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幼年 ...
-
听到身后父亲气急败坏的怒骂,“臭小子!”,奸计得逞地哈哈大笑。
第一日上学,总是充满好奇。南安和一干同窗第一次见面,便打成了一片。他是这个年龄段,身份最高的人。五大世家中唯一一个孙子辈的人,父亲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执,本该是这帮孩子巴结的对象。南安也是这么认为的,孩子脾性藏不住,忍不住语气中带些盛气凌人,自诩为这帮孩子的头头。
谁家孩子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
于是,打成了一片。真的是打成了一片。太傅都拦不住,一群小鬼头和球似地,在地上滚来滚去,撞来撞去。幼子打闹,实属正常,太傅见阻拦无效,也随他们去了。
坏就坏在,有个孩子气不过,把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话,自觉杀伤力极强,怼着地上扯着旁人头发的南安吼道,“你这个晦气精!害死你娘不够,还要来祸害我们吗!你爹宰执有什么了不起?!不还是一样死老婆!”
那孩子叫谢奕,那一日,险些去见了祖宗。
南石一从朝上急匆匆地赶到长书苑的时候,他的儿子还狠狠的咬着那个小胖子的脸,已经是满嘴的鲜血,咬的无比狠戾。太傅在旁边束手无策,既说不通又不敢扯,只能徒劳地在旁边白费口舌。
小胖子都快哭得晕过去了。
其他的孩子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南石一见状大怒,忍着怒火,“南安,放开,过来!”
南安死不松嘴,恶狠狠地盯着他。
南石一径直走去,朝南安后颈重重一敲。南安虎口一麻,立刻松了嘴,只是满嘴唾液和鲜血交织在一起,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看起来也很瘆人。
谢奕一下就晕了过去,他的父亲谢掌事扑了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心疼到嘴角发颤,不忍直视那骇人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南石一面色铁青,拎着南安的后领,走到谢氏父子面前,“谢掌事,真的抱歉!”又猛地锤了南安的头,“道歉!”
南安愤愤别头,“就不!”
“南安!!”
谢掌事抱起谢奕,面色隐忍,“宰执大人,奕儿有伤,我先带他去疗伤。”
太傅忙道,“谢掌事,巫医快到了,您先带孩子上卧室。”
谢掌事鞠躬,“多谢太傅。”
南石一不知原委,语气严肃,“回家后和你算账!”
太傅将剩下的孩子带入讲堂,忧心忡忡地望了南家父子,叹了一口悠长的气。
谢奕被咬得太恨,巫医清理了伤口后,对谢父说,“这伤怕是会留下疤痕。”南家父子站在诊室门口,南安一脸恨不得再上去补上几口的模样,气得南石一拿起路边的树枝就朝他身上伺候。
平常南安会逃得像只兔子似地,这回却一动不动。
南石一抽了几下,就下不了手。平时虽然唱黑脸,却也到底舍不得打这个唯一的孩子。
南安死死地瞪着屋内的谢奕,被打时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他们守在屋外,直到谢氏父子打道回府。
“这声抱歉,我和我儿担不起。”临走前,谢掌事留下这么一句话。
朝堂之上,自有其风谲云诡,父辈之间的恩怨,子辈不知。子辈之间的争斗,父辈也不知。
回府路上,轿中气氛凝重。南安一副生人莫进的表情,葡萄般的眼睛却大滴大滴地落泪,蜷在一角,好气又好笑。南石一知道自己儿子虽然脾气不好,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伤人,有其自己理由,所以即使再生气,也按捺着不发作。
南石一这个时候,年纪也才过三十,在教导孩子上也不得其道。
回了府,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南安就跨着腿一股脑地冲进房间,将门摔得震了三震。
这件事情,发酵的极快,传遍了王都的每个角落。
南安憋着口气不开口,南石一询问无果后,提着礼物好药上门赔礼道歉,见谢奕左脸满是纱布,更是抱歉。
古灵连哄带骗的从南安口中套出了缘由,用手绢温柔地擦去南安满脸的泪水,心疼道,“流了这么多眼泪,不知道还长不长得高,长不高怎么再去揍那个胖子啊?”
古灵是世家中鲜少的女儿身,是与南安最亲近的长辈,天天领着他到处惹麻烦。虽是如此,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替代了南安心中的母亲形象。
南家夫人因产子而死,本就是令人惋惜之事。只是当初朝堂局势十分严峻,她母家被人检举七宗大罪,抄了个满门,若不是因为她自小生活在庙堂,本来也应该断送在那场大劫之中。当时并未位极人臣的南石一,为了妻子安心待产,费尽心机瞒下了此事,却在临产之际功亏一篑。气急攻心之下,南夫人难产,诞下南安,含恨而亡。
夫人母家定罪之事,板上钉钉,不容置喙。
坊间多少有些传言,朝内外自会讨论。毕竟事件严重,后果惨重。也许是父母在屋中低声讨论时,被趴在门口的孩子不经意的听到了。而不知轻重的孩子,争吵时,只顾拿最恶毒的话,丝毫不顾及后果。
南安闹着脾气,死活不吃饭。南石一从古灵那里听来了缘由,走到了南安床头,南安一见是他爹,猛的闭眼,鼓着腮帮子转身。
他爹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语气温和,“安儿,你娘的死和你无关。”
娘亲是幼小的南安最深沉的疼痛,他的眼泪一下就溃堤,一下爬起来,哭喊道,“你骗人!我娘就是我害死的!我娘就是我害死的!”他哭的含糊不清,南石一努力听懂了,年轻的父亲不知该作何回答,只是抹掉儿子的眼泪,眼中哀伤无奈交织。
其实连他自己都处理不好自己的心情。但孩子最无辜。
“是爹,是爹没有保护好娘亲。”
南安哭得稀里哗啦,向前一步主动拥着父亲,“才不是你,是我!”
这语气颇无赖,南石一沉默了一下,“安儿,你在气什么?”
南安其实又气愤又委屈,“他说你活该没老婆!那个胖子!那个胖子!!他说你!”南安气得小奶音都嘶哑了,嘶声力竭地喊道,“你还打我!你还为了他打我!那个死胖子!”实在气不过,又狠狠的咬了南石一的肩膀。
“咝……”这臭小子!
南石一哭笑不得,“你原来是为了这个在生气?”
南安发泄一通后,默默地趴在床上,拉起被子,“你走!”
他明明告诉姑姑了!她竟然没有告诉老头子!
从小带着他胡闹的古灵表示,这孩子肯定会自己按捺不住告诉南石一,何必需要她。再说了,这样才好玩嘛。
其他人对着小公子,百般忌讳“娘亲”,连小公子听的戏曲中,若是出现母亲哭诉,母亲送子,母亲去世这几章,都会立刻把他抱离现场。
小公子表示忧伤叹气,坐在专属于自己的小红椅子上,“姑姑,娘亲是因为我死的吗?”
古灵磕着瓜子,眼皮不抬,“是啊。”
“……”
“那我害死了我娘啊……”
古灵闻言一笑,“可省省吧,你个小猪仔要是能害死你娘,我就和你姓。”
“你方才说是啊。”
“那也确实是事实。”
“……”
古灵噗得吐出嘴里的瓜子皮,“一剑刺死才叫害死,懂不,小鬼头。你能干什么?你也就是在你
娘肚子里扑腾的欢了些,出生的时候不知道多乖呢。你娘啊,主要是造化弄人。”
“……什么叫造化弄人。”
“你年纪太小,说不通。反正呢,就是你娘生你,是为了让你高高兴兴长大成人,可不是为了让你哭哭唧唧的。”
古灵给南安灌输的思想,是承认事实向前走。因为并没有什么可否认的,否认反而会令稚子在周围人中指指点点多生想法。只是也没有必要深陷愧疚自责,无法自拔,人各有选择,父母子女之间,街坊邻里之间,都不必强揽责任。因为,他是个满载爱意出生的孩子,注定光芒万丈,无忧无虑。
所以谢奕最初说他害死他娘,南安很生气,打他没商量。但他说他爹活该没老婆,小小年纪就极其护内的南安,脑中那根弦断了,张嘴就咬!
你XX说谁活该!说谁!
事后,南安还是去道歉。毕竟他确实做错了,盛气凌人是其一,先动手是其二,咬人咬脸是其三。其实见到谢奕外翻的白花花皮肉,南安也有些慌,回了家,他问父亲,“谢奕……不会永远这样了吧?”
像他这样没心没肺的,气过头之后,就是铺面的愧疚。
那之后,身侧流言也被熄了下去,更神奇的是谢奕脸上的伤本来注定不会痊愈,后来竟然伤疤去除得几乎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道很浅很浅的肉粉色疤痕。
天天在祠庙里虔心为谢奕祈福的南安表示都是他的功劳。
之后他每日都带着上好药膏和各式小零食,在上学堂的时候一股脑地塞给谢奕。该道歉的道歉,改忏悔的忏悔,被扔被踹毫无怨言,每日都过的卑微。后来随着日子久了,谢奕伤口渐渐痊愈,也慢慢的和南安成了朋友。
他在这段记忆中,其实对王毫无印象。所以也不知道,在他所知道的表面之下,这个从未现身的国家之主,在这件闹剧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后。王上自杀,国家陷入战乱。他的一封手书忽然被公布于世——迎南氏之子南安继任国师之职。
那时距离南府灭门三年,南安在战乱中东躲西藏,精神体力面临崩溃。手书一被公布,处于战火纷乱之中的百姓找到了光芒,于是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上一回,倾全国之力找他,还是十年前的诛杀令。
南安冷眼旁观,心里一面讥讽这世人,用之如锱铢,弃之如敝履,一面恨不得全世界为死去的南家陪葬。
十几年前,他七岁时都找不到他,何况是他容貌大变,心智成熟的现在。
战争结束,还是找不到他,他们便推了战争中最功勋卓越的人成了国师。
……呵,没胆子称王。
士裔,他幼时的一位长辈。
他在三个月后找到了南安。
南安简直一塌糊涂,日日酗酒,不知克制,日夜颠覆,痛苦不堪。
见到他这样,那位长辈,神情悲哀,发鬓全白。
长辈已经表明来意,南安愤然否决。南安的恨意很明确,于是那位长辈说,“我和陈橙,会为你父亲偿命的。”
南安凉凉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冷,自然是要偿命,但他不接这国师之位,理由却轮不到他们。
长辈轻叹口气,只道,“王曾经待你,也是很好的。”
于是,南安便知道了。
在他前去谢府忏悔的时候,王上便不着一词地处理好了一切。顶尖膏药也好,下令止沸也好,开解父亲也好,为母亲正名也好。
王亲自去了谢府,安扶了受伤的谢奕,温和提醒了谢氏夫妻的言论之举。也来过南府,见他虔心跪在宗祠,已知自己过错后,不再多言。
王从来都是这样,周全,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