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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大漠旧梦 ...

  •   秋风起了。
      只可惜四季更替与这漠北无缘,大漠的雁儿都不惧于这里的风雪,鲜少竹林绿野的青黄交接,满目尽是黄土般的苍夷,也算是豪情壮阔了。
      吵闹的军营中此刻正进行着休旅时的玩闹,这是军中常见的休闲把戏,多数时候都是几个关系好的兵油子尽数在一起坐着扯皮,你同我说说些外面的荤事,我同你讲讲军里的腌拶事情,吹牛打屁自得其乐。
      但也偶有士兵之间的习功斗奇,边疆之事极苦,偶偶来上这么一遭也算是减免日常镇守和巡视的压力。
      此刻这里正是在进行着这么一场较量,约莫十几个人围了一圈,中间蒙着眼的男人一身军甲已卸,只露出里面衣襟连带着漠北沙粒的泛黄,处处都是污泥沾染,裸露出的皮肤都沾满了泥土似的黝黑,在漠北的太阳底下晒得闪闪发亮。
      他手中握着一副弓箭,指骨上面绑了已经被浆洗多次而翻出线边的绷带药膏,指节握得笔挺用力,突兀得仿若山岛里坚立的岩石。
      其他人于周边呐喊着,嬉笑着,似是在鼓舞起敬,一人手中捧着一只瓦罐,是他们行军巡视时常常带在身边的那类水壶,他摇晃着,似是在确认里面的什么东西,只摇了两下,便冲那中间蒙眼的男人喊道。
      “霍将军,过来了——”
      那瓦罐被他抛于高空之上,那被唤为霍将军的男子只将头一偏,耳朵朝那瓦罐方向轻轻一侧,抬手便拉弓射箭,动作行云流水而丝毫不带拖延,当下一只羽箭飞出,瓦罐应声而破,那箭身穿过破碎的瓦砾直朝边上驿馆门楣处射去,当啷一声没过箭头,再去看时,一枚铜板正中红心地被穿插在了那羽箭之中,在纤细的箭杆之上晃荡不停。
      周边人欢呼不已,那男人已经将蒙在头上的布带扯开,一双奇异清澈的眼睛,眼尾处带了略微的上眼,宛若丹凤一般,却偏偏在大漠里连带着风吹雨淋蹉跎成了一副军旅汉子的模样,看上去英挺而刚毅,少了那副眉眼本该带来的阴柔迹象。
      这般蒙眼中标的演出向来是他们边塞长官霍心的看家本领,每每展示都会让人大呼称奇。
      此刻的霍心已经被众人团团包围,随手接过了将士们递过来的烧酒仰头便是一饮而尽。
      于这大漠之中最要紧的便是这股子一往无前的豪气。
      他饮着这一罐一罐的烈酒。
      一往无前的豪气。

      塞边似乎来了什么贵客。
      回坊时看到了马厕里拴了一匹未曾见过的新马。枣红色花样,看上去英俊得紧,正焦躁地甩着尾巴似乎是在驱赶这大漠里常有的蚊虫。霍心笑了笑,在边上的水井里舀了一瓢清水浇进了喂水的槽里,末了抹了把脸,轻轻拍了拍马屁股。
      “你又是谁家来的贵族小子,跟着到这蛮夷之地受罪,可委屈死你了吧。”
      那马儿似乎是通了灵性一般地动了动耳朵,鼻腔里哼出了一阵薄气,看得霍心有趣,正弓腰要再给它添些草料时,里面却来人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那驿坊里的文酸管事冲他挥手道,“赶紧去洗洗,有贵人要见你。”
      霍心皱了皱眉,却还要再说什么,只见那人话音刚落完便回身去了里边,不再给他置喙的余地。于是只得哑哑地闷头往边上的河边去了,几番淋漓下来,终于得了副尚且还算干净妥帖的样子,只是衣襟依旧泛黄,沾染了沙漠泥尘的地方也是俨然与他一般烙印进了骨子里,任凭千万盆水洗雨淋也抹除不净。
      于是就这么悻悻地进了厅里,头也不抬地躬身跪下,声音淡淡地高呼了一声。
      “臣霍心恭迎陛下——”
      那座上的人却是面上略有一丝阴翳,眉间紧皱着,在这番奔波和劳碌中已经将身上的华贵雍容尽数消磨殆尽,最终徒留下的只有那五官面孔里的英挺和莫名而来的凛然正气。
      这便是当今本该稳居于龙座之上的正德皇帝李泅。
      他见了那座下跪着的人眉间的怒气依旧不减,原本见他进门之时还稍稍有所松动,也却在那一声万岁呼出口后重新变得冷峻而满布阴霾。可那座下伏着的人却仿佛未曾察觉这圣怒一般只散漫而恭敬地于地上垂着头,连额首都不曾抬起几分,李泅只能看见那胡乱扎起偶有散落的乌黑色的头发和那饱受大漠风霜而逐渐日益黝黑的颈后肌肤。
      莫名的心中悸动不已,但却也仿佛于心间置了块烙铁一般,发出连接不断的声息。
      “你都未曾抬头看我,”那座上人开口,声音阴沉不定,“你又怎知是我的恭迎。”
      霍心仍未抬头,却只在伏着的地表轻轻扬起了嘴角的一抹邪笑,松散道:“那么上品的马驹,除了皇城又有谁能骑得起,只是陛下向来体弱,弓箭骑射这类还是少碰为妙。”
      听了他这话李泅倒是眉间弧度仍旧紧簇,中间的沟壑仿佛重山一般沉淀着莫名的怨火,他只道:“你便又了解我多少?怎知我不能习得弓箭骑射。”
      霍心只恭敬地又磕了几个头,声响奇大,听得周围一众皆是心惊。
      “恕臣莽撞了,竟然揣测圣意。”
      可是这话却也还是没能消除李泅心中的怒火,反倒是将其烧得更盛,左右一干人等都不知道为何皇帝此次会亲自大驾光临于这边陲的要塞。要知道皇帝亲征可是大事,一般都会提前有天使报道,然而这次却是皇帝孤身一人来到,煞是蹊跷,而且一番奔波之后来时竟也没有去寻得当地文官权臣商量事由,而是径直来了霍心这里。要说霍心霍大将军这人或许在边塞镇守多年确实有功,也确实以其武艺和能力镇压得边陲这地界各处安康而少有动荡,但终究也只是个普通的将军罢了,我朝历来重文轻武,尤其是在这乡野荒芜的边境地带更是如此,但是皇帝此次竟对他如此重视,也不由得让周边一干人等刮目相看。
      但虽是如此,也还是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除了君臣还有些什么渊源。
      “你喝酒了?”
      李泅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他从小在皇宫里长大,日日浸泡在那些香料美酒之中,嗅觉已是出落得尤其灵敏,再加上这些年里他勤于练武,专注于各处感官的历练,也因此在五感之处尤其敏锐。此刻能够在这么偌大的空间之中闻到酒味,想必那座下貌似恭敬伏首之人定是在来见他之间灌了不少猫尿。
      想到于此便于心间又是一阵抽痛,可那人依旧未曾抬头。
      “边塞辛苦,除了饮酒便是习武,微臣不过是粗人一个,饶了陛下的清净,实在是让陛下笑话了。”
      李泅最恨他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字字恭敬却字字也因此诛心,仿佛两者之间隔了千万重不能逾越的空间,让他恨而无法,想往前迈进却终究不得要领。只得暗暗捏紧了拳头,咬牙问话:“霍心,你可知道你我认识多久了。”
      这话仿佛是踩着了对方的某个伤处,罕有的,那伏着的人没有回答。这便在朝堂上算是大逆不道了,但李泅终究不会怪他,只咬了牙齿叹道:“你便这么讨厌我,怨恨我吗——”
      “十年零四个月十五天,”那人回答,声音闷闷,“是十年零四个月十五天。”
      李泅哑然,突然间失去了接下去的言语,只喑哑出一声:“你——”
      “陛下一路风餐露宿,想必是十分辛苦,臣该回去巡防了,边塞事紧,便不能再多陪陛下了,请陛下来日责罚——”
      语罢便是凛然起身,一身甲胄看上去英挺峻拔,逆着斜阳那人恭敬地又朝他作了个揖,那猩红的日光仿佛沾了血的太阳,李泅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窥见那隐于血红之后的黑影,以及那转身离去的决然。
      他长大了。
      李泅想。
      一如既往地长大了。

      霍心晚间的巡防被同僚替换,似乎是考虑到他前些日子的操劳过甚,因此周边人都早早地叫了他赶紧回去躺躺。说起来也的确如此,近来他确实也感觉到了肩颈和各处手脚的酸麻,或许人还是不要太过高估自己的能力才好,偶尔的休息也算是对于四肢百骸的一次疗养。
      于是这么想着,他拎着手里的几个铜板去到了军营外部的街上。
      偶尔他们这类人士也还是能够出营的,虽然次数不多,但一个月总还能够利用上这么一次机会买买自己需要的小物件,亦或者是有情人的去见见自己的相好。不过对于霍心来说倒是没有这类的需求,他已经孤身多年,便也不差这么一次两次,说来也是奇怪,他好像总是在这方面差缺一点自知之明,所以许多同他走得近的便也说他是个兵团子里面的武僧,整日整夜无欲无求,除了酒和武倒没什么能满足他。
      若是如此倒是真好。霍心也曾如此之想。只可惜世上许多事都是无法向人解释也无法使人明了的。
      塞边有海,腥咸的海风气息,仿佛搅带着沙粒般的席卷着人的脸颊。
      霍心需要酒,很多酒。
      这些年来他喝了很多的酒,也恰好磨砺出了不算浅淡的酒量。幸好这漠里也无甚好酒,多数都是腥烈的烧刀子,一口下去顺着喉管延伸,在口腔中以喷薄的姿态炸裂开来,煞是豪爽,霍心尤其喜欢,因为算不上什么好酒,所以一个月也费不了什么银钱。
      正巧在路上闲走着,见了路边一个现在这个时点还在开着的酒坊,门口人丁稀少,让霍心大为好奇。
      那买酒的老板是个女人,一脸苦相,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城里人常见的村妇发髻,身上衣服还算是检点,不像那些寻常的酒家老板娘,恨不得身上就蒙了几片布条,巴不得这些军爷能以她们身上那几两肉下酒。
      霍心进去后并不多言,只巡视了一圈店里的陈设,觉得颇为寒酸了一些,出门时也灌了几口,现下正是摇摆心思逍遥的时候,于是便打趣了几句:“老板娘你这店里有点冷清啊,可在这漠里开店终究不如城中繁华,整日来的只有我们这些兵痞无赖,不豁出去一点可不行。”
      那女人未曾理他,只抬手斟着她那壶里的酒,霍心嗅得里面气味香甜,不由得心中涌起了阵阵酥麻,抬了眼睛问道:“老板娘,你这倒的是什么酒?”
      “客官想试试吗?”
      她这才终于抬头,面上神情却始终如一,丝毫没有半点该待人接客的模样。可霍心当下去没心思去计较这些,只接连问着:“我尝着这香气倒是新奇,不像是漠北常有的高粱酒,可是别处的新玩意儿?”
      “客官倒是博学,我这酿的是南蛮的米酒,以精米酿成自然味道会比高粱更为香甜清冽。”
      “便是如此,可否给我舀上两碗?”
      女人脸上终于罕见地有了笑容,却是摇了摇头,轻声慢语:“客官有所不知,我家的酒买卖可以,可却不能以黄白之物相易,如若要喝,可得有别的交易。”
      霍心皱了皱眉,却是无谓,只道:“我反正穷光蛋一个,好不容易兜里有两个黄白,如若你要铺子地契,鱼面酒粮之流我也没有。”
      “客官多虑了,小店并不需要那类俗物,”她只轻轻又斟了半碗,倾倒洒了,一时间房中香气扑鼻,搅得霍心心中如猫爪般挠痒,“只需一件事。”
      “要我的命都可——”
      “就是要你的命。”
      霍心似是仿佛自己听错了一般,只抬眼又看了那女人一眼,周身纤细柔弱也不似练武之人的样子,只心中暗道难不成还能在这种地方遇到了黑店。但尽管如此霍心也不必怕她,以他的身手纵使这整个店面都活过来了要将他活吞他也还是能逃出一条生路,于是如此便泄了口气,笑道:“老板娘,你要知道我可是这边关要塞的将士头领,如若要黑到我的身上,怕你也是找错了人了。”
      “客官您误会了,”那女人只依旧倒着她的酒水,语气淡淡,“说是要的您的命,也不过是你命殒之后的事了,杀人偿命这档子事我们小店又怎么敢去做呢。”
      “你说的倒是新奇,我死之后那便还有谁能喝这酒?”
      “千年红,以命相抵,系衔来世,”岳千根声音悠悠,“客官,你可有今生未了之缘?”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话似的,眼前的这名将士骤然间嗤笑了一声出来,虽说看上去并无什么过于冒犯的行径,但总归是略有些无礼了。好在岳千根似乎早就是这么一副见过许多大风大浪的性子,似乎是泰山崩于其前都不会动一下眉毛的人物,也因此没造成什么明面上过大的影响。
      只是霍心还是尚存一丝为人处事的君子之风的,虽然常年在这漠北荒野里被磨去了大半以往世俗里的繁琐礼仪,但面对女子总归还是得有些礼数和周全。更何况他好歹也是身有将军一职,若是做事太过张扬不得当还是没办法于军中起上什么表率的。
      也是如此,他才匆匆鞠了一躬,向依旧不动声色斟着酒的老板娘抱拳示意,却还是忍不住笑道:“多有得罪,不过姑娘你看上去倒不是那种会跟着街边那些瞎眼骗子一道念叨着前世今生的下九流人物,怎么话里话外总是这么语出惊人呢?”
      岳千根并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只轻轻扫了那人面上一眼,语气淡淡:“是真是假,没亲身经历过谁又说得清呢,不过是赚个噱头钱罢了,大人您若无意,那是小店与您无缘。”
      三两句话下来竟是已经有了赶客的意思。原本霍心向来对这类鬼神和阴阳转世的牛鬼蛇神都持以不屑的态度,如是往常自然会掉头回走,也免得再去多费什么口舌和起什么无畏的争端,只是今朝偏偏他已经领略了这米酒的醇香,向来嗜好这口的他此刻又怎么可能轻言罢休。再者说了,这神棍酒铺到底与他抵的是来生的缘结,既不用他花什么多余的银子也不用摁什么莫名其妙的手印,白白得那么十二坛酒酿当真还算是赚到了。
      正这么想着,又突然忆起先前岳千根所说的话,于是开口:“姑娘这倒不妨,只是方才你所言的十二坛是来生才可再饮?当下若是我想便将如何?总不可能白白等上一世吧?”
      那女人只轻轻笑了笑,嘴角勾起散漫的弧度,扬手将手里酒液再次一洒,只溅得屋里处处飘香。
      “如若大人与小店有缘,那再送十二坛今朝醉上一次又何妨,只是如若这样,那边来世所受的苦楚便会多出几分了。”
      霍心只笑,他并不信这些轮回,又怎么会在意这女人的这些闲话,因此也不再多说,便应了下来。
      得了他的话,那总是冷着一张面的老板娘才终于挥了挥手,似是唤了里面下人的名字,便见一坛就这么被抱了出来。
      霍心得了酒,自然是再没了什么多余的意见,只揭了那张蒙在坛口的红布,酒气浓香,带着精米酿制的清甜,让他几乎还未下口连五脏六腑先行一步随着鼻腔一道醉了。
      他也不再多话,将将倒了一杯,他并不是小气和拘束之人,抬手奉了那一旁仍旧站着的老板娘一碗,道:“姑娘今日还望体谅我这莽夫的无礼,此等精酿确是上品,人间难得,别说是来世,就算是下了阴间烹着烈油,我霍心也还是心甘情愿。”
      老板娘只清清淡淡地笑着,接过了男人递来的粗瓷酒碗,一口尽了,又被霍心赞了一声好酒量。岳千根轻轻抹了抹唇角,一双眼睛盯着男人眼底琥珀色的神采,似是不经意间道:“那大人今生,确也是有未解之缘了。”
      这话一出口,那正大肆饮酒的男人却仿佛身上遭了某处重击一般,骤然一停,一双眸子瞬间阴沉下去,浅浅地将那口中的酒也咽了,终于还是淡淡地笑道:“人生在世,哪得这么多未解之缘,更何况所谓的未解,又哪里值得去劳烦下辈子继续折磨。”
      “当真不值得吗?”岳千根问道,“我的这酒,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就能寻见的,如若你心中无事,连这铺子都见不着个踪影。”
      “姑娘这话说的,又回到先前的装神弄鬼了,”霍心笑,“这么好的佳酿,少些这种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也能名誉京城啊,为何姑娘总是执着于此。”
      岳千根只虚虚扫了一把并不存在灰尘的桌面,冷冷道:“大人若是不愿承认,那便罢了,只是小女子也不得不劝大人一句,有些事情,不是藏匿于心,置于脑后,便能真的熟视无睹的。”
      男人抬起酒坛,扬起了脖子,一口饮尽了那坛中最后的好酒,终于得罢,以袖襟擦了擦嘴角处渗下的残液,朗道一声好酒,转身朝她笑道:“多谢姑娘美意。”
      字词里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尖利的恭维。
      一如他这十几年来所日复一日向那人所做的那样。
      拱手行礼,摆了摆袍袖,出门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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