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瑞穗

7、末冬【贰】

　　他骑马去泉边，果然，女子静坐在那里，看起来洁净。
　　“老师。”他下马，快走几步，坐在女子身侧。
　　女子睁开眼，依旧是一片凝滞的黑色，和初相识比，也算生动了不少。

　　末冬冷寂，新月荧荧，草疏风疾，泉水稀零，女子着粹白之裘，石越一袭戎衣，双双静坐不语。待云散去后，女子拨开鬓边吹乱的发丝，转头说：“你既然从长安来，可会些时曲？”董石越缓缓回答：“不会。”女子合上双眼，不再说话。
　　董石越看出她是扫了兴致，便问：“老师呢？”
　　“我？”女子回头，“我哪里会什么中原雅音啊。”
　　停顿了一会儿，女子又说：“此时倒也还记得一首……”
　　“是什么？”董石越只想让她多说些，急忙勾她吟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懆兮。（请见附1）

　　“噗”，董石越笑了出来。
　　“笑什么！？”女子着恼了，刚才念诗时羞涩而又干净的声音一扫而空。
　　“没什么。”董石越忙抚慰，心里想着：毕竟是女子。
　　女子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慌乱地说：“你哪里知道这诗的好处！”说完，眉头一蹙，自己心中疼痛起来，泪水兀自跌落。董石越一见，晓得自己唐突了，急忙伸手要给女子揩（kai）去眼泪。女子吓得跳起身来，后退了好几步。
　　不必这样吧……
　　这算什么啊……
　　两人心中各自暗暗叫道。

　　又是一阵无语，女子也不回到方才坐的地方，站在那里。董石越遇过的女子也不少，哪里见过这么一个。他忽然想起，当初还不知道女子来自何处时，自己曾经推断过，就身上的服饰来说足以证明她必定是有身份的，可眼神中的稚嫩和淡漠又让人觉得缺少草原贵族女子的那种坚忍和跋扈。到了现在，他头一回觉得那眼睛里其实还有卑怯和柔弱，即便两军交战前，女子如此气度卓然的镇定了自己的心思，他还是认为其实眼前的人儿只是一个小女子，于是，想不通的也只是她到底是谁。

　　“那是什么声音？”
　　“呃？”
　　果然，有“通，通”之声传来。
　　“想是谁在击鼓吧。”
　　“击鼓……听起来必是隔了好远的地方吧。”
　　“羯鼓的声响，足以穿透百里。”
　　“你怎么知晓得这般仔细？”
　　“啊，”董石越见问，也不再瞒，“我略会一些。”

　　女子看着他，董石越觉得面具下一定是副可爱的诧异模样，于是起了少年心性，站起来，跃上马背，一扯缰绳，朗声对女子说：“你等着，我就回来！”话音才落，马儿早已跑出了好远。
　　等董石越回来时，女子已经坐了下来，泪水沾湿了面具，留下两道清亮的痕迹，他知道自己走后女子必是哭了，不是因为害怕什么，一定是……
　　“老师，你有思念的人吧。”他从腰间取下一只布囊，边说边坐在女子身边。
　　“多事。”
　　董石越笑了，说：“我劝你，是劝你不必忘了他。”
　　女子听见，抬头，又低头。
　　“你忘不了他也没什么。”董石越手中多了一个漆桶模样的东西，两面蒙着皮革，身上还束有绳子。虽看不清具体，但是微微泛着些赤色，想来就是他口中的羯鼓了。其实羯鼓原有承座，但到了帐中，一时仓促，又嫌累赘，便不曾带来；董石越盘起双腿，将鼓搁稳实了，想起刚才看到众将领仍是大睡不醒，知道自己还有充足的时间。
　　女子回头看着他，双眼黯淡无光，只是黑着。
　　“这样的你反而更好。”
　　董石越举起两根小杖，他的声音和笑容都是明亮的，女子不喜欢被照亮，不再说话；又觉得自己其实应该说些什么才对，一看，董石越正笑着，也看着她。女子知道，董石越一直在等她，即便一言不发。

　　“通~”第一杖落在了鼓面，声音清透，绷紧了人心。
　　“咚~”第二杖击在了鼓面，略微铿锵，惊起了飞鸟。
　　“砰~”第三杖拍在了鼓面，缓缓而漫，带出了鼓曲。
　　……

　　如那胡舞女子所说，董石越的确是此中行家，当下虽是一时性起，却乘兴酣奏，鼓声颇有风姿，响动如珠落，音逐渐升高，至于其极，又陡然停息，再一瞬倾泻，宛如激流入海，其声四播又归于宽远。那羯鼓形制朴素，小音短促，配此静夜月明长空，原应有清妙之境，可董石越尚年少，又刚经历一场殊死战役，极为昂扬，此时的鼓乐反倒铿锵起来，虽明快，但终少了些深邃之韵，只是听者动容，怦然入心。
　　羯鼓不同于筝、琴、箜篌这些乐器，余韵不在于鼓面振动，而在于人之踊动。董石越此时欢乐，自然不能守于缄默，宣之以器，出之以声，大愉悦也。

　　一时尽了，女子有些哀婉，幽幽地对董石越说：“可惜不能再听到这样的鼓声……昔日，夔受舜命，教乐礼，击拊石，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焉能不动人……当初问你何物精通，你却只是瞒着我。”说着，她仰头看新月，眼中的那点光亮如同方才的话语一般，含蓄着，“从此以后，元首明哉，股肱（gugong）良哉，庶事康哉。”
　　“老师…”董石越听着有些感慨，又有些疑惑。
　　女子眯合了双眼，说：“趁月色尚明，回去吧；若等天光出来了，很是扫兴。”

　　果然，天空已有了蒙蒙的清白颜色。
　　董石越回头看，女子站在远处的小丘上，侧逆着光，她的眉眼弯弯的，董石越知道她定是笑了，那不全的笑容飘在草原中，飘在空中，优美而不舍。
　　这成了董石越的一段心事。

　　附1：出自诗经《陈风•月出》，我原本想用杜甫的那句“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大体是为了说艾瑞惦念着陆云深，后来又遇到了这首《月出》。
　　有人释义：月光出现，那女子在月光中露面。月光刚开始只是纯净的一片，那女子仪态万方，从容悠闲，也许是来赏月，却被诗人欣赏，诗人说：我那不为人知的忧伤啊。后来，明月升起，那女子依然闲情一片，而诗人只觉得不安。后来月光朗照于夜晚，美丽大白于天下，面对那女子，诗人的忧伤却难以忘怀。
　　扬之水大人说，读《诗》读到《月出》，觉得很新意，不光是因为它的“兴”，还因为它的用字。吕祖谦也说：从月出落想，已有无限迷离，细玩末句，则上二句情景皆心中想象而已，一篇空灵，造出幻景，虚实颠倒，章法绝妙。
　　当然我个人觉得这诗说东西都十分含糊，并不清楚，你也看不清楚。
　　其实，最后改用这首，只是因为想要匹和月缺的无奈，云深公子和她必然是错开的。艾瑞吟此诗时，心思还在别人身上，董石越是弟子；但击鼓后，她头一次回应了他，董石越对于她来说也就成了一个男子。

　　下回：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