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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霍心无罪 ...

  •   霍心不是个没有心肝的傀儡。
      他一直以为至少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会在心里为他开脱过这一点。毕竟,以他自身而言,他并不曾相信这世间有至奸至恶而无可救药的人。凡事总有一丝余地,如若一人整日纸醉金迷,酗酒张狂,必定是在心里掩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然而,似乎于这世上,能够这么想的人并不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战士们中,开始流传起这样的蜚语。
      他们那名能够破军斩将的神武大将军,其实是个被贬至边疆受罪罚过的莫大罪臣,此人性格阴戾,喜怒无常,而擅寻花问柳,酗酒滋事。虽说空得一身好武艺,但到底不过是个替别人杀人的工具,不然的话,为何屡屡告捷,却从未得到过朝廷的嘉奖,以及上面的青睐?
      到底不过是罪臣罢了。
      可究竟又是犯了什么罪呢?

      “霍心无罪。”
      金銮殿上,年幼的雏龙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单衣伏在座前,冰凉的地面抵过那单薄的衣料而将腊月的严寒穿透进他的骨髓。
      他的身子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而高座上的那人只是一手轻抵着额头,不成器般的垂着自己的眼眸,打量着这名独子。
      “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替他开脱掉罪名吗?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打动你父亲,祖母,乃至于全天下百姓的心吗?”
      年幼的太子只伏着自己的身子,几乎是趴在了砖面上。
      “求求你,父皇,放过霍心,那并不是他的过错,都是我——”
      “李泅,”森严而老迈的皇帝声音层层穿透过大殿,“你要时刻记得,你是太子。”

      是啊,可我好多时候,真的一点也不想去做那个太子。

      “你又来了?”
      岳千根扫着台面上的浮尘,见到进来的霍心,面上似乎并不惊讶。
      “我还存着几坛好酒吧,总归得尽兴才是。”
      霍心抬腿走进了屋内,径直坐进了最明亮的堂屋中心,环视了一圈打趣道:“老板娘,你这酒馆的生意当真是一点也不好啊,次次来都是这么人丁冷清。”
      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岳千根只差人从里面又抬了一坛出来,眼睫轻轻抬了抬,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从他身上扫过,道:“只怕将军不是为了尽兴,而是消愁罢了。”
      “若真这么善于洞察人心,倒不如考虑去沿街支个测字的铺子算算命,整日拘在这样冷清的酒馆里,也算是荒废才能了。”
      岳千根懒得理他的胡说八道,慢悠悠地做着自己的事。
      见对方不接话,霍心也这才失了自己的那份捣乱的兴致,饮了几碗后才突然道:“你若这么能猜,那不如猜猜,我到底是为何所困。”
      岳千根冷冷笑道:“这有何难,左不过就是一个天字。”
      霍心僵了半个身子,执碗的手颤动了一毫。
      “大字上面以一为封,你将他视为上宾,奉于至高无上之人,但偏偏心中郁结却要你做出所谓的不恭之事,破了这至尊至上的地位,因此两难。”
      霍心苦笑,不知不觉已将手中酒水饮尽:“你莫不是太后那边派来的人。”
      “山野小店罢了,我若说是你有仙缘,你可能信?”
      听得这话,霍心倒是忍俊不禁:“那我便问仙女姐姐,如若是你的话,你又会如何?”
      岳千根只轻轻扫了他一眼,不多言语,合了眼睛,声音淡淡:“将军自己的决定,哪里需要别人置喙,只是我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你从没对不起过任何人,你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自己。”

      李泅年幼的时候,曾被灰熊袭击。
      那是十二岁时的事了。那时候的他总归是年少不懂事的,常年被养在宫里,以储君身份护得性子都变得狂傲起来,不过也好在宫规森严,左右也有人管束,便多数时候都闹不起什么风浪。但那次随圣上北行,年轻气盛,喜好玩乐了些,加上有霍心伴在身边,于是愈发胆大了起来。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李泅的背心已被抓破,血迹沾染破碎的衣襟布条,在雪地里格外触目惊心。
      被霍心一箭射死的熊尸瘫在李泅脚边,被开膛破肚的地方还在冒着腾腾热气。鲜血溅了幼君满脸,李泅脸上的惊愕之情已经在巨大变故之下变为慌乱的呆滞。
      霍心提着刀跪在一旁,手脚发颤,一双眼睛直盯着雏龙神色里的愕然,面色已经愈发苍白。
      “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他竟是只会说这一句了。

      后来的事李泅都记得不甚清楚了,只依稀知道自己大病了一场,然后醒来时身边已经少了霍心的影子。
      母后说霍心失职,在那事之后自行请罪,不知道被发配去了哪里,李泅也想过要替他求情,但不知为何这次平日里慈爱宽和的母亲却大发雷霆,甚至以君王的职责告诫了他一番,身为储君应时刻保重自己的龙体,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该是为了天下万民与苍生。
      “泅儿你也不小了,该做个大人了。”
      也是自那以后,朝中再鲜闻霍心的消息。
      可李泅终究还是李泅。
      他说不清楚自己对于霍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执念,仔细想来自己那时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尚处混沌状态,情字一言对他来说也不可解,可偏偏对于霍心,霍心。
      他想,他偏偏放不下手。
      那是他年幼时就起了的执念,终日相伴于身边的一种习惯。
      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想把那个人给找回来。

      “陛下?”堂下大人的声音将李泅重新从闲散的回忆当中拉扯而出,视线在眼前落定,回归到那美髯官员身上。
      “既是如此,回绝他们便是。”
      李泅摆摆手,并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件事。
      好不容易从皇城撤身出来,竟然还要继续在这遥远的偏隅处理这种繁杂的朝政琐事,实在是让人心烦。仔细想想李泅当真没有半点真龙天子该有的性子,无论是无上的至尊气质还是平日里的运筹帷幄,种种方面他都有些略微平庸了。
      虽然很难去承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做皇帝的材料。
      他觉得头有些痛,披了件毛毞,又去找了霍心。
      “将军不在,”有留值小兵回道,“今日他休沐,应是去漠里打东西了。”
      “他常常这么出门?”李泅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
      那小兵似乎平日里跟霍心要好,不大愿意在别人面前说他的不是,又不清楚李泅身份,于是忍不住还嘴道:“北疆漠里粮食甚少,平日里除了自己打些猎物外,便只能啃些干粮了,将士们好歹是要打仗的,将军出去打猎也无可厚非。”
      李泅察觉出这话中的奇异,不自觉道:“你们常常没东西吃?”
      “干粮倒是管够,可弟兄们好歹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的少年郎,光吃那玩意儿哪儿够。”
      李泅颔首表示知道了,小兵似乎不明白这人为何这么大的谱,也不乐意主动搭理,见他走了,便不再追问。
      李泅只在原地踱着,想到或许霍心在这边疆的艰辛,远超自己所想。
      于是去马厮里牵了马匹,换了套披风,竟然也是往素日里霍心常去的地段去了。
      所幸今日气候不佳,没出多远便看到了在绿洲边上猎鹿的霍心。
      男人藏于一沙丘后面,离湖心饮水的兽类几乎有千步之远,却依旧见他稳稳地搭箭,几乎不消怎么留心瞄准,搭箭动作也就是这么一瞬,竟然就只听嗖的一声轻响,然后便是重物倒地之声。
      李泅看得哑然,甚至不由自主想拍掌叫绝,但只刚抬手,就撞见了霍心收弓时望向这里的眼睛。
      “陛下。”
      他只这么淡淡一句,疏离之意尽显。
      “霍将军,”李泅从马上下来,同他一道去收拾那倒在湖边的猎物,“几年不见,技艺倒是更有精进了。”
      “为家为国,自当效力。”
      面对着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李泅总是无话可说,只得安静低头看他蹲在地上剖着猎物,分开肚肠,将不要的尽数扔到一旁,只消几下便皮肉分离,除了眉心头部那因羽箭刺破的一点外,其余部分尽数剥得个干净。
      “当真是好手艺,”李泅几乎是脱口而出,“霍心,这皮子能送我么?”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粗鄙物,还被刺破了一处,若陛下喜欢,改日我再为您捕一头。”
      “不行,”李泅断然道,“就是这个,给朕吧。”
      于是也不等他继续回话,便上前直接将其拿到了马背上,竟也不嫌脏。霍心看得有些愣愣,但也只用了一瞬,便继续蹲回身子,分着那些肉类。
      “霍心,”不知怎么的,李泅突然开口,“我是逃婚来的。”
      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霍心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半分。
      “陛下不该这样。”
      “你知道我心里有人,”他道,“我不会娶别人的。”
      “您是皇帝,”霍心道,“您终要娶亲的。”
      “那我就不做这个皇帝了。”
      霍心不说话了。
      或许自从李泅来了之后,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绕着这几个字词,来来去去,不得要领。

      “陛下若是一直不肯回京,只怕事情会变得难办了。”
      换守的时候,霍心有听到文官谈及,便难得多问了几句。
      “京中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倒也不是京中要紧,”那官员道,“同大凉和亲的那一族,乃是西塞的偏戎人,性格煞是暴戾,此番和亲也是意作两国谈和的打算,可偏偏陛下这一逃,推迟了婚事,只怕偏戎人会趁机发难,到时候直接攻下王城。”
      “岂有此理,”霍心道,“京都可是大凉首城,又怎会这么轻易容他们肆虐?”
      “说是这么说,霍将军,”文官见他有心,也便多解释了几句,“您有所不知,这些年里国内上下灾情过多,税赋都收不齐全,各处着实不力,若是真的开战,光是粮草一类就不一定能凑的足。”
      “这——”霍心大惊,“简直匪夷所思。”
      “是以陛下的亲事能否成功,实在是直接关乎大凉的国运。若您能劝上几句,那便是最好的了。”
      文官走了,只剩霍心一人立在原地,席卷脚边的黄沙簌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泅在鱼缸边喂鱼。
      倒是比较难得,这种漠北地界竟然还能有新鲜的活鱼,特地从疆内运来,一路养在瓦坛里,特地为了给军官开荤用的。
      他这几日睡的不好,梦里老是一片混沌,分不清虚实。
      或许是离了那安神香便真的少了一些倚靠。
      李泅抬起了袖子,稍稍闻了闻,只能嗅见黄沙的浊气。
      霍心竟然会主动来找他,这实在是一件罕事。
      他站在院门外,还是那副刚从风沙和汗渍里出来的样子,浑身上下都罩了一层灰扑扑的质感,各处顺着风递来酒腥气,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澄澈稳重般的,虽然稍稍回避,但李泅还是能够看到那份黯淡的光影。
      一如十年前那般,像鹿,亦像豺狼恶虎。
      李泅曾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将赤诚的纯净与猛虎般的兽性结合在一起,可偏偏霍心做到了。他就像是一头从深山走出的兽类一般,在规划之下温和了爪子和利齿,乖巧地匍匐在自己的身边。
      他突然想碰碰他,却在手指即将触碰的那一瞬被出声打断。
      “陛下,”霍心说,“您应该回京都。”
      “你也来逼我。”
      李泅放下了手,霎时间就像是死心般的,回过了身,重新将视线放回到那沉静的水面。
      “陛下,这是为了天下苍生,”霍心道,“身为一国之君,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是么,”他只喃喃,“君为轻,对么?霍心,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么?”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霍心张了张嘴,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到李泅抬头,那双眼睛里面已经看不清楚什么色彩,只是眼底里的漆黑仿佛浊了些许,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
      “我就该去死,是么?霍心,也该灭绝人欲,受尽摆布,连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事,一样都不能拥有,是么?”
      许久,霍心才缓缓答。
      “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泅盯着他的眼睛。
      “可有时候我真巴不得自己死了。”
      或许死了的话,你就能多看我一眼了罢。
      李泅想。
      或许死了的话,你就能为我掉几滴泪,不再唤我那声陛下了罢。

      “照您这种喝法,酒只怕很快就没了,将军。”
      “左右是我自己拿命换来的东西,岳老板您就不必瞎操心了吧——”
      岳千根替他又起了一坛,红布掀开,顿时屋内酒香四溢。可那男人的眼中却不见平日里的那般肆意潇洒,更多的是一种浑浑噩噩般的神色,岳千根常见这种神色,这是活死人的神色。
      “怎么了,将军,”她道,“您看上去似乎有烦心事。”
      “千根姑娘,”霍心垂头在桌上,手中的酒碗晃荡着,险些跌在脚面,“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
      “可是,我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把自己弄丢了。”

      霍心此生,独为李泅而活。
      这是自打他七岁那年,在戎城猎场上被李泅选中,作为太子的近身侍卫的时候,就暗自立下的誓。
      那时总觉得二人心性尚浅,并不知道什么世间的繁杂,只依稀记得李泅那时候同他的那些好处,雏龙的钟意,以及那些带着满满稚气的许诺。
      霍心是从未想过要从李泅这里得到过什么的。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李泅不会骗他。但就算如此,他也从未想过向李泅索求过什么,或许于他而言,自己这条命是李泅给的。如果不是太子亲自相中他,以他的出身,是定不能够被留在皇宫内院的,甚至于太子伴读这种事情都是痴心妄想。
      而作为孤儿出身,师傅死后被偏旁亲戚给被卖进宫闱里的霍心,如若被赶出宫门,便只有死路一条。
      也就是那时候的李泅,一身华贵的李泅,给了他这么一条生路。

      “你叫什么名字?长得倒是漂亮,功夫也不错,不如就跟了我,日后我做了皇帝,江山分你一半!”
      “我的小殿下啊,这话可不能乱说——”

      又是一个难眠的长夜,整日在漠外这样的夜晚里,白天炎热难耐,夜间却骤然变得寒凉起来,需要裹着两层被衾才能勉强入睡。
      李泅睡前喝了点酒,本想寻个痛快,却被这漠北的烧刀子给辣了喉咙,再加上一人独饮实在是苦闷,只得草草作罢,昏头昏脑地倒在床上,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的星星。
      越是到了这样没有人烟的地方,反而夜空里的东西就会变得愈发的璀璨。
      于是浑浑噩噩的,李泅几近坠入梦境。
      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远处传来窸窣的喧哗。
      他忍着头痛,从床上起来,唤来值夜的士兵,刚抬眼就看见外面城墙上的狼烟燃起,四面篝火,竟是险些烧空了半边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
      他抓住了一自他面前狂奔而过的小兵,顶着晚间的大风和四处叫喊的嘈杂大声问道。
      “偏戎人打过来了,将军说各营就位,要准备开战了——”
      “不可能,”李泅如在梦中,远处的大火几乎映红了他的半边脸颊,“霍心在哪儿,带我去见霍心——”
      “霍将军在前线指挥,同偏戎人交涉,你是谁——”
      李泅不再理会他,直接赤脚奔驰到了马厮中,随便扯过了一匹闲置的马,翻身跃上,纵身如利箭一般疾驰出去。
      他险些发疯,心里只念着霍心。
      霍心,霍心。
      他想起那个梦境。
      绵长而满溢鲜血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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