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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初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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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石越任马儿慢慢走,原本要不了多久的回程,他硬是徜徉了一个时辰;自己的这种抵触伴随着接近大帐时那种诡异的死寂,越来越浓密。他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迟疑出自何因,紧紧攥住马缰的手越捏越紧,关节泛出青白。
下马,因为无法前行。
尸身相枕,血染茅草……他没有地方可以踏足,就这么一步一跨,局促、迟钝地蹒跚着。
还是夜袭。
周旋了若干年后,该有的奸猾双方都有,谁忘了,谁就输,董石越输了。
他没听到突厥的呼哨,没听到双方的喊杀声,没听到所有的躁动惨叫。
不是没听到,他没想过前一日才被重挫的敌人居然会故技重施。
其实也听不到,他们都是在睡梦中丢了性命,于是好多模糊了面容的头颅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嘴角的深陷,像一个黑点,僵硬着。
董石越睁着眼,像一个脑中没存着疑惑的孩子。他木然地看身边的血色,看身边的残肢。前一晚的欢呼,前一日的矫健,竟如此不堪一击,全碎在他的眼前。
太阳慢慢升起,草上的露水渐渐干了。董石越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崩溃了,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满眼都闪着白光,那明晃晃如刀子般的日光割伤了他的眼珠,泪水极为生动地滚落下来。
准备在清晨饱餐一顿的飞禽,回荡在分外晴朗的空中。
董石越被一场看不到的战斗给打败了。
双膝前方笼上了一团阴浓的黑色,“哧哧”的响声随着马匹的鼻息扑上他的脸颊。董石越小心地不再动弹,耳中除了些微的金属磨蹭声还有一个倨傲的人声。他没有抬头,很缓慢的垂落了双手,仿佛自己已经不知道周围有什么正存在、正逼近。
“呃…”他强压下自己的痛感,顺着那支才插入左肩的箭矢所带的猛劲,仰面摔在地上。又是一支箭嗖一声贯通了身体,箭镞浑浊地搅动了血液,震颤不已。
伤了自己的人放下了警惕,却没有放下刀具,刺眼的反光映在董石越的额上,他闭上眼睛,默默数来人的步子,越是一点点靠近,被踩踏的草就越是发出痛楚的哀嚎。
“……,…,!”
就是现在!董石越右手撑地,左手握着一把佩刀,来不及多想,用尽力气将刀子向空中一挑,锋利的刀尖哧拉一下就划破了什么……脑袋里轰然一声,像是迸裂了似的,口中却已渗入了腥甜的味道。
听不懂的突厥语言哇哇响起,又倏然安静。
只反击了那么一下,自己却仿佛耗尽了所有,董石越重新摔在草上,侧头看,淡淡的红色中一个捂着右臂的人走了过来。还没等发生什么,嗡嗡响的脑子就让他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那身沉重的戎装已经被褪下,身上换成了一袭干净细软的白绢衣裤,身边站着何景,董石越想知道他是如何生还的,还不待问,却猝不及防的看到了一双焦急的眼睛,是那女子。
董石越其实有点欢喜,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
女子走到董石越身边,看他躺在那里,脸色死灰,眼睛微微睁着,嘴唇上都是血泡,伸手在口鼻间试探,那气息也弱弱的,以前的生动俊朗更是难觅。她看着这个男人,眼里充满了哀伤,那哀伤,让董石越觉得心上的痛楚也可以被遗忘。
“老师,……不行呀,”董石越想安慰她,可话一出口,怎么听都觉得说错了,“呃,是我自己不行……啊,啊!!!”还不等他说完,女子抬起手来,劈头盖脸地朝着他打去。“啊,啊!好疼!老师!……啊!!!啊!好疼,别打了,老师!!!啊……”董石越躲闪不了,嘴里也慢慢央求不起来了。何景一看,没被军法治死,倒是要先被打死了,忙抢过去抓住女子的双手,用力擎住。
“蠢材……”女子由着何景阻止自己,声音哽咽,董石越昏沉着看到一个颤抖的肩膀、看到一双哭雾了的眼睛,还看到……他其实不想看到最后的那一眼:
抽泣的女子,以及将女子揽入怀中的何景。
一边生病一边等待结果的日子里,董石越总做梦,梦里都是清白的月光,一转身,一柄刀就冲自己的面门砍下来,然后他猛然睁眼,身子还是酸痛着,无法动弹,只看到何景的身形映在大帐的白布上,昏昏沉沉的轮廓。自己明明没受伤,可总是在熟睡时呻吟,这也都是何景告诉他的。
他的这场大病自然是有原由的,箭伤只不过是疼痛的一种。这片营地没有了将领、没有了士兵,很快,守城的军队那里先调拨了一支队伍过来。
董石越在这里,可这里已经不姓董了。
他趴在床上,木乎乎的,听到有人在唱着歌,他不知道那是哀歌,摇摇晃晃无法自抑的声音浸满了哭泣,绕在身边,一圈一圈,将“泪渍”留在他耳中。
被那歌声勾出来的眼泪,还不等滑落到鬓边,已然被轻轻拭去。
董石越侧头看。
“老师……”只唤了这一声,女子不说话,抬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原来这才是你啊。”董石越没有说出这句话,按他的经验,这时候说错话,一来会惹恼女子,二来会破坏气氛。自己其实也只能躺着,大概也清楚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权且如此吧,只可惜抬不起手来,要是能……该有多好啊。想着想着,他便昏睡了过去,开始呻吟,女子叹息了一声,抚抚他的额头,紧皱的眉就舒开了。
一病就是半个多月,当董石越终于可以站起来时,已是极清爽的春日了。女子看着他杂乱的头发,仿佛是因为好奇似的,用手戳戳着他带了些胡茬的下巴,又好像很厌恶般的皱皱眉头。董石越咧嘴笑了,想再看看那天清晨时候的弯弯眉眼,可那眼珠子里又是什么都没有了。女子见他已然没大事了,便离开了大帐;没一会,何景走了进来,面色凝重。
“石……董将军,”何景仓促改口,董石越安静地等他说下去,“他们来带您回去了。”
“哦,好。”
董石越掀开帐帘,任眼睛适应那种光亮,自己太久没有目睹白日了。
面前的人看来是个小吏,旁边则是一个瘦削的男人,冲自己走过来,气势却很是威武雄壮,张口就斥道:“他们称你将军,你算什么将军,还是个假的!你可知道一个将军的首要职务就在于明察吗!?谋要深虑要远,你无此能力,又无法临机赴敌,虽有些计谋,也只是一彼一此,骄兵必败,不过是一场小胜,居然弄得如此狼籍,你这不是活活害死了他们!?这片营地已然被你毁了,你还有何颜面留在此处,快滚回去吧!!!”
董石越闭口不言。
小吏走过来,引他前行,走向一架囚车,两旁,兵士上来给他带上了木枷,等他进去了,又加上了锁链。董石越见身上的囚具坚固,也就放松了身体。
马队载着他,一个罪人,颠簸着奔赴长安。
董石越没来得及回头看就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既没有看到何景和那个大人物的耳语,也没有看到这片草原的春日胜景。
“长安啊……”董石越喃喃着,舔舔嘴唇,料定自己死罪难逃后,他反倒一心开始想着自己被问斩前能见到哪些故人了。
想着想着,他微微有了些笑意。
下回:
天下事未了,魂已归故土。
烟柳断肠处,斜阳还深伏。
旌旗纷乱舞,刀芒陡然卒。
不等重抖擞。何日将破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