离佐诺藏身的建筑不远。
　　救援组追踪她足迹的时候发现她迟疑过，原本是想向着哥哥所在的方向跑的，但是最后改变了方向，折身又向反方向跑去。
　　佐诺躺进治疗舱里，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

　　他的傻妹妹！他的傻妹妹哈——
　　她一定是怕把敌人引过来，怕祸及他，所以最终才跑向了另外一栋楼。
　　“那些拾荒者呢？找到了没有。”
　　“我们降落的时候，基地上已经没有其他穿梭艇痕迹了。”
　　“你们找过了没有？认真搜查过？”
　　“这……佐诺队长，我们是救援组，不是潜战组。还有别的救援任务需要我们，不能在这里耽误……”

　　透过治疗舱的舱盖，佐诺的视线如镭射光线般击穿了组长。
　　“呵。我明白了。是你们救援组要务在身，我区区拓荒组小队长劳驾不动你们。那我的队员呢？”
　　“你的队员？”组长不明所以的瞄了眼战战兢兢，柔柔弱弱的泛生物学家鳕月。
　　“我的其他队员！”佐诺按捺不住，咆哮起来，鲜血顺着他的眼角和耳垂流淌下来，“我还有两名队员，下落不明！”

　　“没有了。根据救援任务接收到的信息，需要救援的人员一共，连带组长在内，三人。如今一名队员已确认死亡……”
　　佐诺不可理喻的闭上了眼睛。
　　他要好好睡一觉！好好睡一觉……这一定是场噩梦。醒来就会结束的。
　　一定是他失血严重，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树和智能体已经回来了，带着鲸城回来的。
　　佐菲和鳕月还陪在自己身边，她们哪都没去。
　　两个体重加起来都不及自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抬着自己跑那么远的距离，还把自己藏在建筑物里。
　　这一定是梦，一定是梦！一定不可能是真实的。
　　他根本没有挪动过位置……

　　……

　　救援组穿梭艇离开的时候，套着自制防护服的天树正在废料山上寻找着自己需要的材料。
　　十年前移民离开基地的时候没有想过再回来，所有废物只是无序的堆叠着。
　　经过不断的熔合，演变出了毒性。
　　天树必须小心翼翼的，她找到一艘坠毁后废弃的穿梭艇。

　　核心结构没有损坏，但是需要她修补已经残破不全的外壳，就像此刻的白卫133一样。
　　天树知道不应该相信人类，这次却相信了交易。
　　而那个总是看起来令人信服的鲸城大叔再次刷新了她的认知。
　　鲸城答应帮她说服拾荒者放弃133的时候，她以为她能保留下完整的133。
　　他们却事先悄悄注入了一种工业级清理原液。

　　清理原液具有高腐蚀性，作为战斗级的白卫壳膜质地坚硬，因此能够腐蚀掉的只有他的核心体。
　　意识到系统失常后的133立刻请求天树干预，她把他的外壳扒开了。
　　第一次看到如此精妙的内核。
　　为了更符合运动特性，灵活和平衡，高级智能体是拥有“血液”的。
　　大部分的血液是起疏滑保温作用的乳白色液体。

　　白色卫士的血液是透明的，凝胶似的带颗粒感的精华。
　　主机是水漾的冰蓝色，仿造人类大脑结构的核心以高频不断运作着。
　　人类的大脑占身体比重仅2%，但智能体除了负责连接驱赶的轴心部件外，皆是“大脑”。
　　天树不知道种子库里的三人发生了什么，但猜到了结局不会太美妙。
　　拾荒者搜刮了他们的穿梭艇，能拆走的部分都拆走了。

　　风骨草“安排”了两名拾荒者将天树和133送走——他们是真的想把她送走。
　　只是可惜两人完全没有领悟到鲸城的暗示。
　　还没有到达指定“放送点”，天树就不讲武德发动了攻击。
　　两人措手不及下只好逃走了。
　　等到风骨草怒气冲冲带人赶来，天树和133已经跑没影了。

　　“臭丫头！让我再抓到，拔了你一头红毛不可！”
　　天树找到了她原本的家，早已沦为一片废墟。
　　但是她记得父亲以前打造过地下层，里面简单的放置了一些机械师的工具。
　　“……这里……切是……你桀桀桀桀桀？”
　　天树手忙脚乱的拆卸他的外壳的时候，133试图通过聊天安抚她焦虑的情绪。

　　作战级的白卫是不需要返厂维修的。他们要么战死，要么直接被销毁。
　　所以外壳严丝合缝，她只有通过以前损坏的地方，慢慢的切割开来。
　　他的语言系统显然已经受到了损坏。
　　“别说话。让我专心！我可是花费了三名队友的代价才把你换回来的。你最好物超所值。”
　　“切切切……”
　　“哪里？！到底是哪里坏了？”

　　终于将外膜和内壳切开，看着里面精妙的设计，天树脸色黑了下来，顿觉无处下手。
　　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是很优异的机械师了。
　　至少在星舰的训练场上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比她更厉害的机械师。
　　现在她才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提到过的队友，他们才是真正优秀的机械师。
　　可以打造出这样精妙绝伦的智能体。可惜她还不能，她甚至不知道怎么修好他。

　　“帮帮我，我该怎么办？”
　　内核脱离了清理原液后，133多少恢复了运作功能。
　　他从自己的记忆库中调取到了部分的维修手册，那是为了作战时候紧急修理使用的。
　　地下室昏暗的应急照明下，铺开的工作台上，到处散乱着133的肢体碎片……
　　天树若无其事的捧着父亲留下的电子阅读本，一条细软的数据线正连接在133内核处理器上。
　　她一边靠着工作台的桌脚盘膝而坐，一边飞快的阅读着。

　　“后面怎么是马赛克？”
　　“我的阅读等级不够。”
　　“就不能越级嘛？”
　　“出厂下载之前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这副处境……”
　　“这副处境？什么处境？你怎么了，不是好好的么。”
　　如果他现在还能做表情，大概是一副无语的表情吧。

　　“能不能，先把我的尸体用白布盖上？”
　　“盖上？为什么。害羞嘛？可是不行呀！要透透风，清理原液挥发的快一点。”
　　“你的地下室也不透风。”
　　“微风还是有的。”
　　“……清理原液有自挥发性它不需要透风。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懒得动？”

　　天树将父亲留下的所有设备都检查了一遍，找出了自己能够使用的。
　　检查的时候，发现133蓝色的指示灯在不停闪烁着。
　　“你在干嘛？不要耗能好不好？现在能源很珍贵的。”
　　没错。在拾荒者的穿梭艇离开之后，救援组的穿梭艇也离开之后，她在这片基地活下去，所有的能源都要靠搜刮压榨出来的。

　　“我在发出信号。”
　　“什么信号！”天树警惕起来。这个时候还要被智能体出卖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航线上路过的运输舰。”
　　“为什么？”
　　“让他们可以搭载你离开。你是人类，编撰合适的理由应该不需要我帮忙吧。”
　　“为什么？”
　　“这片基地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

　　天树似乎有些懂他的逻辑了，“你要让我走？嘿，我从拾荒者手上救了你唉。不是我的话，你就被他们肢解了……”虽然但是，就不能以德报德嘛？
　　“过去的十年，我搜索过基地的大部分区域。残留下的物质养活我这样的智能体都很困难，我不希望再亲手把你埋了。”
　　天树笑了笑，用白布将他的残体盖上。

　　他现在就是她手中任由宰割的羔羊。
　　羔羊却还在顾虑磨刀者要怎样活下去。
　　“你知道自由基地有一个叫做黑陀螺的组织么？”
　　“不知道。”他的数据库从十年前就没有再更新过。
　　“我是唯一一个，活着逃离那里的血模。”
　　“血模是什么意思？”

　　血模是一种模型，人体模型。
　　各种战斗机制，人类极限，生存技巧，从模型上复刻下来。
　　然后不断的重复，进化，演练……
　　他们从各个途径搜刮不同年龄的幼童，进行培训和折磨。
　　当身体结构固化，再没有利用的空间后，就会磨碎了作为原料，喂养给其他的孩子。

　　她的叔叔将她卖给黑陀螺的时候，就没打算让她活着。
　　只是为了榨干她身上最后一丝价值。
　　通过几年的观察之后，她劫持了一艘前来观摩的游客穿梭艇。
　　然后利用暗刃解决掉了操作员。
　　那个时候她完全没有学过如何操作穿梭艇，只有记忆中看到过父亲和母亲如何驾驶。

　　她相信机械师的血脉是相承，她父亲是优秀的机械师，她拥有机械师天赋。
　　不需要华而不实的星际学院，她就能够成为最优秀的S级机械师。
　　“相信我，能从黑陀螺手中活下来的人，无论什么样的环境中都能生存。死亡基地也不例外。”
　　之后的几天里，一人一机相处的特别平静。
　　也是他们在空0姆0难得平静的共同回忆。

　　天树的大部分时间用在外出搜集可用材料上，返回地下室以后埋头进修理手册里。
　　经过种子库附近建筑的时候，她看到了大面积遗留的血迹，这样的血液流失量让人很难存活下来。
　　她不知道是三人中的哪一个，但是哪一个都与她再没有关联。
　　她与他们之间没有牵绊和感情。

　　每次回到地下室133都会远程扫描她。
　　一开始天树并不理解，直到有一次外出时无意中受了伤。
　　复读手册的时候就看到了弹窗，是提醒她如何治疗伤口的。
　　天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133提醒的是她自己身上的伤口。
　　伤口很小，已经凝固了，但是133依然不放心她，“这里没有医疗。你找到的所有物品大多超过十年了，为了以防万一……”

　　天树猛地站了起来，一拳砸在工具台上。威慑他闭嘴。
　　然后用少量的清水清洗。可饮用水很珍贵。好在133完全不需要。
　　他在节省能源，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待机状态。
　　因为没有可操控的躯体，除了在理论储备上，他根本帮不上忙。
　　天树觉得这样很好，很安静，她可以专注在工作上。

　　但是几天之后就有些憋不住了。
　　虽然在黑陀螺的时候她擅长单打独斗，在星舰训练的时候她喜欢独处。
　　可身边至少总是有人存在。
　　然而在这里除了能与她聊天的133，什么都没有。
　　不得不折服于智能体的耐性，他在这所废弃的基地上十年了。

　　只有偶尔光顾的拾荒者，以及后来捡到的星际兽宝宝，他在没有陪伴的环境中独自生存了十年。
　　133告诉过她，当储备能源十分告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进入待机状态。
　　只留下扫描功能活跃着。
　　一旦发现登陆的拾荒者穿梭艇，飞快启动，从穿梭艇上汲取足够能源。
　　就算作拾荒者来这里扫购的门票费吧。

　　笃笃——笃笃——笃笃——
　　天树有些不甘心的敲击着冰蓝色的脑瓜子——主机体。
　　她不是怕寂寞的人，人间清醒，唯靠自身。
　　“醒醒。醒醒。醒醒。”
　　黯淡的蓝光逐渐绽亮起来。

　　“出什么事了？”
　　“没事！”
　　蓝光黯淡之前，天树脱口而出，“陪我聊聊天吧——”
　　只有天树自己知道，说出这句话，说明她真正回来了。
　　或许因为133认识她离开基地前的样子，那个还没有经历过残酷与冷漠的小女孩。

　　她怀念那个小女孩，比任何人都想念。
　　心底深处小女孩还在，却被她亲手锁了起来。
　　小女孩没有办法在目睹了母亲被杀死在面前，被亲叔叔贩卖给黑陀螺，一遍遍累计生死残杀，一切的一切后依然完好无损的活在这个世上。
　　她知道她完蛋了。离开基地那天，在经历过最后一场人间善良，即使是一具智能体给予的之后，属于她的世界就分崩离析了。

　　可是她又必须活下去，她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所以她把她藏了起来，人心有多深，她就把她藏的有多深。
　　现在她回到了基地，回到了父母为她打造的家的旧址，即使一片废墟中，过去的记忆依然可以重现曾经的温暖小屋。
　　在最后帮助过自己的智能体面前，小女孩慢慢的释放了出来……

　　智能体没有那样复杂而庞大的情绪末节。
　　“我以为你说过要节省能源。”
　　“明天我会去找新的能源。”
　　语气里已经有点负气了，但是他听不明白。
　　“你能找到的地方，我都找过。更远的地方，不安全。根据我给你的指示图走。不要探索未知区域。”
　　“我是机械师，不需要你来教。”
　　“我只是希望确保你活下去。”
　　“怎么？是怕我死了，没有人将你复原么！”

　　133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因为他处理不了这句话。
　　他当然是担心她死了。也考虑到万一找到这里的拾荒者不会这么好心将他复原。
　　但是这两句话里完全没有因果关系。
　　他不能处理的是，她如何把这两个点串联到一起的。
　　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奥妙吧。

　　他的思维逻辑太像人类了，太像了，以至于她经常会忘记，他只是人类机械师编译出来的代码源。
　　她不该生气的。感觉就像对一具木头生气，可以把它劈成两半，缘起缘灭都只存在于自己。
　　“行吧。你待机吧。我自己工作就行。”
　　“命名我。”
　　“什么？”

　　“给我一个名字，属于你情绪的名字。这样我就知道，什么时候是你真正需要我帮忙，什么时候只是你的情绪需要我陪伴……”
　　“我不需要你的陪伴！我不需要任何人陪伴！我一个人可以。”
　　“程序处理中——正在进行原始数据记录。”
　　“……”

　　她开始叫他白卫奎因，不再是133。
　　以祭奠他最初的家人。
　　编号133听起来太过工业化了。
　　“白卫……”
　　“在。”
　　“拾荒者通常什么日子会降落？”
　　“我在基地活动范围内建立了侦测塔。有飞行器低空盘旋的时候你会收到通知。”
　　干得漂亮！

　　“白卫……”
　　“在。”
　　“没事。我就告诉你一声，我出去了。”
　　“路上小心。我现在还没有可操控的身体来帮你。”
　　“放心，我会尽快修好你的！”
　　“白卫……”
　　“在。”
　　“白卫……”
　　“我在。”
　　“没事。叫叫你。”
　　“在。”

　　外出中的天树突然收到不明飞行器降落警报的时候还坏笑了一下。
　　缺什么来什么！
　　免费的资源这不就送上门了嘛。
　　白色卫士其实真正复杂的是内核，外壳她已经修复的差不多了。
　　除了仿造人类的皮肤，几乎还原的分毫不差。

　　甚至还做了她自认为细致的修正。
　　此外最困难的部分就是白色卫士特殊的“血液”。目前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原料。
　　侦测到的这艘飞行器从规模上看很庞大。
　　通常庞大的运输机都会搭载智能体，如果能够捞到免费的血液，即使不是他原本通透的那种。
　　先凑合用吧！

　　将他修复后，天树一厢情愿的认定，以后他就是属于她的智能体了。
　　即使没有花钱买下来，可她付出了劳动呀。
　　直到目睹了那艘停泊在地面的飞行器后，天树意识到事情严重了——那是一艘星舰驱逐舰。
　　属于一级作战级别的大型舰艇。驱逐舰通常很少进入非战区域。

　　在驱逐舰释放出贴地探测机器人之前，天树飞快的转身跑了起来。
　　可是背后不远处呜呜的蜂鸣声已经响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怎么都跑不赢侦测飞行器的。
　　于是转身一闪，就地躲进了废墟堆中。

　　绝对不能把他们引向自己家的地下室那边，白色卫士智能体是当年机动部的丑闻。
　　竟然因为智能体的叛变损失了一支地面作战队，民愤哄然而起，研发公司成了替罪羊。
　　如果他们发现了133，一定会原地销毁他的。

　　天树仰面躺在废墟中，头顶遮挡了几片破铁皮，身体底下是高突不平的碎石和尖锐的碎片。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划破了她的防护服，有什么东西刺到了她的皮肤。
　　皮肤在顽强的抵抗着，最后还是被刺破了。

　　她想抚摸下受伤的地方，可是又不能动弹，担心自己引发的丝毫动静都会引起侦察机的警觉。
　　终于等到低空侦查飞行器的蜂鸣声消失，她耐心的等待了好一会儿后才爬出了废墟。
　　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回去的路上不断思索着。

　　难道是来抓捕那群拾荒者的。可拾荒者的行动轨迹不定，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回到这片废弃基地。
　　星舰指挥部从来不做无用功，既然他们派遣了一艘驱逐舰抵达，就一定要有所收获。
　　所以他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天树外出活动时间的延长引来了白卫的怀疑。
　　“你去找那艘降落的飞行器了？”显然白卫也收到了警报。
　　天树没有回答他，而是径自打开了工作灯。
　　意味着她要开始忙碌了。

　　“抵达这里的拾荒者，多数都会携带违禁武器。你独自不要轻易靠近。”
　　星舰配备给她的随身武器都被风骨草那伙人搜走了。
　　现在她随手的只有一柄冷兵器暗刃。
　　天树一言不发，一直工作到头晕目眩。
　　如果驱逐舰不离开的话，她就要搞清楚他们降落的原因。

　　但是在她单独行动前，她要确保即使自己没法回来了，白卫依然可以像他过去那样生存下去。
　　失去血液，全身只有钢化骨骼，令白卫看起来僵硬而生疏。
　　“……如果可以拿到公司的原造底稿就好了。”
　　白卫舒展了下四肢，默默修改参数，适应新的躯体。
　　灵活性很差！不是普通的差。由于缺乏血液的润滑，动作之间缺乏连贯。
　　不过不影响他的力度，钢化的骨骼很坚硬。

　　“非常感谢你！天树机械师。”
　　白卫转向她的时候，天树已经伏在工作台上睡着了。
　　她太累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脸颊驼红起来，散发着不健康的红晕。
　　白卫扫描她，核心温度很高，就像CPU烧着了似的。
　　尝试将冷水灌入她嘴唇，才喝了两口就呛起来，咳的撕心裂肺，身体都在不住的抽搐。

　　白卫抽出了手臂，看了眼刚才扶住她后背的掌心，是红色的血液，属于人类的血液。
　　人类的血液和智能体的血液不同，智能体失去了血液后就像失去了润滑油，却还是可以运作的。
　　人类失去了一定比例血液后，会死亡。
　　他掀开她后背的衣服，发现已经染红了一片。
　　是他以前没有记录过的伤口，应该是这次赶回来的时候带回的新伤。

　　伤口不大，细小，但是很深，有血慢慢的渗出来，她用一根腰带绑紧了。
　　虽然降慢了血液流速，却没能让伤口闭合。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你受伤了？”
　　她的核心温度很可怕，她的核心温度会灼伤她的神经，让身体机能慢慢的罢工……
　　“抱歉。我是为了救你。”

　　他小心翼翼将她衣服解开，找来一只铁皮的圆桶，注满新鲜冷冽的饮用水，然后把她整个人浸入进去。
　　炙热的身体接触到冰冷的水瞬间，眉头紧皱起来，高高仰起头，呼吸变得吃力而粗重。
　　这种灼热与冰冷交织的痛苦，天树非常熟悉。
　　以前在黑陀螺受伤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处理伤口的。

　　没有人会为受伤的血模进行包扎或者治疗。
　　能够活下来全凭个体的意志力以及身体的强悍。
　　天树的身体不是最强的，但她的意志永远都是最强的。
　　她的后腰，背上，还残留着一条条的旧日伤疤，虽然技术已经可以复原表皮的结痂。
　　但是她需要这些记忆，比留在脑海里的意识更加强烈的提醒，在她每一次褪去衣物的时候都能够警醒自己。

　　不要遗忘这些伤痕的缔造者。
　　“放开我……”
　　“你的身体现在需要降温。高温之下身体细胞没有余力去修复体内的病变。”
　　“放开我！”
　　白卫再次扫描了温度，已经下降了2度，却还在危险的边缘。
　　“再等等。再耐心些……”
　　天树却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

　　高温令她的判断和海马体都出现了紊乱。
　　她的记忆与现实混为一团，眼前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虚幻。
　　她摸索着身体，脑海里一幕一幕都是被抽打、鞭挞的记忆。
　　黑陀螺训练幼童就像训练动物，就是在不断的调整参数。
　　练废了就扔掉，换一个继续练。

　　她以为亲眼看着母亲的尸体躺在自己面前不远处，没有办法哭出声，没有办法唤醒母亲，没有办法靠近，会是她一生最痛苦、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刻。
　　然而黑陀螺让她看到了一堆一堆与她年纪相仿的孩童的尸体，小山包似的堆砌起来，无人机凌空撒下速燃粉末，一柄火焰枪，让他们瞬间化为灰烬……
　　刚进去的时候她遇到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尝试反抗，试图建立小范围的保护伞。

　　几天以后她就亲眼看着他们的尸体一个个被抛却，消散的无影无踪。
　　“你杀不死我的……”
　　“什么？”
　　“你杀不死我！”
　　“是我，天树。你醒醒，看看我。我不是你的敌人。”

　　深海似的眼眸在水中缓缓睁开了，死死盯着面前正在试图将她浸入水下的智能体。
　　有那么瞬间她困惑起来，他是谁？智能体为什么会伤害自己？
　　智能体是被创造出来，保护，效忠，服务人类的。因此黑陀螺从来不会使用高阶的智能体。
　　他们会思考，很可怕，甚至会发生违反人类指令的意识觉醒。
　　“天树，看看我。是我，我是白卫奎因，是你命名的白卫奎因。只要你需要，我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陪伴你。你醒醒——”

　　白卫走进水中，将她圈在身前。
　　“你现在温度很高，很危险。我必须让你的温度降下来。所以你可以相信我，对不对？你可以相信我，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的冷静的，没有丝毫情绪的语气说服了她，他的每个字都说的很稳定，很明确，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做什么才是对她最好的，所以她可以暂时的放下警惕……
　　暂时的，把自己交给他。他会救她，会帮助她，保护她，就像小时候遇到的那个智能体一样。

　　那是她可以信任的，唯一可以信任的。
　　“白卫……”
　　“在。”
　　“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你很强大。我杀不死你，你说的。”
　　“哈……”
　　“白卫。”
　　“在。”
　　“我找到了那艘飞行器，是星舰的驱逐舰，他们是不是来抓我的？”
　　“不知道。但我会去调查。”
　　“他们暗杀了我父亲，当我的面杀死我母亲……他们是不是也要来杀我了？因为他们知道我一定要找到真相的。”

　　“是谁杀了你父母？”
　　“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但我知道真相就在这片废弃的基地上。我听到他们说了！在穿梭艇上，他们杀死了妈妈，还有父亲战友的一家人……”
　　“所以，这就是你回来的理由么？天树。是为了找到真相。”
　　“没错……没错……”
　　“我会帮你，天树。无论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你就是我的家人。”

　　将头彻底沉入水面下，发现也没有那么可怕。
　　她在水中可以呼吸，虽然液体进入肺腔的感受起初会很奇怪，但保持住呼吸就可以慢慢平稳下来。
　　我可以呼吸唉！她敲打他的身体。兴奋的想告诉他。
　　这是进化了么？

　　“我知道。”他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嗡嗡的，“我将水分子分解开，你就可以在里面呼吸。”
　　他按住她的身体，帮她保持平衡。
　　“我就在这里，所以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你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