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不羡杜康

4、正和旧闻录（三）

　　“其实，你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无害。”常乐接着说道，“那一声惊呼，看似是你下意识的反应，但我却注意到当时你左手握住的细绳。也就是说，你不仅打算跟着我，甚至在发现魏婕妤之事后，你还十分迅速的做出最有利的反应，打算杀了我。我当时并未穿宫装，因为在御花园跑步也没有带什么金钗玉饰，背影看上去想必与普通的宫女差不了许多，你喊的那一声，足够吸引魏婕妤的注意力，她一定会将你灭口，但是在看到你亲手为她送上的把柄——也就是你亲手杀死了一个小小的宫女，她反而会对你稍放下戒心。若是你恰到好处的把握住这稍纵即逝的契机，不仅能保下自己这条必死的命，还能够展示你过人的胆识和心智，进而找到了一个在后宫的有力靠山......真真是一箭三雕呢。”
　　话落，韩世安骤地抬头，眼中光芒闪烁，似是极为震惊：“你！！！咳咳！居然......”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不再跪着了，起身走到优哉游哉的常乐面前，冷着声问道：“你同我说这个，难道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常乐白了他一眼，用半调笑的口吻反问道：“你有那么傻么？”
　　看着面前倔脾气的男孩，常乐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坐吧，站着本公主都瞧得眼晕了。”说完还装模作样的揉了揉太阳穴。
　　“你多大的小姑娘，毛病也忒多。”韩世安嘴上回怼了一句，倒是也不像刚才那般推脱，一屁股坐在刚才坐过的圆凳上，还刻意清了清嗓子，才听闻道：“我大概能明白公主，咳咳，公主的意思，您是想让我留下来做事吧？不过世安亦不是一颗干净的棋子，您用我，怕是，咳，怕是更会徒增麻烦。”
　　“你是指福建提刑按察使一事？”常乐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问道。
　　韩世安的眼睛骨碌碌左右转了转，并不回答，但也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我本来还有别的猜测，不过看你这个样子，令尊可是高臬司①？”常乐试探性的抛出另一个问题，她不信他这回还不承认！【注①：臬司，明清时期提刑按察使司的别称。主管一省司法。也称廉访使或按察使。韩世安生父名曰高佑庭，因此常乐称其为“高臬司”。】
　　韩世安重重的叹了口气，别扭了好一会儿才老大不情愿的说道：“回公主，是。”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补充道：“所以公主，咳咳，您的不杀之恩世安感激不尽，可是……”
　　“可是如果本公主能救令尊呢？”常乐低声道。
　　韩世安惊讶的抬起眸子看向面前的女孩 ，她一手揪着腰间荷包的细穗随意玩耍，另一只手抵在下颚，用手臂支撑着她的小脑袋，使得原本的鹅蛋脸被挤压成了小包子脸，粉嫩嫩的嘴也被迫嘟起来，一双如黑珍珠温润明亮的眼睛不知锁定在了什么地方，却流露出认真思考的神情，而羽毛般的睫毛一下又一下的刷出安静平和的节奏。
　　韩世安突然别过头，将自己的目光锁定在紧握的双手上，略微稳定下情绪才小声问道：“公主，此事当真？”
　　“我不过是有个法子，或可保令尊一命，但你若是想翻案，”常乐微顿，“高臬司一案是父皇亲自定罪，怕是不易翻。”她细细想着前些日子听到宫女们嚼的舌根，高臬司案发时正处年关，正和帝只定了高家的罪，家中妻小已尽数流放边关，而高佑庭本人却打入大牢，等秋后问斩。
　　“世安愿闻其详。”
　　“最简单快捷的方法，便是换人。虽然这实在是下下策，不过却也是最快的办法，我倒是有更为好的，只怕令尊等不到那个时候。”常乐皱了皱眉，想到自己现今的处境，不由得有些焦躁：“可恨我现在人微言轻，手上又没什么势力！若是要救人，还要借……”常乐说着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波流转，嘴角勾出一个顽皮的笑容。
　　看着女孩神情变化，韩世安眨了眨眼睛，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魏婕妤？”
　　“不错。”女孩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公主打算这么快就把她的把柄交出去？”
　　常乐摇摇头，“这种把柄，还是尽早处理的好。”
　　“三日后便是春分，皇后娘娘定会在后宫设宴，想必魏婕妤也逃不掉，我们正好趁机潜入储秀宫，寻到了证据，才好用以要挟。”打定了主意，常乐抬起头看着韩世安，问，“你觉得怎样？”
　　“婕妤乃从三品制，储秀宫虽住了三位娘娘，但按照宫规，里面少说也有十多个宫人听命于她，更遑论魏婕妤一定不会把贴身宫女全部带到宫宴上，我们如何能够进去？”韩世安侧目望着常乐，清秀好看的眉微微皱起，一双桃花眼却闪现着满含期待的光芒。
　　“那些粗使丫头随便找个理由便可以打发走，不过如你所言，魏婕妤身边的晓蝶怕是得再寻个人拦着。”
　　此时话音刚落，便听闻门口守候的宫女隔着屏风通报：“禀公主，岑太医到了。”
　　常乐颔首示意让人进来。
　　岑路拎着行医箱不疾不徐的步入偏殿，看到面前不同寻常摆放的屏风，微微一愣，便隔着屏风行了一拜礼：“臣岑路，见过九公主。”
　　“岑太医快免礼，今日实乃事出突然，劳烦太医跑一趟了。”常乐清脆却略显稚嫩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公主言重了，医者悬壶济世，臣也是尽本分罢了。不过微臣斗胆问一句，今日召臣前来偏殿，可是公主身感不适？”
　　“不，不是本公主。太医进来瞧吧。”
　　岑路闻言应了一声，这才绕过屏风，只见外室的红漆木桌旁坐了两个人，一位不必说，自然是九公主常乐，而这另一位……却穿了一身贴裹②？【注②：贴裹，明朝内侍服饰之一，款式简单。】
　　岑路暗暗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内侍虽然确实生的甚是好看——皮肤白皙细嫩，眉毛清清淡淡的两弯，大大的桃花眼吸走了旁人对那双灰紫色眸子的注意力，鼻梁高挺，鼻头却是小小的圆圆的，与饱满粉嫩的唇搭在一起显得分外可爱——即使是这样的容貌，岑路确定，他在榴和宫可从未见过这么一号人。
　　别说是榴和宫，便是整个东西六宫，他对这个好看的小内侍也毫无印象。
　　此时常乐开口柔声道：“世安是今年新进宫的，不过前几日被烟熏了嗓子，如今也还未大好，还望岑太医费心瞧瞧。”
　　岑路是个明白人，也不多问，向常乐一揖，也示意了韩世安，便继续有条不紊的把了把脉，看起病症来。
　　此时韩世安倒是颇为震惊了。不为别的，这位公主对他的关照也太不合常理了吧？若说最开始的“礼贤”还情有可原，但现在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帮他治嗓子，这听起来请的还是平日里给榴和宫两位主子请平安脉的太医，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些。
　　震惊归震惊，韩世安也没推脱。他没道理拒绝医治，而且小姑娘说一不二的性子也不许他拒绝。
　　岑路松开韩世安的手臂，又让他张开嘴，仔细检查了喉咙的情况，留了一副药方，刚要向常乐告退，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常乐道：“太医顺便也为本公主诊诊吧，本公主前日稍感风寒，这嗓子也不舒服。”
　　韩世安看着一本正经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某公主，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呐。
　　岑路最后留下了两张药方。两张药材有七八成相似的药方。
　　待左右无人，韩世安才开口道：“公主，世安当不起公主大恩。”
　　常乐此时正站在窗前，一边摆弄着一盆百叶蔷薇，一边漫不经心道：“答应救出令尊，是本公主拿出的合作的诚意，你大可受着。至于你的嗓子......我只是希望你的嗓子能够好起来，无论是出自对合作伙伴的关心，还是出自皇室对其子民的关切，亦或是出自对未来的朋友的关怀......随你怎么看。于我而言，我本意如此想了，便如此做了。”
　　良久后，韩世安轻轻道：“公主......似乎同其他人很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常乐笑道。
　　男孩皱了皱眉，红着脸实话实说道：“世安，咳，说不上来。”
　　也不敢说。
　　就像在那个小小的身体里，有一种东西，超越了世人的认知，足够让她凌于芸芸众生之上。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在那一瞬间，他的心仿佛受到吸引召唤：
　　他想要了解她。
　　他想要追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