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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陛下早点睡吧 ...

  •   回来时已过了宵禁。
      不过霍心向来都不必遵守这类夜晚的禁忌,毕竟他好歹也算有着神武大将军之名,于这边境要塞虽说军权和兵令与他无关,但拼死而不惧牺牲的性子总归还是让他在巡逻方面多了些便利之处。
      没有固定的守边时间,便是为了方面他能够随时在战场上出现。
      当真是个能说话会走路的活刀子,向来于功勋上面也无什么太大的欲求,这简直是所有边关要员们求而不得的好手下,好工具。
      走在塞边的海岸,天色已经接近浓稠的墨黑,最远处能够依稀看见因营房永久不灭的灯火映照出来的带着深橘色的天,同这种泛着灰蓝的暗黑天空混杂在一起,形成奇异的颜色。
      霍心轻轻地嗅着空气里咸湿的海风气息,周遭的温度又比平时白日里凉了几分,在他的皮肤上起了细小的颗粒。他喜好这类的冰冷,能够让他在酒醉之后迅速回归最起初的精神,只可惜今天喝的这酒大概真如那女人所说,酒性奇特,原本出了店门的时候人还尚好,这下闲逛到了这岸边吹了吹风,便总觉得头上发昏,脚下都多了几分踉跄,眼前雾蒙蒙的,眼皮子都仿佛黏了玉米面似的睁不开来。
      正迷迷糊糊走着,突然鼻尖嗅见了某处不同寻常的味道。
      那不是海风常有的腥湿和潮咸,是特别的。
      熟悉而陌生的。
      与边塞漠北格格不入的。
      “霍心——”
      龙涎灰琥珀。
      扑面拥进的是个面料华贵的怀抱,他记得这料子,真是难得,明明都相隔千万里远,时间都已经拉至这么之长,他还偏偏还是能将这人的一切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上好的丝绸,以全江南最为精巧的秀女踩着纺车制就的纱彩绣制而成,花卉鱼鸟栩栩如生。那玄袍面上明黄色的白蟒常常张牙舞爪地,随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变得机灵活泼起来。
      还有那杏黄的朝服,边缀上的细碎流苏,腰间系着的猩红间带上面被皇后亲手镶了颗如眼睛大的宝石,常常在举手投足间把他自己给磕着。
      还有那深青色的戎装,那纯白色的薄衫,那皮履的尖翘。
      他为什么记得这么多,他不该记得的。
      “微臣失礼了——”
      怀里的人似是终于回过了神,轻巧而不失分寸地将自己推离了他,李泅皱着眉看着眼前满身酒气的男人,心脏仿佛都连带着皱成了一团,瑟缩着在跳动间都带着阵阵的麻木痛楚。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眠,这些年,他在夜里总是得燃着香才能入睡,但即使不用太医叮嘱他自己也知道这并不是个好法子。
      李泅很清楚,这是心病,无论用什么方法,终究只能以心药来治。
      霍心就是他的药。
      他这次前来漠北,没曾同任何人打过招呼,连太后那边都不曾知晓,自己家的这名皇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顶着南巡的名头一路往北,策马加鞭,甩去了所有的随从和护卫,直奔向了这一处十几年来都未曾有人光临过的荒僻所在。
      他相信如果太后问责,定然又会是那句,李泅,你疯了不成?
      他当真疯了吗?这可不一定,这世上的人或许全都疯了,只是他疯的或许有些清醒罢了。这么多年了,他最清楚不过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他懦弱了太久,妥协了太久,十年了,会不会有些迟了。
      所以他才快马加鞭,他恨不得用上全身的力气。
      他想重新抱住这个人,重新回到这个人身边。
      “霍心,”李泅能听见自己声音里面的颤抖和微弱的恳求,“跟我回京都吧——”
      这声音仿佛带了魔力一般,因着岳千根那酒的缘故在霍心心头绕来绕去,此刻他终于才不得不肯定了酗酒真是害人害己,脚下步子依旧歪得不成样子,却幸好还是能够将将维持了个稍微体面的姿势,外强中干地重新站定了,拉开了同李泅的距离。
      他哑哑地张了张口,声音还带着因为饮酒而毁了不少的沙哑:“夜里风大,陛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李泅被他气得恨不得抬手将这人的领口径直揪起,却还是耐了性子冷声:“那霍将军夜里酗酒成性,这一行径总归是犯了军令吧。”
      似是被骤然间抓住了什么把柄,见对方一时无话,李泅还以为自己终于揪住了他的软肋,却接着听到那人闷闷开口。
      “霍心认罚,便由陛下处置。”
      “你都这样了还记得一口一个陛下,”李泅怒道,“你就存心把我气死吧。”
      那人只是缩了缩脖子,似是被风吹得有些身上发了凉,李泅见他这幅样子,嘴里不知道为何总是莫名发着苦。
      “夜里的风,是杜鹃花的清香,”霍心突然开口,“你来了,就总带着宫里的味道。”
      “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让他们焚了。”
      霍心只笑了笑,眼睛又不知道在这黑暗里瞟向了何方,李泅总觉得这些年里他们之间的距离总是越来越远,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刻意同他隔了一道君臣之礼的行径就可以看出来,他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再是以往那样一只手臂就能够揽过来的弧度。
      所以他才愈发着急。
      到底都错过了些什么,到底都放弃了些什么。
      “龙涎香,是尚好的安神药香,陛下如果不焚,国体难安啊。”
      霍心的声音悠悠的,像是自远方传来,令李泅不自觉地又皱紧了眉头。
      “是么,那你可知道,我又为什么难安?”
      他只笑笑,再不接话。
      李泅却是不愿再纵然对方同自己这般虚以委蛇,竟是向前一步径直扯过了对方手腕一处,霍心只感觉相接的掌心处灼热得让他险些烫伤,那处皮肤的热度,连带着海风的凉意,让这一切不真实得仿佛是浸泡在海水般的梦境里。
      “霍心,你敢不敢正面回答我,这些年里,你究竟有没有一刻曾经想过我——”
      “陛下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霍心只偏了头,李泅没能再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窥见那在这些年的风沙里被磨砺得日益坚毅的侧脸,上面布满了粗糙的肌肤肌理,“你我君臣有别,霍心不能再一错再错。”
      “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来北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李泅将那人重新扯到了正面,只为了看见他脸上的神情,能够真实地遇见对方的反应,而不是那东支西吾的虚假皮相,“我不做那皇帝了,霍心,我们寻个地方去浪迹天涯吧,就像我们以前说的那样——”
      “陛下——”
      霍心也嘶哑了声音,躬身打断,低垂的头颅下再次看不清那些情绪。
      不知为何,李泅骤然间总觉得周身发沉,入坠深海般的沉重,明明日思夜想所思所念的人就在自己眼前,却不知为何总是处于难以触及的地方。他脚下不自觉地又往前了一步,似是想要再与他近一些,却被霍心的后退和行礼打断,只听那人朗声惨惨道。
      “家国天下又哪里能是被当成这种玩笑话说出来的,陛下此行实在是太过轻率,还望陛下念及天下苍生,行事之前多加三思啊——”
      “霍心——”李泅吼道,“你明明知道我心中所想,你也明明知道我并不屑于这所谓的江山社稷,霍心,我也知道你才不是胸怀天下的圣人,霍心,你为什么不肯好好与我坦诚相见呢——”
      他只是哑哑,口里细碎地轻轻发出了几声:“很晚了,陛下早些休息吧。”

      李泅不是不知道霍心到底在怕些什么。
      他认识霍心,是在他们还是很小的时候,各自都还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先皇说要给他找个伴读,或者是什么贴身的护卫,年岁太久他也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那名太傅向来脾气不佳,整日如果背不下那通篇的古书论语便要被戒尺抽打着手心。
      开什么玩笑,好歹怎么说他也算得上是□□储君吧,为什么平白无故要被这样的山羊胡子老头收拾个不停。所以父皇说要给他找伴读的时候,李泅心里是高兴的,毕竟如果有了个志同道合的玩伴,自然也可以在应对那老头儿的时候多些合伙捣乱的帮手,实在不济,挨打的时候也总归能有个人作伴吧。
      也于是就是在那时候,来了霍心。
      他的身板算不上是魁梧硬朗,毕竟也只有几岁的年纪,甚至略有些孱弱了。但送他进来的人说,这孩子天生骨骼清奇,尤善武艺,别瞧他看上去没几两肉,但是力气却大得很,平日里话也不算多,绝对是个老实妥帖的。
      说实在话,老实妥帖对李泅而言并算不上是什么,他甚至更想要些聪明机灵的人来陪在身边,只可惜先皇似乎是受了前几朝宦臣当道弄权的教训,因此对那些好引歪皇员性子的人颇为不喜。听得他又善武艺更是让皇帝大喜,他原本就是想给太子找个能顾贴身保护又能盯着学习的稚童,一路伴着长大日后继位还能成为朝中一要员亦或者是亲信护卫,于是便即刻拍板定了下来。
      从此霍心便成了太子李泅身边的贴身护卫,整日整夜形影不离,同吃同住。
      说起来,似乎也是自那时候起,霍心便在无意之间,成了李泅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已经同他的成长一道混合在了一起,再也割离不开。
      可变故偏偏还是发生了,那是十二岁的雪夜,是朝廷里每年例行的冬猎盛会。
      李泅不喜弓弩,也从来不善舞剑,但因着其父的要求,也算是草草学过几手捕猎,在众人面前不置于露怯。但霍心却不同,当真应了当初引他来的那人的话,他在武艺上面的造诣的确超逾常人,教练太子习武的将军也时常夸赞一同陪旁学习的霍心,天分异禀,将来定有所成。也是如此才总是给李泅养成这么个怠懒的性子,冬猎时候的猎物尽数交给霍心去负责,最后归咎的时候作为东宫的储君面子上总不至于太难看。
      说起来似乎是有些抢功的意味了,但李泅知道,霍心与那些凑上来献宝讨巧的人不同。
      霍心跟他们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不知道于宫外是得了什么机缘巧合的缘故,既然能够在重重挑选之下送到李泅身边,后来熟识之后他才知道,霍心原本的身世实际上苍白得宛如未曾被人落笔过的宣纸。
      他这一世,除了李泅什么都没有,没有亲朋,没有好友,亦无欲,也无求。
      也是因此,本想就这么快活自由地,度过这么一生。
      只偏偏。
      “那阿尔索汗的儿子可真是啰嗦又欠乏教养,臭烘烘的嘴巴里还老是不留情面,也不知道他的族人们整日都是教导的什么礼数——”
      束着清练髻发的少年只紧步随在那名喋喋不休却一身狐裘锦衣的俊朗男孩身边,面上神情温和而不失分寸地浅淡笑着,细心替侧旁的雏龙扫除去脚边的积雪。
      “殿下心中本就清明,何必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呢?听说沿席那边在烹制爵爷们新猎的野味,殿下想不想去尝尝?”
      “村野吃食,有什么有趣的——”年幼的李泅只满心怨懑地踢踏着脚下的雪沫,骤然间又扬起头来,一张雪地里被冻得通红的脸蛋漫溢着道不明的笑意,“不如我们下去池里摸鱼吧,前些日子赵将军不是才说冬鱼味最鲜最美吗?”
      霍心看着眼前的少年,眉眼间尽是能够化成水的温和与慕仰,身上的皮甲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层细碎的霜雪,却被李泅顺手拂去,沾了十指腹间的冰冷与湿黏。
      “北边的冬天不比京都,您还是小心些好,”霍心轻轻劝道,“没来得又惹了风寒,沿边的地界姜茶都寻不得几个。”
      “你这么会泅水,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闹着,年轻的储君只抬眼轻飘飘地斜觑着身旁的黑发少年,一双眸子黑亮,于雪夜里被满目的银白映得仿佛能够耀出光来。
      稚子并不通什么人伦情理,只知喜不自胜,心随所愿,面上心里都随着眼前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而渐渐泛出温暖的柔和来。
      “霍心,”他突然哑哑地张开了口,“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那单薄的肩头却是肉眼可见地僵了僵,随即应对他的还是那双清明温和的眼睛。
      “我是自然会陪着陛下的。”

      他还记得那北国的雪,不似京都,窸窸窣窣,飘落至肩头时仿佛杨柳飞絮一般轻薄。
      那像极了层层叠叠的兵甲般坚韧,只消短短一瞬,便能压至你积雪满头。
      沉重不堪,冰冷恶寒。

      霍心不大愿想起下雪,也于是自那以后,请命了边塞,至此以后,不分秋冬,难见于四季,视线所及只有满目的萧瑟和无尽的咸淡湖海。
      他常常会梦魇,这些琐事也无人再知晓。

      第二日清晨时,霍心早起去了兵营,跟领头的人点了个卯,便又照例去了自己往常的那处哨岗,只偏偏不巧,又碰见了正在那里巡逻查岗似的李泅。
      一身乌黑的塞北布料,腰间缀着那与之颇为不衬的金边绸带,垂挂下来的玉佩于这荒漠里映射出异样的光芒。
      霍心抬手整理着腕边的护甲,边走边看着他,脚下不停。
      李泅盯着他的眼睛,直至那双黑曜石般的瞳孔被地垂下来的视野遮蔽。
      “陛下。”
      他轻轻地候道,语气里承载着千万分的恭敬。
      这让李泅恨之不已。
      “漠北黄沙甚重,风暴起时听说连眼前之人的面孔都分辨不清,即是如此,为何边关岗哨还都是零散着只分布将军这几人镇守呢?”
      霍心心中稍稍动了动,李泅这话倒不是随口一提,明事理的人都会知晓其字里行间暗示这边塞的军统刻意苛待他们这类要员功臣而疏于防镇的行径。可偏偏这开口问询的人是李泅,其中的关怀意味不言而喻,但也偏偏就是李泅,这份浓厚的情感也几乎要将霍心给活活扼死。
      扼死在这片漫天的黄沙里。
      扼死在这仿佛梦境一般的沉闷大漠里。
      他哑着嗓子开了口,身子弯得更低:“于漠北行走时日久了,便能从天际的云端变化揣拟出各日的风向情况,统领们也是因此才根据日头分派的兵力。”
      李泅眯眼盯着他,一双眼睛几乎要泛出杀意。
      他不是那么狠辣的性子,甚至于,多数时候作为一个皇帝都过于绵软了,否则也不会于龙椅上高居这么些年,还能够被帘后的太后给指挥摆布。
      “霍将军,”似是为了报复对方那副刻意做出来的疏离与恭敬一般,李泅也终于收回了原本语气中的温和,刻意尊称起了他的名号来,“那统领之位,本该是你的。”
      霍心只淡淡地笑,眉眼间攒出一丝不以为然的轻蔑,同那些李泅曾在军营中看见的兵痞一样,不知为何,皇帝心中又再骤然之间闪过一丝痛楚。
      “霍心无德,亦也无能,空有一身蛮力和莽撞的鲁夫之气,实在是担待不起这个盛名。”
      李泅收敛了柔和:“太后说,镇守边防,是你的主意。”
      霍心偏头,轻轻道:“自请任命,报效国防,这是霍心身为七尺男儿的责任。”
      李泅却不理会他的豪言壮语,只盯着他,咄咄逼人,语气里也透露出了以往难见的锋利:“那你也不要统领之位?我倒是好奇,若你当真有堂堂七尺之躯,报效我大凉之心,那你又为何不去争那上峰,以现在的姿态在我边疆混吃等死,这便是你的报国之心?”
      霍心没有抬头,李泅只能看见他胡乱扎着发髻的头顶和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后脖颈。
      他记得这人的后颈,于雪夜里常年,能够被映得泛出耀眼的白皙。
      翩翩君子,舞刀少年,一双银剑,弯弓盘旋。
      “微臣无能,”他只道,“请陛下责罚。”
      李泅胸腔中涌起血气。
      “霍心,”他道,“我恨透了你。”
      那人只依旧恭敬地垂着头,双手于身前揖状,声音淡淡:“臣罪该万死。”
      李泅轻轻合了眼,语气稍显冷冽,但是却依旧还是没能在句尾处遮掩那份轻颤:“你可知我这次是为何事而来?”
      霍心稍稍向后侧身了一步,不知是心中有悸还是又多了什么考量,面上看不出半点多余的情绪,那头颅依旧轻垂道:“微臣不知。”
      李泅看他:“你是不知,还是根本就不想知?”
      “陛下,这漠北景色,看上去荒芜吗?”
      似是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询而打乱了思绪,李泅才将将从方才的针锋相对中抽离出来,淡淡道:“大漠孤烟,落日稍圆,雁群徘徊而海风泠冽腥甜。”
      “不透生机,但至少,也算是坦荡的好风光。”
      霍心笑,自李泅来此,便鲜少见他如此之笑。
      记忆里这人总是时刻伴于自己身侧,温和妥帖的模样,一双明星浩目,连带着那副较为阴柔的面孔都变得温柔起来。
      “陛下千金之体,心盛万民,能够时刻以如此的目光看待万物,当真是难得的明君。”
      李泅微微皱眉:“你又想说什么?”
      霍心只摇了摇头,骤然间竟然风起,李泅能看见他鬓角随意散落的几缕发丝,混杂着荒漠里千百遍浣洗也已经褪不去的黄沙残泥。
      他微微被沙尘迷了眼,风声中只听见对方那句。
      “可我恨死这枯槁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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