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栖枝》棠如雪枝

3、第三章

　　清影觉得自己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里头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柿树，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小小的她就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低头摆弄一个白玉做成的九连环。

　　风轻轻的吹，吹的她好舒服，吹落了一片柿叶，她抬头往上看，树上挂满了青涩的果实，阳光透过罅隙流到她眼睛里，她把还没有解完的九连环放在膝上，抬起手去挡眼睛。

　　旁边好像有人亲切的喊她的名字，清影放下手，看到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糖糕，一脸温柔又无奈的看着她：“阿曼，你总爱往这里跑。你阿爹给你从外头带的零嘴，若再给你哥哥偷吃完了，可不许哭鼻子。”

　　“阿娘，还是阿娘最好了。”

　　清影听见梦里的她软软糯糯的同母亲撒娇，然后把九连环递给母亲拿过糖糕吃的津津有味。

　　雪白雪白的糖糕吃在嘴里甜丝丝的，她塞的嘴里满满当当，像个偷吃的仓鼠，等嚼吧嚼吧嚼够了才吞下去，然后那甜味就顺着食道甜到了心里。

　　母亲就站在树下，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可是她突然看不清楚她的脸了，清影慌了想要扑上去看看。

　　可是她扑了个空，母亲不见了，她再回头看，那棵郁郁葱葱的柿子树也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她的视线里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清影蹲了下来，抱着腿嚎啕大哭，哭着哭着她感觉脚下一空，她坠落了下去，恐惧使她拼命挣扎，再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清影拼命喘着粗气，才发现自己是俯躺在床上的，身下被子不知道垫了多少层，软乎乎的，很舒服。

　　阴曹地府里这么好么？比人间好多了，没有丑恶的嘴脸，还有大床睡，又温暖又舒服，她还瞥到床旁边还放着一碗浓黑色的汤水，还散着热气。

　　清影眨了眨眼睛，狐疑道：“怎么鬼还要喝药？”

　　“鬼不用喝药，只是你要喝药而已。”伴随着低沉温润的说话声，正对着床的珠帘子被挑开，从外头进来一个天仙似的青年人来。

　　那人生的剑眉星目，英气中带着温润，五官俊朗，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淬了江南的烟雨朦朦胧胧，煞是好看，而且好像里头还积蓄着几分笑意。

　　人生的好看，清影滞了一瞬，却也没有削弱惧怕的心理，她唬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后背的伤口牵扯，痛的她龇牙咧嘴，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

　　她……她还活着？！

　　天仙一路走过来，清影定了定心神，看到他不仅生的好看，而且华服加身，举手投足间君子翩翩。

　　“是你救了我？”清影吞了吞为数不多的口水，忍着痛，手悄悄的抓紧了被褥，抓起被面泛起数条褶皱。

　　同她的心一样，揪着揪着。

　　“是我救的。”九爷背着手站在床前，离了一段距离，但把她的紧张和不安看了个全，他轻咳一声：“你别害怕，你得救了。这里是听竹院，我已经向周晋要了你的卖身契，你自由了。”

　　清影错愕不已，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后而狂喜，但是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就算有这个便宜也不是她能得到的。

　　“卖身契就在外头，我给你拿过来。”九爷知道空口无凭，丢下一句话之后原道出了去，外头好像有人在对话，细碎中她只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喊了句：九爷。

　　清影借着这个当口，小心坐了起来，打量了一会儿屋里的装饰，确实是周府里的听竹院，她从前给周瑶拿东西时不小心迷了路来过一次。

　　不一会儿珠帘响动，九爷拿着一张泛黄的纸张进来，“我已经让人给你去请大夫过来再瞧瞧，你后背的伤口恢复了些，但总是要注意的。拿着这份纸张，安心养病。”

　　因为要把卖身契递给她，九爷不可避免要靠近一些床榻，为了消除一些她的紧张，他还找了个话头：“你是叫清影是吧，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是我阿娘给我取的。”清影话语颤颤悠悠，伸出去接东西的手也颤颤巍巍，卖身契被叠成巴掌大小，她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

　　温热的触感一直缠绕着，一路蹿上了去，她的耳朵红红的，“多谢九……九爷。”

　　然后她听到他退开时的低笑声。

　　长的好看，声音也好听，行为举止温柔有礼，还是个好人救了她一命，清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完美的人。

　　她捧着那张卖身契打开，上头继父的名字赫然在目，她还是没忍住掉了眼泪，落在不太精致甚至略显粗糙的纸张上，晕染开来成了一个圈。

　　“大恩大德，清影没齿难忘。”清影抬着袖子擦了眼泪，抬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九爷在心里头叹息一声，瞥见已经没了热气的药碗，怕她不方便就给她端了过去，道：“先把药喝了，凉了就不好了。”

　　清影接过药碗，乖乖的一口气干了，只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药汤的厉害，一时间苦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这些天一直是女大夫在照顾病人，九爷每日都会来看看，只知道之前她昏着都是灌药进去的，人也没有一个反应，所以不知道她这么怕苦。

　　“我让人给你准备一些蜜饯，下次喝完药压住就好了。”九爷接过喝的干干净净的药碗，给她到了杯水冲冲口里的药味。

　　清影看他对一个无亲无故萍水相逢救下的人都能如此相待，眼眶忍不住又红了，捧着那珍贵的水一直不舍得喝，还是九爷冷脸了她才赶紧小口小口的嘬着喝完了。

　　九爷看她家雀儿似的一点一点啄水，又乖又巧，怎么也都跟那个偷主人家钱财的小偷对不上号，他眼神沉了沉，这三四天他可没有闲着，让孙扬安把府里摸了一遍，才知道她是被人陷害的。

　　至于陷害她的是谁，显而易见，除了那个娇蛮跋扈的周大小姐，不做他想。

　　“九爷，陈大夫来啦。”孙扬安进来，带来了一个白纱覆面的女子，身形纤细修长，但是看不清楚相貌，只知道是个年轻女子。

　　“我就说今日也该醒了，果不其然。”陈大夫掩在白纱下面的嘴唇勾了勾，她方才去了煎药的地方拿自己忘在那里的银针，这才耽误了给人喂药的时辰，不想人家自己喝完了根本不用她费心费力。

　　她坐在床边，给清影号了号脉，“恢复的不错，醒来就相当于好了。就是背上的皮肉伤还得将养十数日，不过有九爷上等的金创加持，五六日便可自如行动。”

　　“多谢陈大夫。”清影也不认得这位看起来神神秘秘的女大夫，只是方才听到引她进来的男子这样称呼她，便也这样喊了。

　　“小丫头还挺机灵。”陈大夫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九爷站在旁边不远处闻言笑了笑，可不是么，惯会举一反三的，他还想着呢就听到陈大夫打趣道：“不过该付的诊金我可不会少收的。”

　　清影却当真了，眉眼间重新挂满了忧色，大夫治病救人总是要有报酬的，难就难在她没有钱，当初养父卖了她就没有给她留一个铜板，周府虽然吃的比她从前的好，但是月钱就没有发过，因此她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囊中羞涩的翻个面都掉不出来一点东西。

　　九爷看她为难的样子，怪自己刚才没有说清楚：“周家已经付了诊钱，一直到你好全为止，你别担心这个。”

　　“您倒是爱护这个小丫头。”陈大夫是周晋派人请来的，也住在府里，自然也模模糊糊听说了这一桩事儿，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贵宾，一个是不得主人喜爱的丫鬟，都要被拖去后山了还能被救下，也是有福气。

　　九爷不欲多说此事，他怕牵扯到她的情绪，故而眼神制止了这大夫的口无遮拦，陈大夫耸了耸肩止住了话头。

　　“九爷是个大好人。况且我已经十六了，不是小丫头了。”清影被他跟方才让她喝水时一模一样的冷面，知道九爷十有八九是不想让人误会什么，只好期期艾艾的说完了这句话解释。

　　至于别人误会什么，自己又解释什么，清影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但是自从有人进来之后九爷就没怎么说话了，应该是避嫌罢。

　　陈大夫走后留下来一个药童，十三四岁的女孩，作男子装扮，说是照顾她起居的，九爷前后也走了，说是要同周晋去报备一下。

　　清影一直没有反应过来，九爷走的时候她居然感到心里淡淡的失落滑过，小药童给她换药，看着一片累累伤痕，感叹道：“那位九爷对您真好，每日都来问我师父你好不好。我随师父看过那么多病人，有的病人家属还不如他呢！”

　　纱带粘连了皮肉，揭开时钻心的疼，清影忍痛扬起笑脸：“九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还说要给她买蜜饯呢，她在心里头掰了掰手指，都多少年了，上次吃到甜甜的东西还是养父开始赌钱之前，都三四年了，那时候还是养母偷偷从弟弟那里拿来给她的，指甲盖大小一点，她作为捡回来的孩子是没有吃糖这个特权的。

　　不对，她好像记得，她在梦里也吃了糖呢。她不记得是谁给她的了，但是那滋味一直萦绕在心头，只要一想舌尖都要泛出蜜来。

　　清影舌头顶了顶上颚，笑出一朵花来，惹得小药童不明所以，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