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时间刚好》叆乔

38、忍辱受屈

　　回到家里，妈正拿着电话坐在床头哭泣，电话里爸的声音，远远站着的我已经听得格外清晰。“你又跑去跟哪个野男人鬼混？没有跟野男人鬼混怎么会得妇科病？你就疼死算了，不要指望着我再给你半毛钱！就不要治，你撞到驴|逼上撞死去！”妈不说话，不敢挂电话，就只是哭泣。“妈根本每天都和我们在一起！”妹妹对着电话大声吼，一点儿不怕事。“我亮你也不敢，就你那个窝囊样子，能干成啥大事？这个家还不是我一个人在挣钱在养着你！你就是窝囊废，你就是没用！你他妈的|逼的你个猪|日|哈的你能有啥出息，啊？……”爸还在骂，我感觉到的只有他的缺点他的错误他的嫉妒他的虚荣他的怀疑，他继续他口不择言的发泄，无所不用其极。

　　妈还是哭，头发乱着，她看上去苍白、虚弱，像朵淹没在水底下的百合花。妹妹就坐在旁边，抱着妈，圆圆的脸蛋上挂着泪珠，她打小就比我更勇敢，她打小就敢于直面着这人情的惨败与分裂。

　　一代人，在不愿伪装下，传递给另一代人的秘密信息是怀疑、厌恶、唾弃、愤怒、仇恨、绝望、烦躁不安。

　　我扔下书包跑出门，一个人在马路旁呆呆望着远方，太阳还没有落下去，太阳被灰蒙蒙的云雾遮起来，像是要被吞没了，像是无比绝望了，像是再也不会有光和热了，好像这个世界已经一片死寂了。爸怎么可以说出这等怀疑妈妈的话？爸怎么可以——那还是爸爸吗？那个曾经愿意为我们上天入地的无所不能的爸爸……

　　在这一片死寂里，我只想寻到稍微一点点的平静。

　　你，害怕改变吗？

　　我也不想要这样以班级方阵为单位规规整整、按部就班、慢慢悠悠地跑步，我实在是受够他们了！他们穿情侣装，男生蓝色女生粉色，可现在的我也偏有个粉色帽子，穿着粉色外套，又如何呢？今年冬我第一次厚着脸皮问妈妈要了钱买了一件除学习用品以外的东西——一个可有可无的粉色帽子，因为爱美，倒不知是为何爱美，如今看来这份精心打扮的心意也无处搁置了。我不想有更多的另一个一秒钟再待在这个他俩儿的身影分外碍眼格外显著的队伍里！

　　我冲出队伍，疯狂地跑过一个又一个班级方阵，我听到后面不断传来一次又一次的集体唏嘘声，可我竟觉着，无所谓名誉无所谓名声，这挣脱、自由，短暂的畅快淋漓，我不归属于任何集体也并不肩负重任。

　　那一天，一个偌大的椭圆形操场，三五米有一个方阵，一个接着一个缓慢地移动，而只有一个粉色的圆点，超出所有的平均速度，在操场内侧，飞快前进……直到——精疲力尽。

　　阮娇娇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也可以根本不忍气吞声。

　　我冲过去攥住她的衣领，她似乎没有意料到我的举动，有些呆滞的站在原地，她笑了。“好！打打打，赶紧动手，我最喜欢看女生打架了！班长，抓头发啊！”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毫不忌讳地传过来，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就已经失望透顶了，失落了、绝望了、开始憎恨了。因为是孔敷欣，因为我在他面前不再有特权，因为这句置身事外的话，我立马放手转身跑回了座位。

　　放学回家的路上，朋友也都很沉默，似乎是在今天才知道了我的心事，一路上也没有一个人说话，连空气也分外凝重。

　　只是到门口的时候，陈月宸试探性地带些可惜又带些失落地开口，“殊曼，阮娇娇她是跆拳道黑带，你打不过她的。不要斗了吧。”她忽然转身就走了，远远的我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越来越孤单，消失在一片绯红的暮色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和阮娇娇争夺些什么，甚至可悲的是，我连黑带是什么都不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我都不想知道，似乎更优越更大胆更开放更无法理解也不必理解的一切，只有憎恨就足够了。

　　还是要去班里，几个胆大点的学生公然在课间拥抱接吻，没有一点隐私意识。有人在自习课上就私自背起书包回家。化学课上会忽然唱出一句情歌，紧接着是一阵难以压制的哄堂大笑，这吵闹持续了很久，吵闹到始终只能听到老师的讲课的声音却听不出内容，我只是越听越气愤。
　　班主任在自习课一个个叫同学出去询问班里的恋爱情况。有女生回来眼角挂泪，悄悄走到座位，她的几个好朋友立刻围过去安慰。有女生回来一副坚定的样子，一步步走着到座位旁边，没有坐下来，站着对周边的人小声道：“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什么也问不出来。”然后大声吆喝着：“不能做叛徒！要立场坚定！” 那表情，仿佛自己正是一部武侠剧中的女主似的，骄傲、坚定又得意。我心中疑惑：“这样的立场，真的对吗？”又有一个女生回来，平平静静，跑到好友身边小声倾诉：“我也没有说话，不要说话就好。”

　　“李殊曼，来。”老师这句话后班里的吵嚷声戛然而止，继而又恢复如常，继续吵嚷起来。

　　“告诉老师，班里有谁在谈恋爱？”班主任说得很温柔，想到班里的情况，我耗着时间没有回答。“你和老师说实话，老师也是为他们好为他们的前途考虑，你也不想他们因此耽搁了自己不是吗？” 我点点头，“我也不想。” “阮娇娇在谈恋爱吗？”那些画面又在我脑海里出现，我脱口而出：“阮娇娇和孔敷欣。”我心里一惊，我说出口了，毫不犹豫的。我当真恨他们吗？班主任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很吃惊，像是一早就已经知道了似的，“他们成绩都很稳定，阮娇娇这次进了年纪前五十，一直维持这样也还好。我联系过他们父母，父母亲也说给他们一些自由。” 这样吗？倒是有点粉刺？我把自己耽误到一百名以外，把第一名拱手相让，到底竟是让给了阮娇娇。

　　班主任正看看我，眼里带着柔气又带些严肃，“班里的事你以后都别再花太多时间了，你最近成绩……多用功，你三年来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不要辜负了自己。还有谁啊？老师不会太严厉地批评她们的。”

　　我想到班主任平时跟我讲话时的柔声细语，想到在一道道数学题她给的耐心教导和一再鼓励，我不该提防着班主任，班主任还很年轻管理好一个班级也实属不易，“您真的是在为他们好吗？”“当然了，老师是为为学生指航而存在的。”“您会为他们好吗？”我便又不小心小声重复了一句，“老师会为他们好，殊曼你这么懂事，会理解老师的一片苦心的是吗？”“刘予彤和王兮凡，我希望他们都好。”“会好的，快回去吧，好好学习。”

　　回到班里，迎来的是安静得出奇的一幕，我很平常地走回座位拿起笔看题。谁也没有提问，谁也没有回答，仿佛这里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各种看不清身形的鱼儿也都隐匿起来，于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各自揣夺各怀心思。

　　刚刚听到过的话也又回来到耳边，“不要做叛徒！” 不要做叛徒？是我背叛了刘予彤吗？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做错了吗？可是——我也希望予彤去个好高中。这一次，我做的真的对了吗？”

　　我一再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好像相安无事，天下太平。我叹口气，看着作业本上规规整整的笔记。

　　第二天老师点了一连串的名字，叫他们去办公室了。班里立即躁动不安起来，“叛徒！” “出卖别人！”说得小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愤怒吼叫，“只会出卖人！”“她真是惹人厌！” “叛徒！叛徒！叛徒！”“就没有人不会被她供出去！”“没见过她这么冷血无情的！”“她咋是个勺子撒！”我唔着耳朵没有抬头，使劲地闭着眼睛，无法自抑，眼泪滴落在书页上，我不知道躲到哪里去，四面八方都是叫喊声，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我好想躲起来，永远的安全的躲起来。可我无处可躲，无处可藏，这间屋子像是一个巨大的电磁场，而处于磁场中心的我只要存在，谩骂声就像电磁波似的围绕不离，无法割断，视而不见。

　　“没有人为我做向导，我孤独一人在信仰的废墟中设法摆脱无处不在的苦难，在精神的荒原上永无止境地寻找。”我找不到，什么也找不到，我已经迷失在荒诞的锥心痛苦里，我已经迷失在这荒芜悲恸的地界，没有人指引，没有人问询。

　　“人们往往需要教育再三才能感受到高贵、优美、善良之物，然而狩猎之心却渗入血液、天然生成。”——海涅

　　而我似乎被是一个被人类本性遗忘的人，我天生就只喜欢只在意前者。

　　下午回了家，因为内心沉重，我特意去找了刘予彤。我们俩儿去了马路上散步。我一直心事重重，胡思乱想：“予彤会不和我做朋友了吗？她和王兮凡现在怎么样了？刘予彤责怪我也都是为我自己的擅自作为，我羞愧难当。”我突然地开口打破沉寂：“予彤，今天……今天我说了你的名字。” 像是早也预料到似的，她并没有表现出惊奇也没有表现出气愤，而是分外平静：“我理解你。你也有你的难处，我们都不会责怪你的。我打算和王兮凡去读同一所高中了，我都已经想好了。” 这句话听到耳朵里的当尔，倒是我吃惊我叹息我为这非理性的人生决定心感忧虑——予彤不该这么做选择的，她的成绩和孙文婷不相上下，她可以选择去二中。我是一时间十分不明白她对王兮凡的感情了，但是，我也是见过那么两三次的，她为他哭她为他笑她为他做到现在这个地步，许是生在单亲家庭爱的缺失，我暂时能想到的唯有这一个原因了。

　　但是，我和孔敷欣有什么不同呢？我为此身心具备，我为这个班级也花费了太多精力和感情了，反而落得如此结局，不愿领情的人配不上这份关心，所以，一概而论，为他们自己的决定，我谁也不想继续再管再劝再陈述利弊，我已经没有方向可言了。“你想好就好，我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走啊走，这一场散步是再多不过的平静，我们绕回到了家门口。

　　第二天午间休息因为值日的事宜我回来得早，临近班门口时，只听到一个极其嚣张的男生的声音，“班长杂是个勺子撒，老子亲自来点她名了，跪下来说谢谢啊！”只是瞄了一眼，我退回到门外，靠着墙，教室里是三五个来得早的学生聚在一起，正极其气氛、大言不惭的名为洋芋。

　　我想起来前些日子在艾琳娜的留言下，有一个从没有注意过的名字——洋芋，以及一段不堪入目的话——“老子亲自来看你了，跪恩吧。给你面子是客气不给你脸是道理，最好不要多管闲事，你他妈真虚伪。”

　　“就是，她管的也太多了吧，你和廖莹莹本来好好的，现在成了这样。”女声，无所谓是谁。

　　“都是因为她，我们两个都被叫家长了，那狗屁班主任让我们当着家长的面保证，现在我和廖盈盈再也不可能了。”

　　“昨天廖莹莹哭得，两个眼睛红红的，她真是太可怜了。”

　　“还不是因为李殊曼，要不是因为她是个女的，我绝对会打她！”洋芋只是越说越气。

　　李殊曼愣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去，他凭什么？不敢直接质问我何必私下里说我？我上前了一步又停下，解释不通的，我已经不想反驳了……班里谁恋爱了，除了我身边的孔敷欣、刘予彤，其他人我全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我处理这些事情，我是连自己的事情都办不好了为什么还要把这些毫不相干的责任归咎到我身上？本是根本也想都没有想过的人，而我是根本不听八卦消息的人，又从哪里打听来这些呢？

　　逐渐的，来得人多些了，他们似乎也散了去，我赶紧着完成值日，回到座位。

　　下午我们需要趁着体育课的空当搬桌子，我也就独自一人先出门了。

　　由于座位离得近，阮娇娇出门的时间，比起李殊曼，似是也相差无几。

　　“真是不懂她怎么就可以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可怜呢？”

　　“她那就是装的，博同情。你觉得孔敷欣会同情她吗？根本不会好不好，谁会同情一个又装又假的人，弱不禁风的，真是可笑。”

　　“做那个样子给谁看啊？孔敷欣爱的只有我，他女朋友也是我——”是阮娇娇的声音，理直气壮的似乎是分外骄傲的。

　　我听得到几个女生走在我后面，是谁说的话我已经并不在乎了。只离得十来米远，一字一顿，再清晰不过。这雨后未晴的天气，还没有很热，但积水的蒸发可以看得清晰，我感觉我的思维我的感觉都随这地上的积水一起蒸发了。如果可以不听到的话，如果可以远离的话，如果可以不痛苦的话，我还可以做点什么呢？我快走了几步，我想我的身体也随这积水一起蒸发了吧！这样就不会在每天睡醒之时都好像浑身的细胞都死了一遍似的，就想它堙灭就堙灭得干脆吧，可我还是不得不上学，不得不听到她们的风言风语。

　　可能最在乎的人，本就应该离我远去了。

　　但是不是孔敷欣亲自对我说出他没有爱过我这样的话，我永远都不会选择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