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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缘 ...

  •   他倚在榻上睡着,脸上已无平日里见的那副肃杀和惨白,唇色浅淡,极尽虚弱之态。
      陈安垂着手在门边站着,见了沈炼也只是微微颔首,轻轻替他启了门。
      竹扉碧绿,仍旧透着些许的清香,屋内没有焚香,淡雅得不似这主人的模样。沈炼动了动,袍摆擦过衣边,轻微声响,那案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
      他手里依旧握着那份已经磨得光滑面如青玉的竹简,上面的行书篆刻得清秀娟丽,全然不似男人手笔,目光茫茫,随被声音惊醒,却始终没有回身去见来人,只是伸手以指腹摸着简上小字,鼻尖轻嗅,似是还没从梦中回神,身后却传来一声闷响,竟是双膝触地之声。
      如雷贯耳,让他骤然惊醒。
      沈炼纵身长跪,那身锦袍铺了一地。
      “微臣来迟——”
      那人却只是偏了偏头,手里握着的书简已经硌进了伤口,弥漫隐隐的痛楚。他的眉心轻纵,眼里似是茫然而无辜,目光没落往任何一处,嘴角却泛出笑容。
      “你来得正好,我这儿正有一字,寻不得明堂,你来替我讲讲。陈安粗笨,口齿又拖沓得紧,我听了更是生气。”
      沈炼却是不动,依旧跪着,直至一团黑影伏在自身面前,双肘被人扶住,这才不得不重新抬起头来。
      听陈安说,他被人摁进了血池里,双眼沾上恶毒,蒙上了一层青膜,此后怕是再难看见了。脸上也被毒水豁开了不少口子,所幸得及时医治,已无大碍。
      这时直面那双泛着淡灰的眸子,沈炼心如丝绞,口里竟涌起一股辛甜,一瞬竟泛溢出了嘴角,幸而雨化田此时已眼不视物,没有多问,只是微微皱了眉,嘟囔了句怎么伤的这么重,边拂袖回榻上了。
      “大人近日可想起些什么?”
      沈炼将嘴角的残血拭去,替他接过那沓竹简,抬眼又去打量对方那副孱弱清淡又陌生的样子。雨化田只是笑笑,摆了摆头,垂手拨弄着榻上铺着的锦裘流苏边上的坠珠。
      “陈安说我原是朝中重臣,因得罪了派系被人谋害至此,沈大人同我向来交好,是我一幕中好友。”
      沈炼笑笑,随即发现对方察觉不到这份回应,便及时道:“沈炼三生有幸。”
      “虽然如此,我却不信。”
      沈炼一愣,却是追问:“这又是为何?”
      雨化田笑笑,因在病中显得更加虚弱:“毒我眼睛,废我功力,伤我容貌,乱我心智,如此狠辣大费周章,我做的定不可能只是得罪派系那么简单。只怕是要比这些再恶上千百倍吧。”
      此时语气清淡,出口平缓,仿佛谈的他人的伤悲与自己全然无关。沈炼却是哑然,半晌只闷出一句淡淡。
      “大人言重了。”
      竹简上是齐物论的一节,“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不知其所归”几个大字赫然跃于其上,沈炼心中一动,却是滞了一瞬,手中竹简便被雨化田抽去。
      “人谓之不死,奚益?”
      语气淡淡,不着一丝轻重。
      沈炼翻身而跪。
      “臣罪该万死。”
      雨化田翻过竹简。
      “何罪之有?”
      一时语塞,沈炼只得垂首,伏于掌上。这里不似宫中,到处铺有长毯,竹性寒,本就带有凉意,此刻更是透彻地随着双膝渗入骨里,心中却一团闷热。
      他忆起很多事,忆起那夜长河边畔,忆起对岸烽火,忆起桃林漫天羽箭,忆起城门,忆起大火,忆起铺天盖地的战鼓空擂。
      那姓千的替他讨的这一杯酒,讨的却是两生两世的恩仇。
      他跪了他那一世,他难辞其咎。
      见他许久无言,雨化田倒是没有深究,只是低低叹了口气:“自那日逃出后,陈安便带我到处藏匿,这片林子也还没呆上许久,你是他头一个放进来见我的生人,想必我俩的确关系匪浅,只可惜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大人言重了,沈某不过是一个下人罢了。”
      “你一来便长跪,言语里也字字强调主仆之情,我倒问问你,你说你叫沈炼,那我便叫什么?”
      末了说道:“陈安一直不肯答我,无非是怕我想起前尘再去寻仇罢了,若你真当我是你的大人,那便老老实实告诉我。”
      沈炼闷闷:“恕臣无能。”
      却在下一秒被人捏住了下巴,硬生生地抬起了头来,眼前的男人面容苍白,额角透有青绿的脉络清晰可见,虽是目不能视物,微合之时却还是残有昔日的阴戾。
      “瞒得了我一时,却是瞒得了我一世吗?一个名字而已,倘若我真的要杀将回去,你们这些全手全脚的,难道还拦不住我一个经脉全废的瞎子?”
      说罢却像是动了气,抬手将沈炼甩下,再背过身去,不再向他。沈炼只是依旧伏着,没有说话。只听他喃喃低声,像是自语也像是在训斥,话语间还带着几分嗤笑,病态苍弱之状尽显。
      “到底,不过是怕我知晓多了连自己这条命都保不住。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搬到这林子里来的用意?说得养伤这么好听,不过是为了囚住我这条残命,不让别人知道我还苟活于世罢了!”
      沈炼听得心中抽紧,一字一句像是穿凿在心,无意之间竟怔怔:“霍心,若你愿意,便是这皇位,我都会为你去取的。”
      那案边的人身形一震,侧身过来,明明双目已废,却还是下意识寻着发声的那人。
      “你刚刚唤我什么?”
      沈炼自知失言,一时无语,再不肯开口。雨化田却也已经俯身而下,双手握着他的双肩,眉梢上也罕见得泛上了笑意。
      “霍心,”他喃着,嘴角含笑,“名字却也不俗。”
      “你从前叫霍心。”沈炼道。
      像是觉察到那字里行间的深意,他又皱了眉:“莫非我从前又还有段往事?”
      沈炼再不说话了。他虽喝下了千根寻来的那碗能忆前尘的孟母汤,但已心中暗誓此生是来报霍心那万箭穿心的前世之恩,心中已再不敢有别的所求,如若有缘,命里三番五四地将他推于自己面前,那自己一定会互得他周全,但除此之外。
      他抬首再望向男人那张脸,已不似记忆里那副风餐露宿,饱经大漠阴风吹袭的黝黑和粗犷,身上常年满是腥酒和汗垢,肮脏而可敬的模样,他刻意逼他敬而远之的模样。
      孱弱,纤细,眉目里藏着阴霾和狠辣,纵然是在病中,对往事全部丢了记忆也还残留在举手投足里的敏感和多疑。
      这样多好,更能将自己护得分外周到。
      可尽管如此。沈炼看向了他的眼睛,依旧一片青茫,瞳孔涣散,寻不到着落的地方。双颊残有还泛着微红的痂口,额处被墨汁刺成的青图已经被重新补上,却还是留有些许的灰青色彩。
      尽管如此,却也还是落得这般模样。
      沈炼周身肝肺心脾都仿佛被千万根银针逆血而行一般,阵阵作痛却无处可挣扎。
      你沈炼,明明发誓要至少要护得他这世周全。
      “纵使情爱皆无望?”
      千根那朗朗话语仿若还在耳边。
      “从来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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