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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南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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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旭日已经东升,遥远天际已有朦胧的红光。国师的手揣在衣袖里,迎着渐明的道路向前。
国师一生操劳命啊。
天亮便是上朝,上朝便是半日。
一宿不闭眼,胸口那颗扑扑跳着的玩意儿像是要炸裂一样,哎,果真人不服老不行啊。
恕约署并不是祭司大殿最高建筑,它如树林之中的灌木,小而不起眼,但却占据最为有利的地形。视野辽阔,一望无际,那些高大雄伟的建筑,色彩低调,古朴暗沉,屋檐雕刻精致,其上小兽生动可爱,风吹日晒也不消憨态。它们的眼睛都朝向一个位置,灰色眼睛圆似铜铃,虽无瞳孔在其中灵活转动,却仿佛在监视着某人的一举一动。
那个位置,便是南安此刻站的位置。
眼前没有遮拦,一览无余,能阅尽王都所有风景。初春的清晨,懒懒散散的众人,三两成群,走在街上,各个像是披麻戴孝。不过天还未亮便得出门,也确实太过悲惨。南安惊叹,这里的视野竟然比他这些年上蹿下跳亲身尝试的各个树顶,还要好得多。
南安伸了懒腰,赞叹,“真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还是捡到了个大宝贝的。”这般风景,氤氲粉云,雾中青山,简直是书中颜如玉,书中黄金屋。南安寻思着,必须得抽出一天,把奏折藏起来,然后到这来临摹上一幅。
就是腰有些疼。
南安扶着腰,耸眉想着,以前可是要一盏茶的功夫才能到主殿,如今走个几步就到了,也算是个好事。
南安早早地就到了主殿,见座下无一人,瘪了瘪嘴。
小半柱香之后,各位大臣陆续抵达。乌纱帽顶的端端正正,一脸正气浩然的样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地坐在了各自的位子上。
天祭前后,违背律法者少,朝堂之上并无什么可探讨,大多时候都是某家大人孩子到年纪出嫁,请国师主持婚礼什么。但今年,各大臣都揣着各自心思,等国师处理民间谣言,于是一双双倦怠的双眼扫向国师时,明亮无比。
南安秉持着和稀泥的原则,不给准确回答,糊弄左方糊弄右方,连秉持中立之人,都被他整的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
朝堂后,方旭跟在他身后问,“国师,为什么不告诉众人?毕竟……”
南安回头,眼下有些淤青,眼中泛着红丝,笑道,“时机不对。”回过身去,指着三五成群走出大殿,登上各自马车的大臣们,道,“王信已是宰执,朝堂之上分量极重,在这些天的探讨中,你看他何时开口征求过答案?因为答案很明确,这种事哪能空穴来风,自然因为是真实发生的。其他人逼问我,求得是个心安。但王信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得到了答案又如何?这之后的种种,才是真的问题,而这些答案,可不是朝堂上吵吵闹闹就可以解决的。”
“会有什么事吗?”
南安放下手,目光温和地看着望着远去的众人,“争权夺利,杀掠抢夺。王的苏醒,是预兆,小到婴儿出生的吉兆,大到放肆各领主蠢蠢欲动的杀戮心,还有便是……”
南安止了嘴,将话语交给了方旭。
方旭年幼却早熟,一点就通,“是国师的权力吗?”
“对,王苏醒后,我的权力是否该归还,朝中人会如何站队,此类等等都会成为问题。这些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
方旭还是不懂,“即便如此,王苏醒的消息还是迟早会公开,这些问题还是会出现。”
南安没回话,静静地望着渐渐空荡的广场。此时已接近正午,阳光带着暖意,广场虽空,但人流已经加大,生机已经盎然。
方旭随着他的视线一同投向来往奔波的百姓。他太年轻,除了学堂中太师教授的庸碌无为四字外,看不出那些在街头叫唤的中年夫妻们还有什么共同之处。但他知道,南安眼中的世界,必然是不同的,因为他嘴角眼中的那抹笑意,是温暖人心的。
而他不懂,但愿意慢慢学。
方旭其实一直暗戳戳地认为国师是个分裂的人,时而稳如泰山,时而皮如幼童。正如此刻,他立于南安身后,万分心安。然后只需要一刻钟,乖巧站在一侧的他,只能徒劳无人响应地喊上几句,如一个老妈子,千辛万苦维持两个熊孩子之间的微妙和平,“南公子,缓着些,国师累了。”
“公子,过火了,过火了。”
“公子……国师好像嘴冒白泡了。”
可怜他一个未到十五的少年郎啊。
国师被公子追的满院子跑的事不少见,满府的丫鬟侍卫早已找到了观战的好位子,眼冒绿光,满脸期待,手里几颗花生米,看戏看的都十分到位。
方旭无语地注视着他们,认命地担起了劝架的任务。
与其说打架,倒不如说是单方面被虐。公子不直接动手,只是扔碗扔茶杯,一双两只筷子作为箭矢,直向四下逃窜的国师而去。这还没完,常常是国师从这处慌乱跳到那处时,一把药粉撒过去,漫天白色,整的国师脑子发昏,干呕欲吐。
眼看着又是一只筷子即将和国师金贵的脸亲密接触,方旭一个越步,挡在南安面前。玉筷落了地,公子坐在太师椅间,坐姿懒散,轻眯了眼,语气危险,“哦?方旭,你要做何?”
语调缓慢,尾音拉长,不带善意。方旭拱手一拜,“公子剑艺越发突出,精准率和力度都又有提高,方旭佩服。”
“那是自然。”
南安的身形比方旭大得多,躲在他身后,探出了头,“南衣真棒!”
“呵,还用你说。”
南衣,南家独苗,年末便要过三十的岁辰。虽然已经这把年纪,但是尚未娶亲生子,孑然一身,大有断了南家这把香火的意思在其中。样貌家世皆上乘,翩翩如玉,玉树临风,祖传的桃花眼眼波勾人,常着纯黑衣裳,纯白腰带。虽然身份顶高,却不仗着家世胡作非为,行事低调,不作纨绔。
听起来不错吧。
确实不错。
就是脾气一言难尽。他所行之路,雁过拔毛,常人见了能躲便躲,像是个罗刹。
他对国师而言,就是最大的祖宗。
南安灰头土脸地笑了笑,带些讨好的意味,“南衣,是时候用餐了。”
公子挑了挑眉,“饿了?”
南安点了点头,“嗯。”
公子歪头盯了他半宿,挪了挪身子,懒洋洋地说,“行吧,吃饭吧。”
客厅兼院子被折腾的乱七八糟,收拾起来需要时间。南安先到偏殿,南衣跟在他身后,方旭有些不放心,想跟着一同去,被南安拦下,“和古姬说吃饭了。”
“可是!”
南安摸了摸他的头,笑,“好了,担心什么,我可是南安。快去快去。”
方旭犹豫,南安见他满脸担心,宽慰道,“你们家国师我刀枪不入。”方旭黑白分明的瞳孔满是忧虑,南安心想自己这是给小孩子担心了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猛地拍了拍方旭的屁股,喊道,“小马驹,冲啊!”
方旭这个年纪,最重脸面。于是原先的担忧瞬时便不见了,满脑子只剩下了九个字——他大庭广众被打屁股?脑袋短时期发昏后,红着脸扭头就跑,脚跺得啪啪作响,脑后辫子甩得飞起,看来气得不轻。
南衣站在一旁,手在胸前交叉,靠着长柱,“方旭可真的是担心你被我吃了。”
南安瞥了他一眼,“那怪谁?”
南衣嘴角一弯,“难道怪我吗?”
国师屈服于淫威之下,“怪我。”
南衣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直起身挑了一张看起来最顺眼的椅子。
国师对自己这个子孙无可奈何,眼下没人服侍,国师自己顶上,替南衣斟了杯茶,坐在了他身侧的另一张椅子上。
南衣不客气地拿起,抿了一口,“何事?”
“嗯?”
虽然茶水并不烫嘴,但是为了仪式感,南衣缓缓地吹了两口气,眼皮也不带瞥旁边那位一下,“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不一直是你的风格吗?”
南安心想,我哪里是这种风格了?
但却是接下来的谈话并不轻松,南安敛了笑意,手肘倚在桌上,貌似漫不经心问,“为什么瞒下他失忆的事?”
南衣动作一顿,放下茶盏,将宽大的袖口敛到腿上,挺起身子,“反正你也能自己看出来,何必我说。”
南衣,医术高超,被国师委任重命,照顾初醒的王。
南安嘘出了口气,“南衣,你知道这事的轻重吗?”他语气并无怒意,平和的如同家常谈话,但是南衣自小在他身侧长大,懂南安的情绪中鲜有怒火,常常以这样平静却严肃的对话替代。
南衣不再是幼时任他欺负的稚童,于是立刻反唇相讥。“我一介白衣,怎么知道轻重?既然你看出来了,还来问我做什么?秋后算帐吗?”
自然不是秋后算账,南安侧头,余下的那只手搭在另一侧椅臂,食指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敲动着。南安并不生气,毕竟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损失。即便是真的有损失,只要可以弥补,便不值得动怒。
他并不爱和自己过不去。
“南衣,先告诉我为什么瞒下他失忆的事。”
“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他失忆?”
南安笑了笑,“连古姬都没诊出来,我怎么可能,你可别多想我是什么深藏不露的。我不过是,见过他,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能一眼看出异样。”
他认识的王上,不会是一个喜形于色,情感外露的人。既不会一脸懵懂自称吾,也不会见人便慌乱失措,言行不当,更不会对他,南安,表现出脆弱。
他所见到的王上。时隔一千年,却依然记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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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历六千三百四十一年。
南安六岁有余,虎头虎脑地顶着两个丸子头,跨着两条小短腿就走上了圣贤苦读之路。除了路上被一群见到可爱的东西,就会忍不住上前蹂躏的黄花大闺女揉乱了头发之外,一路顺畅。
他爹说他是个男子汉,上学得一个人。
初生牛犊不怕虎,南安根本无所畏惧,既不知幼子独自外出的风险,也不知道圣贤这条道路有多令人头秃,因此还有些不屑身后那个躲躲藏藏的爹。
哈,还是当朝宰执呢,做事扭扭捏捏。
于是,噌噌噌的迈着短腿就跑起来了。
听到身后父亲气急败坏的怒骂,“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