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太久，只争朝夕》长风万里

4、斜阳楼高自凭栏

　　俗语有云:上有天堂，下有青平。其中青这一字，说的就是永安城西面，被称为北元王朝粮仓的青州。
　　既然能被称为粮仓，必然是土地肥沃雨水充足。但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每到五月，平日作为滋养青州的母亲河青江，到了这个时节却成了狂暴的恶魔，稍有不慎，就会淹没大片良田。
　　好在今年有了汐王，他早在三个月前就亲自坐镇青州，敦促城主筑堤修坝。因此虽然前几日雨水连绵江水暴长，但有牢固的堤围防护，此次汛期堤防安然。
　　眼看着就要出梅了，这几日天气大好，连带着人的心情也是大好。一高兴起来，当然要喝点酒庆祝一下，所以青州这几日的酒馆，大都是客满。
　　而这其中，尤以紧靠青江的望江楼人头最盛。它地处青州西南，四围风景怡人。加之楼内大厨师从御厨易千香，平日里宾客就已经往来不断，再加上这几日为了赏楼头落日，已经达到一位难求的地步了。
　　其实斜阳日暮，本是寻常景象，但不知为何，以往可以预定座位的望江楼，今年一改往常的规矩，规定位置一个时辰一轮，且只有价高者得。
　　青州城中多富户，平常时候，富户之间就免不了攀比。望江楼这一规定一经传出，立即兴起了富户们今年新的一轮攀比风——望江楼争位。

　　而要说到青州城中最出名的富户，首选名为城南王的王百万和城北李的李万石。两人本就偶有生意纠葛，再加世人历来看重虚名，为了夺个青州首富的名号，平日里王李二人就经常明争大斗，背地里还不时互挖墙脚，做些损人不利己之事。
　　两人斗富已久，自从望江楼这一消息传出后，倒是给了两人争斗的大好缘由。
　　先是，前日城北的李万石凭借两千三百两巨资，打压下城南的张员外，一举夺得了望江楼上最好的西边靠窗位置。
　　隔日就有王百万故伎重演，花费三千五百两包下那张桌子，一直呆到晚间方回。
　　然后第三天，两人怀揣巨资几乎于同一个时辰来到了望江楼，指名要坐靠窗一桌。
　　是人都明白，如果今天获胜，那争了数十年的青州首富之名也就算是定下来了。所以望江楼头聚集了近百位看热闹的人，俱是伸长脖子眼红心跳的看着两人斗富，看着两人争先恐后般掏出怀中银票往桌上拍，你一百我再加两百。
　　如此数十个往复，眼看着再加下去要过万了，看在旁人眼中几近疯狂，两人却忽然醒悟过来，再斗下去即使夺得了首富之名，平白花去近万两也是得不偿失，他们当即同时停住了手，但也不肯就此罢手，只挑了言语开始挑衅起来，巴望着另一方可以先弱了气势。
　　可惜双方都是极爱面子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谁会愿意先败下阵？三言两语不合，王富户和李富户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就连他们身后各带的数十家仆都是气势汹汹，各自挺胸昂头。店老板劝住不住，眼看着双方摩拳擦掌就要开打时，一个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两位不知可否听在下说几句？”
　　虽然是插话，但语气温和有礼，当即博得了王李二人的好感，而且两人巴不得有人给他们一个台阶下。看此人年约二十许，斯文俊美，身材修长如玉树，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如一块久经摩挲的上好羊脂玉，于无暇中透出温润的光来。有些眼力的王李二人见他一身虽不张扬却明显华贵的灰色云锦，当即就各自后退了一步，躬身回了个礼，开口道：“公子请说。”
　　那人作了个揖，从容不迫道：“在下久仰两位大名已久，这几日对于二位为了争夺青州首富一名之事也有所听闻。依在下的一点愚见，倒有一个好方法作为评判的标准。不知二位——”说到这里，他顿住了下面的话，看向两人微微一笑，似是征询他们意见。
　　他一身斯文，王李二人为其气质感染，说话也不知不觉文绉绉起来：“什么方法？愿闻公子高见。”
　　那人先叹了口气，道：“两位想来也是知道青州历来水患严重，今年虽然堤防修筑稳固了，但一时未及植造护堤林，与其花费大把金钱宣扬斗富，还不如在青江沿岸遍植树木，一来可以固堤保持水土，造福后人，二来也能扬名世间。”
　　“这？”商人历来重利，这样出力又没实际好处的事情怎么能答应？两人刚想找个借口推去，不知是谁，突然透露了那人的身份，据说是有辅政之才，良相之资的汐王李圭。这一来，王李二人慌忙道：“小民不知是汐王，方才失礼之处还请王爷恕罪。”一边说一边诚惶诚恐地赔礼。
　　“两位不必多礼。其实这也是本王的一点私心，不知二位能否成全？”说这话时，他面色温和，如水的朗目中充满期盼。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王李二人还能作何推辞，虽有万般心痛，但也只有强颜欢笑的应了。
　　汐王见大事已定，眉目越发温和：“既然两位答应了，本王便代青州百姓谢谢二位的大义！”边说着边行了个揖。
　　王李二人哪里敢当，慌忙口称不敢。正待作揖回礼，一团红影飞来，站到了汐王身边。定睛一看，原是位未及弱冠的红袍少年，昂藏七尺英俊潇洒，看向他们的目光中隐隐有些风雷之气。不等他们揣测完他的身份，红袍少年就对汐王开了口：“三哥先别忙着谢他们，万一他们待你走后敷衍塞责，胡乱种了几棵树就不管怎么办？”听他对汐王的称呼，看来是未及封王的四皇子李阳了。王李二人冷汗点点，说实话，要拿出数万两银子造防护林，他们确实不是很舍得，但被他这样一道破，反而没了退路。他们只得做出保证，以免落了个欺君的罪名。
　　本以为就这样算完了，不想李阳再度逼人：“有关你们之间斗富的手段，我可是多有耳闻，不知二位此次是否依然要各挖墙角，损人不利己？”
　　这话又说中了王李二人的心思，两人只差没跪下来，幸好汐王开口缓和了气氛：“王老板和李老板纵横商场数十年，一向以德服人，不会做此等阴损之事。况且既然是传言，那就未必可信，四弟多虑了。”
　　“对，对。”两人忙不迭的点头，见四皇子面色和缓，方松了口气，抖着手抹去额头的汗。
　　经此一劫，两人倒有了点共患难的感情，相互对视一眼，决定先放下成见，一齐开口道，“不知小民等可有这个荣幸邀汐王爷和四皇子共坐？”
　　李阳不等李圭开口，抢先说道：“不了。我和三哥还有事情要谈。”见王李两人站在那不语，顿时眼睛一瞥，矫如剑光，似乎在责怪他们怎么还不走开。
　　其实王李二人之所以答应这造林一事，多多少少也存着攀附之心，被李阳这样毫不留情面的拒绝，登时有些拉不下面子。幸得汐王寒暄了几句，解了二人的尴尬。随后说了几句客套话，他们便各寻了南北两侧的其他座位坐下了。而那张先前争夺得很厉害的桌子，反倒像是被他们抛诸脑后。

　　因为有汐王和四皇子这等身份尊贵之人的存在，众人不约而同凝神屏息，放轻了说话的声音，一时间望江楼上有些安静，颇为让人不适。
　　好在不时也有人上楼。第一个打破安静的人满脸富态，身后带着一个小厮，右手食指戴着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看模样也是城中的商人。他踏上楼第一眼就看中了那张靠窗的桌子，习惯性的转着手上戒指开口大笑：“嘿，真是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今日这位置倒是特地为我留的呢。”刚想移步过去，看到了南北两边射过来数十道杀人般的目光，仔细一瞧，原是城北城南的王李两人，虽不明白为何两人没争那位子，但他历来与两家有生意往来，得罪两人后只怕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当即一个机灵，对着两人团团抱了个拳见过礼，随后却对身后小厮道：“哎，招财啊，我好像记起还有笔帐没算，咱们先回去。”说完飞快的转过肥胖的身体，逃命般下了楼。
　　靠窗位置本就吸引人，再加此时除了那张桌子再无其他空位，凡是上来的客人都是先往西边走去，可都惧于王李身边家丁的虎视眈眈，还没走到桌前就抵不住压力走了。一连来了五拨人都是如此。
　　这样的情况看在李阳眼中，不禁有些恼怒，觉得王李二人欺人太甚。在第六拨人也要转身下楼时，他握住拳想站起来说几句，被汐王一个眼色止住了。压低了声音告诫他道：“他们历来是青州二霸，你今日为他人出了头，一旦我们走了，那些人反而会受连累。而且我们的目的也已达到，吃完饭走了随他两家怎样争。”
　　李阳闻言松开了拳头，可依旧有些气愤难平，转过头想狠狠瞪他们一眼，算作警告。
　　这一转头，恰巧看到刚刚上楼的一个身影。心思瞬间就被吸引过去了，只见来人布衣长袖，细腰芙面，浑身衣饰，除了白，再无其他颜色，就连神色也是淡如白水。李阳不由瞄了眼对坐着的三哥李圭，同样是如玉的男子，三哥该是温润的羊脂白玉，那人却如罕见的天山玉精，素雅飘然，浑不似此间人。想到此，他又仔细瞧起来人的脸，只觉美如女子，却在额头生生多了道一指长的疤，美玉有瑕，最是可惜，他心头一阵惋惜。低下头，端起酒樽喝了口酒。

　　在他喝酒的当儿，来人已经走到了那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开始招呼店小二上酒上菜。
　　店小二首先回神，急忙走到来人身边示意他不要坐这张桌子。
　　来人略一拧秀眉，额头的疤痕越发显得狰狞，声音中带着几丝冷意：“要按规矩来么？好！”一个好字出口，手上已经多了一叠金叶子，往桌上一丢，淡淡道，“够了么？”
　　“不是……”小二碍于王李两人在场，也不好明言，只努力努嘴示意来人注意南北两边杀人般的眼光。
　　来人眉一挑，眼睛却向分坐于东西两边的王李二人各看了眼，随后在嘴角浮起个讽刺的笑，道：“给我上菜，其余事你不用管。”
　　店小二还待再说些什么，来人眉头一皱，似乎不耐烦起来。小二赶紧道了声诺，躬身退下了，一边退一边暗地里腹诽：“我这不是为你好吗，好心没得好报。”
　　但这腹诽随即就被狂喜取代了。因为等他上完菜，那人就赏了一锭五两的银子，口里还道了声谢。
　　店小二心想，既然出手阔绰又不惧恶势力，必定是哪家贵公子，看来方才确实是自己白担心了，布好酒菜喜颠颠的退开了。
　　明知恶而不惧，倒颇有些胆量。李阳最是佩服这般有血性的好汉，只是此人看来手无缚鸡之力，想起三哥方才所说的话，不知不觉为来人忧心起来。
　　来人的动静虽然不大，带来的震撼却是极大，王李二人目中喷火，直直盯着此人。均想，好你个不识好歹的小子，等汐王和四皇子一走，有得你好看。
　　李圭也注意到了来人，看此人一转眼一挑眉，分明是明白其中的关键，莫非真是有恃无恐？他放慢了喝酒的速度，打算看看此人嚣张的气焰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