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栖枝》棠如雪枝

6、第六章

　　清影战战兢兢坐了这么久，腰酸背痛的，她想起九爷有什么事要告诉他的叮嘱，扭捏了一会儿伸手扯了扯九爷的衣角。

　　九爷本来就兴致缺缺，感受到衣物被人拉扯，回过头去，低声问：“怎么了？”

　　“我想去如厕。”清影嗫嗫嚅嚅道，她晚上紧张一直在喝水，肚子胀的不行。

　　九爷看了一眼，周围没有认得的人，便说：“我陪你一起去。”说罢就要起身。

　　清影赶紧制止了他，“我对这里挺熟，您不用陪我，我一个人去就行。”她怎么能让九爷陪着她做这样的事，想想就羞人。

　　九爷无法，放她去了。

　　徐瑶从九爷转头开始看完了全程，眼睛里都要喷火了，她嚯的一声起来，把旁边给她端茶点来的岳奶娘吓了一跳：“小姐您要去哪儿？”

　　“更衣。”徐瑶回道，眼看着那贱婢就要消失在小路尽头，抬脚便走，岳奶娘要跟，徐瑶没让：“我一个人就行了。”

　　清影知道徐府里大概结构，去旁边院子的偏房里净了手出来，一眼就看到廊下站了个人，是徐瑶。

　　这里有些偏僻，风呼呼的吹，把屋檐上挂着的灯笼刮的呼呼作响。

　　她有些怕，咽了口口水，想要赶紧出去，谁知徐瑶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高傲的说：“怎么，攀上了高枝就不认旧主子了？”

　　这话里满满的阴阳怪气，清影本来就怕她，当时她被人绑了之后就是徐瑶亲自让人打的板子。

　　“徐……徐小姐好，我要走了。”清影不想惹怒徐瑶，这里是徐府，她不能为了自己给九爷惹麻烦。

　　徐瑶对她这副柔柔弱弱低声下气的样子满意的不行，但是她还是不够满意，她继续道：“我听说九爷对你很好，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手段，但是你别得意，九爷人家是上京城来的贵人，总会走的，到时候他走了你怎么办？”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清影脸刷的一下煞白，在昏黄的灯笼下面像个纸片人，但是她不想露怯，梗直了脖子回答：“天大地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

　　“听说你是被家人卖进来的，这有一就有二，指不定下次又卖哪里去了。你说，天底下有谁会容忍一个偷主人钱财的小偷待在家里。”徐瑶被她气得不行，昔日里低三下四的下等丫鬟也敢在她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九爷知道你是因为偷东西被打的吗？”

　　清影真的是打算一忍再忍的，但是最后这句话还是把她惹怒了，她吼道：“我没偷东西，那不是我偷的。”

　　“我知道啊。”徐瑶勾着嘴角，弯身贴近清影，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轻轻在她耳边说道：“那银子我让人放的，你这双眼睛可真漂亮，可是我最讨厌它了。”

　　“你诬陷我。”清影瑟瑟发抖，被气的，“是你诬陷我。”

　　难怪她不分青红皂白，丝毫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根本就是她存心想要她死，存心不让她活。

　　徐瑶抬手摸了一把她的脸，手感细腻光滑，“你的脸还是我家供养出来的，想想我刚看到你，土里土气，豆芽菜似的一点也不打眼，谁知道后来就长成了这样呢。”

　　清影回想了一下，她在养父家里时因为家里穷养父又偏心，她干的最多吃的却最少，是真的又黑又瘦，后来进了周府有的吃了，才慢慢长了起来。

　　她那时候也不照镜子，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脱胎换骨，还是有一天她随周瑶出门访客，那主人同徐瑶提了一嘴：“你家的丫鬟生的真好看。”

　　原来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被徐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么。

　　原来这世道，长的好看也是一种罪过，不，只有长的好看的穷人家才是罪过，清影看了一眼盛装打扮熠熠生辉的徐瑶想道。

　　她回去的时候，那出自己点的《虞美人》已经开始了，她恍恍惚惚，终于熬到了结束。

　　徐晋让管家安排住宿，伶人正在收拾台上的吃饭物事，周遭乱哄哄的，清影迫不及待起来站到了九爷旁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找到顶梁柱，倦鸟归巢。

　　可是她不敢靠的太近，她现在心情复杂，五味杂陈。

　　九爷正在和徐晋辞去，看到清影过来温柔的笑了笑，徐晋眼神终于仔细停在了那个小丫头身上，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九爷的事他也没有资格过问，收了目光让人引着九爷回去，九爷拒绝了，说是早已经熟悉回听竹院的路。

　　孙扬安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今天晚上一直没有出现，清影这些天也同他相熟了，但是一直没有关注到他的不见。

　　她这些天一直待在听竹院里，九爷和孙扬安对她很好，还有陈大夫和小药童也乐意同她讲话，她都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一个被买进来的丫鬟。

　　尽管九爷帮她把卖身契拿回来了，她还是觉得有一种枷锁套牢着她，见了徐瑶她才知道这层枷锁是什么。

　　是被人冤枉的不甘，莫名其妙遭了杖责的不堪，是她身份低贱，与九爷之间根本深如鸿沟，而且是她奔跑助力都跨不过去那种。

　　现在九爷住在徐府，发善心救了她，给她命给她自由，可是九爷总归是要走的，她到时候又该去哪儿。

　　一想到这个，她刚才对着徐瑶的狂轰乱炸都没掉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只是九爷就在旁边，她只好默默的让眼泪在脸上淌。

　　可是，真的好难受啊。

　　她不是对这个暗无天日的世道已经失望了么，在柴房里的时候，她是真的放弃了生的希望。

　　是九爷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给了她新生啊。

　　她不敢想象九爷走了之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清影浑浑噩噩回了自己的屋子，衣服都没脱，和衣瘫在床上，闭着眼睛，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眼泪这么多，像要把积攒了十年之久的眼泪都流干净。

　　她哭得太认真，没有听见外面的敲门声，也没有听到有人推门而入。

　　九爷一开始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但是他不敢表现的太过亲昵，只能等路上的人都清理干净，这一等就等到了回到听竹院。

　　小丫头一声不吭的进了自己的屋子，啪的一声关了门，他只好站在外面，然后听到屋里传来呜呜咽咽的低泣声。

　　敲门不应，他急得都要破门而入了，门就被他推开了，他都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她太伤心以至于忘了插上门栓。

　　他不想吓到她，只好敲了敲多宝阁的木格，清影终于意识到有人进来了，她嘶哑着声音问：“谁？”

　　“是我。”

　　这个声音就算化成了灰她也认得，她听见九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清影也顾不得别的，扯过旁边的被子把头盖住。

　　九爷走过去，看到床上小小的一团，伸手去揭被子，无奈道：“也不怕闷坏。”

　　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从前已经够温柔了，现在最温柔，温柔的清影因为他进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水又要出来了。

　　清影原本紧紧攥着被子的手松了一点儿，九爷轻易掀开了，看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眼睛红肿的清影，心像蚂蚁爬过一样密密麻麻的疼。

　　清影知道自己现在肯定丑死了，慢半拍的扭了头朝着床里头的墙壁，不发一言。

　　“能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吗？”九爷坐在床边上，轻声问她。

　　清影依旧躺在床上，她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九爷帮她把被子铺开盖在身上，动作也很温柔的不可思议。

　　她抬起一只手遮住脸，细细碎碎的哭：“我就是不想活了。”

　　九爷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的揪了一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不活着，怎么看那些伤害你的人得到报应？”

　　清影还在抽泣，挪开了一点手臂，一张小脸哭的稀里哗啦，她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包含的意味，九爷早就知道她的冤屈。

　　“真的会有报应这一说么？”

　　“真的。”

　　“我从来没有看见那些坏人真的遭了报应，他们都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她的养父、嫉妒陷害她的徐瑶，哪个不是好好活着的。

　　九爷眼神暗了暗，他问：“你相信我么？”

　　清影疯狂点头，她从来没有那么信任过一个人，她时常觉得自己身处一摊烂泥之中，越挣扎越深陷，她觉得窒息，而九爷是把她从脏臭里拖了出来的神。

　　世人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她从来不信，她饿的快死的时候神明没有出现，她被亲人换钱扔在牛棚一样的人堆里绝望不已是神明还是没有出现，她放弃了求生意志就要丢进乱葬岗的时候，九爷出现了。

　　九爷，他是她的神明。

　　她听到她的神明说：“如果老天无眼，不能让坏人伏法，那我帮你。”

　　“那我希望所有伤害我过的人，下辈子都做不成人。”清影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眼神坚定的说。

　　九爷被小姑娘的一本正经逗笑了，这个他可替代不了老天爷，他忍着笑问：“那你希望他们变成什么？”

　　“管他做什么，做茅坑里的臭石头，做任人宰割的猪头，总之不许做人。”

　　清影说完之后才觉得自己太小孩子，脱了僵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久违的羞耻心，她闹了个大红脸。

　　偏偏九爷特别正经的回了一句：“嗯。”

　　两人相视而笑，清影觉得自己被洗涤了一番，她的神明一开口，就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