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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奔事起 ...

  •   齐宣五年,太和帝病中,疲软,平皇后临政,宦臣旁策,得以执掌大权。
      一时间,汹涌暗流,滚滚而动。
      钟慈堂外,两名着暗红常服的小太监正一前一后地咬着耳朵,年轻的一双眼睛转得轻快,眼珠子却是不断地朝那内屋里瞟去,声音压得又尖又细。
      “你说,这宫女害喜怀上个种的腌臜事,嬷嬷们自己处理得还不够多吗,怎么这会儿倒归到我们赵公公亲自出马?”
      “你可当点心吧,你当里面现在等的那位是谁?宫女,哼哼,只怕是哪个攀龙附凤的——”
      话没说完便听得门口廊前一片喧腾的桌椅翻倒之声,接着便是不知道哪个小太监尖利的一嗓子:
      “雨大人到——”
      二人听闻只是连忙侧身于门前靠拢站好,恭敬地躬下了身子,只闻一阵衣袍掀翻的声响,眼前茫茫一片银灰阴沉。
      来人容貌不凡,一双剑眉笔挺直飞入鬓,掩入冠下,眉目英挺,面若白玉,锦衣灰袍上绣有细密金纹,华贵无比,冠上玉石镶嵌,已是不凡。大步流星间已领着一众暗袍人等进了钟慈堂,只余最后空气中一点残香,袅袅于鼻尖,摄心夺魄。
      年轻的见人终于进去,稍微泄了泄神,探头嗅了嗅,若有所思:“怎么有股子坤宁宫的味儿——”
      “就你长了舌头——”
      厅内众人却是正正站了一排,各自分门别类般地立在了两边,恭恭敬敬地垂着手,灰黑色的监服笔挺如纸般地坠着,为首的那个已经整整衣袍径直做到了正中摆着的那张乌黑漆木的太师椅上,羽灰色的斗篷如蝉翼般轻透,上好的丝绸顺着男人略微侧坐的身子一路折叠蜿蜒最终垂坠,离地还差几毫,轻微晃动着。
      他抬手轻嗅着盏中刚沏的清茶,瘦砺的手指骨节分明,饱满苍白的指腹轻轻刮擦着盏边,触手滑腻。
      “想必赵公公已经知道我今天所来为何了。”
      来人这番阵仗,将整个钟慈堂搅得乌烟瘴气,赵靖忠纵是再有气量也不免心生忿忿,再加上此人向来与东厂不恰,此时前来的用意自是不喻而明。
      饶是这样,看在提督的面子上也不得礼让三分。于是拱了拱手,扮起糊涂来。
      “提督大人所言,请恕奴才愚钝,实是不明。”
      雨化田却是不加理睬,抬首打量着这厅里的周遭光景,堂内处处摆设着的玩意儿和字画都落在他眼里,手里还依旧漫不经心地划拨着那盏新茶。
      “我今天来,也还是代表了皇后的意思。景怡宫有宫女私逃的事儿,听说魏大人派给你赵公公您?”
      赵靖忠心道义父果真料事如神,早猜到他坤宁宫会坐不住,当下果然马不停蹄地就过来兴师问罪。于是拱了拱手,应道:“后宫内务自来都是东厂的事,况魏大人事务繁忙,自然就交由我来代理。”
      “事务繁忙,”雨化田双眼微合,眯得狭长,徒留那双凤眼里的琥珀似的眼珠子定定地望着他,盯得赵靖忠心里发毛,“私相授受,珠胎暗结,如此祸乱宫闱的丑事,可赵公公您却让人干净利落地跑了出去,只怕是皇后那边不好交代啊。”
      赵靖忠冷汗直流:“还请皇后娘娘恕罪,那宫女背后怕是有高人相助,事情败露到东厂反应也只有半天之久,可却偏偏就被她逃了出去,只求娘娘再给奴才多些时日,奴才定能将人拿住。”
      雨化田已经不再玩弄茶盏,而是玩味般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东厂掌事。他本就生得俊俏,再加上宦人监服衬得他更加阴柔邪魅,额上那颗通透深邃的暗红珠玉也仿佛渗着血色般的阴戾,将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邪气之中。
      “多些时日?这是魏大人的意思,还是赵公公自己的意思?娘娘等得起,那肚子里的脏东西等得起吗?”
      赵靖忠不再说话了。魏忠贤不在,东厂只觉事事被西厂压了一头,但他也是举手无措,谁让这雨化田是出了名的狠辣歹毒,又得皇后娘娘的亲睐,于后宫乃至朝野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要真的存心刁难,只怕是连义父都保不住他。
      “也罢,”只没想到话锋却是骤然一转,雨化田的凤眼已经重新睁开,只是那瞳孔里阴寒的杀气依旧让人不寒而栗,“娘娘本来就没指望过你们多少,今朝遣我来也只是为了知会公公一声,那脏东西就交给西厂了,让魏大人好生忙着,别再为这些小事烦心。”
      赵靖忠只是躬身,言语恭敬:“大人哪里的话,肃清后宫本就是我东厂的职责,娘娘——”
      谁知雨化田却是一扬手打断了他,起身又是一番袍袖翻飞,身后的一干厂众似是也察觉到了厂主的意思,齐齐往前迈进。
      “话也不必多说,今日前来便是为此,话我带到了,还望公公转达,这便告辞。”
      说罢便抬腿摆袖而出,一如前来一般跋扈,乌泱泱一群人走后,徒留空中残香。边上的小太监小心翼翼道:“这西厂什么来头,这么大派头,人也张口闭口半点也不客气——”
      赵靖忠冷冷道:“你以为,他张口闭口都是皇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替谁办事,还不是仗着那张妖精皮相,当初进宫也不过数月便当上了掌事,不到半月,还爬上了凤床。”
      “那宫女那边?”
      “继续追,他帮的是坤宁宫,咱们后面可是养心殿。”

      沈炼今日又起了个早。
      前些日子城西茶馆来了个新的说书匠,虽说平日里他是向来不爱听这些的,但偏偏靳一川爱听得紧,整日扯着他去看,到底是年轻心气浅,一来二去的沈炼也被那书里的故事给勾住了。
      正巧今日下闲,听了半段的书他坠了坠怀里的银子,便到脂粉店里挑了盒新进的胭脂。看店的是个年轻的伙计,长得眉清目秀,周身却一股子莺莺燕燕才有的脂粉气,也或许是在这女儿家玩意儿里呆的太久的缘故。见沈炼生得俊朗,又一身正气,眉目间老是愁云不散,眉间紧锁的肃漠样倒是更引起了他的兴趣,旁敲侧击着心许何人,尚未婚配,字里行间竟是有龙阳之意。
      这倒扰得沈炼不胜其烦,草草拿了水粉结了银子离去,后知后觉才发现这小小的胭脂竟是又掏空了他半月的俸禄,于是又是一阵愁容肃面。
      青天白日里教坊司倒是比往常少了几分人气,只是偶然路过的几间房里还能依稀传来几响淫靡之声。沈炼听得燥热,只顾往前走,招呼的小厮见惯了是他,便不再多问,只抬头应了声,便道:“周姑娘不在。”
      沈炼却是疑惑,问:“去哪儿了?”
      伙计只答今日来了大人物,特意点名要了周妙彤去唱那曲镜花吟,旁的再也不说了。于是如此沈炼也不便多问,只得打道回府,只是怀里揣着的那份胭脂分外硌痛。
      回去时正碰见卢大哥正往外走,手上拿着个分量还不轻的包裹。沈炼知道他这几日都在忙着百户的事,整日忙进忙出要打点各路关系,便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径直进了屋里。
      虽为锦衣卫,飞鱼服在身,绣春刀在手,飞檐走壁,快刀策马,看起来风光,但其实俸禄少得可怜。沈炼自小父母双亡,由师傅抚养长大,恩师死后能进宫入职实属万幸,再加上平日里节俭,因而日子过得清贫些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苦事。
      但最要命的还是他恋上的那名教坊司的姑娘,一月俸禄本就不多,自他下定决心要将她赎出娼门后便更是少得可怜了。
      不过虽说如此,总归还是有个盼头的。
      沈炼晃了晃茶壶,里面零星的几根茶叶杆也早已喝得没剩几分味道,此时嘴里酸苦,正想着去哪里再烧一壶水,就听见有人叩门,正是他那多病的三弟。
      靳一川进了屋里径直拿了那水壶往茶碗里倾,见倒不出半滴也便罢了,咳了两声,冲沈炼扬了扬头。
      “今早你不在,宫里头来人了。”
      沈炼将那盒胭脂放进匣里,漫不经心:“出什么事了?”
      靳一川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事,就是上次陪太傅狩猎那事,大哥不是一箭把那只扑人的猛虎给射瞎了吗,上头差人来问大哥能不能过去教世子习射。”
      沈炼疑惑:“世子不是才七岁?”
      靳一川不以为意:“二哥你是不知道,他们胡人自小会走就开始学骑射了,要我说,世子七岁学射,也还不算太早了。”
      沈炼笑笑,理了理手上绑着的腕甲:“这是好事,大哥脚上的那道口子也没算白挨。”
      靳一川却是叹道:“话是这么说,可大哥一朝进宫,与世子亲近,那不可避免就会被卷入宫闱,到时候——”
      “这便是大哥的事了,你也不用替他操心,”沈炼打断了他,“倒是你,这两天怎么没见你在院里熬药,你的咳疾可是一天不能落,可别贪玩偷了懒。”
      靳一川笑,挥了挥手:“二哥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好歹也是堂堂锦衣卫出身,能偷上些什么懒,不过是这几日寻得了个好郎中,愿意替我每日在屋内将药熬好了,到时候去取了便是,还送了我些安神止气的香囊。”
      沈炼接过香囊,轻轻嗅了嗅,的确味道清新,定睛一看绣工也是精致,不由打趣:“只怕不仅是个好郎中,也是个好姑娘罢。”
      这话倒像是打中了七寸,呛得靳一川脸上一红,将那香囊抢过,再不跟他胡扯,草草说了两句便离了。
      待他走后沈炼这才重新定了定神,省着时辰应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便收拾了锅灶准备炊米,也恰巧门外又传来了叩击声响。
      这回来的是他卢大哥。
      “吃过了?”
      沈炼往锅里添着水,头也不回。
      “吃过了。”
      卢剑星也不看他,盯着桌面上的裂纹,那是一日他的债家寻上门来,沈炼一掌拍将在这厚实的墩木桌子上径直裂出了几道深痕,这才将那帮浑不讲理的流子给喝退。
      “一川都跟你说过了?”
      沈炼知道他来是为了进宫那事,没有多应,只听他在身后叹了口气。
      “你觉得我该去还是不去。”
      语气平缓,分明是没有疑虑的含义,沈炼也不多事,只是笑了笑,将灶上重新盖住。
      “大哥心里早就有答案。”
      卢剑星长叹一声:“如今这世道,人不人鬼不鬼,别的不说,你看我为了那百户,忙里忙外,折腾了这么久,现下眼前正摆着这一机会,就算陛下日后不重视我,至少我也还能够同里面的那些贵人走得近些。”
      沈炼心知自己这位大哥自小家贫,一生人又尤为老实忠厚,所求到底也不过只是官升家齐,因此也不便多说。
      “既是如此,大哥只管去便是,至于朝野一方,现下这局面,就算是置身事外,锦衣卫三个大字可能也免不了会被生出事端,左右不过是一般,倒不如选个自己乐意的。”
      这一番话说的卢剑星心头大悦,正中下怀,不过心里却还是暗暗担忧,问道:“二弟你刚刚话里话外提及的事端,难道是最近又要有些什么大风浪?”
      这下倒是问得沈炼猝不及防,只得周旋:“不过是胡诌罢了,大哥不要多虑,我们三兄弟一起,又有什么难过不去。”
      于是卢剑星便不再多言,几番寒暄过后就此告辞。
      沈炼取了锅里的一碗清粥,就着刚炒的一小碟子韭菜鸡蛋,吃得倒也算干净。

      转眼间又过了数日,正巧也是沈炼进宫换职的日子。
      当职期间整夜在各个宫中围墙上守着,各种墙角秘闻听得耳朵都已经起了茧子,正照常立在屋顶上数着瓦砾,就听见南墙边上有悉悉索索的响动。
      此时也已经四更天,轮班的侍卫都开始打起了瞌睡,这时候后宫的院角又闹腾着些什么?
      锦衣卫当了这么久,实际上沈炼对宫里的这些乌烟瘴气都已经烦不胜烦,但是本着职责本分,却还是稍稍留了心,于是便屏气凝神,只听得那边传来隐隐动静,正是一女子声音。
      “我当她不会这么心狠,自己也是育有子嗣的人,怎能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情?”
      “得了吧我的姑奶奶,这就叫恶毒?她当年艳绝后宫享尽圣宠的时候,再龌龊再恶毒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前面那位你当真是患了重疾?只怕她的手段你进宫的年月还浅没弄明白呢!”
      “那别的不说,如今圣上子嗣单薄,单凭这点,难道她还能动我肚子里的龙种不成?”
      只听那老迈的声音更是激昂,险些制不住音量,接下来便像是拉扯中扯痛了女子,她吃痛一声。
      “你倒还知道!可你当如今为何单薄!我也不与你争,要不是看在——罢了,你赶紧随我,走这边抓紧要道出宫——”
      “可我东西还没收拾呢——”
      “小姑奶奶,什么东西还能比命重要,你怕是不清楚那位养的那些鹰犬的厉害,只要闻到些许血腥——不说了不说了,赶紧走——”
      接着便是一阵细碎紧密的脚步声,两人似是走远了。沈炼听得倒是新奇,不过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锦衣卫直属皇帝,只听圣上一人调遣,就算是如今龙体抱恙,皇后和宦臣代为理政也丝毫没动摇半分锦衣卫作为皇帝亲信的这一地位。既是如此,就算是事关龙嗣也于他无半分关系,毕竟皇帝命锦衣卫于宫中守夜,所求的也不过是防刺安稳。
      更何况,如今这后宫,百鸟朝凤,皇帝自己都不管,他一个区区锦衣卫,又何必要去惹这种乱事。
      于是又回到了他那屋顶上,继续数着瓦砾,挨着到了天明。
      回去时正好赶上了早饭,锦衣卫于宫里倒还算是在这帮下人里占了些地位,小厨房里熬了鲜香的藕粉虾滑粥,还撒了不少鲜香的焦黄芝麻,吃得沈炼口齿生津,就着那新拍的黄瓜和葱豆腐也算是可口。
      饭饱之后便倒头就睡了,今日正好换轮了靳一川,他终于可以睡个好梦。
      只可惜觉还没睡上多久便被房里一阵喧杂给吵了醒来,睁眼一看只见院里站了几个着乌红监服的阉人,此时正由领头的袭着一只浮尘在那问靳一川的话,只见他抬手往沈炼这边指了指,那帮人便看了过来,沈炼只得起身,心中暗自疑惑,又心生不安,直至走到院里,才听他问道:“昨夜可是你执勤?”
      沈炼拱了拱手:“正是,还有劳公公,所为何事?”
      那人也不多加言语,只是抬了抬眼睛,脸上是宦人向来多有的那副张扬模样,抖了抖手里的浮尘:“那便跟我们走一趟吧,赵大人有请。”
      沈炼还没说话,靳一川便道:“公公大概是有所不知,锦衣卫乃皇上旗下,只听从皇上号令,未得圣上恩准,不得擅自离守。”
      那太监倒是一怒,喝道:“大胆,如今圣上抱恙,一切政务由皇后娘娘和总督魏大人处理,东厂的命令便是圣上的命令,你若不遵,也别怪我告到皇上那里去!”
      沈炼心下暗叹这太监好大的口气,竟将自己同圣上比尊,这话是险些没落到有心人手里,否则只怕是他这条命也不用留了。
      不过也由此可见东厂气焰之盛,沈炼向来不是好事之徒,于是便安抚了靳一川准备同走,临走时顺便取了一旁的绣春刀,却又被那太监瞥了一眼,沈炼解释道:“太祖有言,袍不离身,刀不离手。”
      对方只冷哼了一声:“寒酸,讲究倒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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