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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方悔 ...

  •   因为周蓟深还没有被定罪,所以皇上还算保全了他这个惠冲朝右丞的面子,虽收押入监,但衣食供应还是按照三品标准一应俱全。荆蕴谦拿着耿逐鹤交给他的那把半尺来长的钥匙打开了周蓟深所在牢房的铜锁。
      周蓟深年逾七旬,一辈子的沧桑让他看起来竟然比实际要年轻许多,但近两个月来的牢狱生活也让他满头华发生。听见身后传来的锁链声,周蓟深头也不回地说道:“今日为何只有一人前来?”
      荆蕴谦笑言:“两月不见,周老大人耳报神依旧那么灵。”
      听到荆蕴谦的声音,周蓟深猛然回头,冷冷地说:“荆蕴谦!这种地方你也敢来?你就不怕老夫现在就能杀了你?”
      荆蕴谦没有理会周蓟深,只是走到整个监舍中唯一一处有阳光的地方坐了下来,轻声说道:“要说杀我,你不是早就派了人拜访过我了?我只是好奇,我何德何能让周老大人你铤而走险来杀我灭口?”
      周蓟深的眼睛并没有看着荆蕴谦,他有些自负地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何杀你?”
      荆蕴谦笑了笑,道:“因为你知道,我如果真的放手去查案,必会叫你丢了性命。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既然有人去查你,最后一定是你死我活。凭你的能力,还是有信心杀了我的,对吧?”
      “那你还敢来!你就不怕我此时此刻也能单手扼死你!”
      “我若是来,必定是不怕你;我若是怕你,你此时又怎会出现在这大牢之中?”
      “你!”周蓟深苍老的食指愤怒地直指向荆蕴谦,说道:“你这个南宫的质子,如今也配爬到老夫头上来作威作福!老夫做右丞的时候,你和你娘还在来宬州的泥坑里挣扎呢。如今你这等人都敢来治我的罪,是真当老夫年迈糊涂不中用是了吗?”
      “周老大人难道不是糊涂了吗?您在惠冲朝做过右丞不假,可是放在如今,您可就是惠冲朝旧党,按律早该收监入狱的。陛下圣明留您至今,还不是念在您早年于社稷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功劳的、谁知您不知收敛,愈发藐视朝廷了。您老如今已然身陷囹圄,难道还要往自己头上再加一个暗通惠冲朝的罪名吗?”
      “黄口小儿,你莫要诛心!老夫纵然偶有迷惘,却从未害过你!说我害你,莫非殿下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今日却处处把老夫往死里逼,你就不怕明日老夫走出这大牢,你的末日也随之而来吗?”
      荆蕴谦听到此话,不由得仰天大笑,说道:“周老大人朝堂沉浮几十年,怎么还这么天真?时至今日,您还以为您能走出这大牢吗?”
      周蓟深轻蔑一笑:“你还真是初生牛犊啊,当年荆鋆祺何等轻狂,竟也不敢奈夫何,如今就凭你那么几个破本子就妄图扳倒老夫,你是不是真被那个火烧过的房梁砸傻了?”
      荆蕴谦此时心中已经是怒火中烧,当年他何尝没在暗中定下周蓟深狂悖之罪数十款,可没想到在周蓟深心中,皇权竟如此不堪一击。他静静地看着周蓟深,说:“所以,您看起来有恃无恐的样子。”
      “没错,今天老夫不妨让你听个明白:宪宗留有遗训,不得杀我周蓟深。无论何时。”周蓟深凑到荆蕴谦耳边说。
      “那遗训,如今在何处?”
      “在沈太后那里,不过我想你从她那里是要不出那张遗诏的,因为她根本就不可能见你,你别忘了你还是害死她宝贝孙儿的人。”
      “是吗?”荆蕴谦从袖中取出一张丝帛,冲着周蓟深抖了抖,抬起头盯着周蓟深的眼睛,说道:“你看,是这张遗诏吗?”
      周蓟深刚要一把夺过那丝帛,却被荆蕴谦径直扔进了身边的烛火之中。周蓟深扑向烛火,不料那丝帛竟像是浸过火油一般,迅速燃烧了起来。周蓟深满眼通红,他咆哮着抓下头上的银钗,顺手将银钗飞向荆蕴谦。
      荆蕴谦竟一丝也没有慌张,而是迅速拿起那把半尺来长的铜钥匙,猛地一抖手腕,将飞来的银簪打到旁边的墙壁上,银簪直直地插进了墙壁之中。
      “孟厢悬腕?”周蓟深是剑术高手,荆蕴谦的这一招瞒不过他。
      荆蕴谦放下手中的铜钥匙,揉了揉手腕说:“周老大人,先别想着杀本王。你自己的保命金牌都已经没了,你难道不想一下你的出路吗?”
      “我当然要想,不过在想之前,老夫还是想先杀了你!私毁祖宗遗训,你会死得比我还惨,明白吗?”周蓟深跌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狂笑着,没有了簪子的头发散做一团。
      荆蕴谦狡黠一笑,说:“您说得没错,本王还真是被砸傻了,刚才那个可是列炀姑娘送给本王的丝帕,我怎就糊涂拿错了?老大人,您看看这个应该是那封遗诏了吧?”说罢,他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张丝帛,认真看起来。
      周蓟深虽说是精通武学之人,但毕竟上了年纪,刚才猛地扔出银簪,加上一股恼怒,竟让他此时有些目眩。他这一次没有去抢荆蕴谦手中的丝帛,只是看着荆蕴谦认认真真地看完了那遗诏,接着又把那遗诏扔进了烛火之中。
      “你竟然连这真的遗诏也烧了,看来你是真的想要和我同归于尽啊。”
      “天下那么精彩,本王还没看够,才不要和你同归于尽呢。”荆蕴谦吹了吹手,撇嘴说道,“再说了,这遗诏是颁给惠冲帝的,又不是颁给我的,拿在我手中我害怕。”
      “你害怕?”周蓟深斜乜着荆蕴谦,“你敢把这遗诏烧了,想来也是不怕太后的。”
      荆蕴谦站起身,冲着头顶那一小条的阳光说道:“没错,这遗诏是太后亲手给我的。”
      周蓟深惨然一笑,说道:“果然,那妇人终究还是不放过我。”
      “你以为是太后要杀你吗?为官五十七年,你有一天不是在自掘坟墓吗?周蓟深,周大人,你早就应该清楚最后杀你的人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后,更不是我,而是你自己。”荆蕴谦转过身,阳光从他头上的地方照下来,周蓟深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就是这么一瞬间,他觉得站在他眼前的恍惚变成了惠冲帝。
      “六十年前您从定宁来京城做官的时候,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吧?那时候的您堪称京城官场上的一股清流,您那句至死不踏泥淖半步的誓言至今还警醒着无数出入官场的士子们。怎么不经意间这金银财宝就流进了你周大人家的箱子里,您又在泥潭中叱咤风云了呢?方才那遗诏是颁给惠冲帝的不假,可是你若知道悔改,就此收手,今日又何致如此?你以为只是一颗鬼工球或是我呈上去的基本奏折就把你送到这大牢之中的吗?是你那四十二处宅子中堆放着的金山银山,是你在朝中百官、黎民百姓身上搜刮下来的民脂民膏!忠奸不辨地卖官鬻爵,你以为你是在给朝廷选拔什么人才,你是在坑害大陈的江山,坑害供养我们这群人生活的子民!”
      周蓟深的脸色忽然变得阴冷,他盯着荆蕴谦说:“荆蕴谦,老夫殊不知你心中何时还装着天下呀?”
      “何时?为天下人,心中就理应有天下,难道不应该是时时刻刻的吗?”一向和颜悦色的荆蕴谦此时严重露出了让周蓟深深入骨髓的寒意,这个神情周蓟深见过,但是那个神情曾经是出现在惠冲帝脸上的。
      “你!荆蕴谦!”周蓟深怒指着荆蕴谦大喘气道:“你一定是替惠冲帝复仇来的!刚才你那出孟厢剑法我就看出来了,你涉惠冲朝事之深绝不是我看到的这些吧?”
      荆蕴谦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那是自然,本王总角之年入南宫,惠冲帝元启十年,我自是深知你昭昭罪行!此般我确实是为复仇而来,但不是为了什么惠冲帝,而是替那些没钱向你买官的良臣们来向你寻仇的。你死了,那些黄金白银自可以充入国库,而那些被你断送了前程的人,又有几个还能入仕效国?贪腐无度,掣肘朝政,是为祸国;灾荒来临,保举并不善赈灾之人前往,是为殃民。良心上,您早就已经死了,还差□□再死一回吗?”
      周蓟深完全愣住了,他确实没有想到荆蕴谦能够说出让他绝望的话。宦海沉浮六十年的周蓟深头一次质疑了自己的阅人能力,这个一直游离在朝廷之外的怀王为何此时忽然这般心怀天下?也许他当年入仕之初确实想着天下,可是如今竟不知被什么蒙住了眼睛,再也清亮不起来了。
      周蓟深忽然仰天大笑起来,荆蕴谦没有理会他,只以为是人之将死的呐喊吧。不料周蓟深却说出了让荆蕴谦内心波涛汹涌的话:“如今朝廷,你真以为怀有你所谓的赤子之心就能救得了吗?皇上攻于人心,皇子利益相交,朝臣见风使舵,后宫乌烟瘴气。你以为你是清流?你以为你比别人多和荆鋆祺打了几次交道就清高了?傻孩子,这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荆鋆祺了,诚然他是一股清流,但最后不也被冲刷走了?这建邺城就是个大泥潭,只要进去过一次,就别想干净出来。别看你今日动辄讲天下,如果你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迟早会被泥潭吞噬的;除非,你像荆赟祺一样,消失在泥潭里。”
      荆蕴谦仿佛感觉有无数根针同时扎向自己,这句话并不能让他感到些许的欣慰,更多的则是怅惘。
      “清流也好,淤泥也罢,我既决定不与泥淖同流合污,便会坚持下去。”
      “可惜,看不成你的笑话了。”周蓟深叹道。
      荆蕴谦同样叹道:“你本可以看得更久更远。”他的叹息不是逢场作戏,而是发自内心的。荆蕴谦感激于周蓟深当年对自己义无反顾的支持,也感念他曾经对大陈吏治所做的贡献,如今周蓟深却因为自己最不齿的贪墨走上了末路,荆蕴谦只觉可惜,又可叹。相比于那些横行乡里的恶霸们,周蓟深从未夺人性命,可是他却比那些恶霸更可恨。朝廷高官贪腐在上,州府官吏们又怎会不效仿?荆蕴谦看着周蓟深那有些佝偻的身子,轻声说道:“离这里不远的北监,那里曾经是很多周大人故旧的魂断之所。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您问狱卒要了笔墨,写了很多悼亡诗作,却又将它们统统付之一炬,为什么?”
      周蓟深苦笑道:“很久以前,久到我都忘记了什么年号。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建邺,身为一个芝麻小官,我战战兢兢地挣扎在朝堂的最底层,看着身边一个个年轻的同僚在党争中丢了性命,我便暗下决心,要一扫这朝堂的阴霾。后来,我和我的一群老友们杀出了一条血路,可是我发现他们渐渐的都不愿意与我把酒言欢了。那时我官至右丞,在朝中风光一时无两,我想这大抵是曲高和寡吧。再后来,我发现小皇帝对我起了杀心便躲了出去,直到十年前,我的老友们纷纷就义,只有我苟活世间,我便决心重新出山,不为别的,只为坏了他荆奉孝的江山,给我的老友们报仇。可是……”周蓟深没有说下去,可是荆蕴谦看得分明,周蓟深已经老泪纵横。
      “可是你走错了路。”
      “我今纵死,但不瞑目。”周蓟深站起身看着荆蕴谦,脸上写满了鄙夷,“我想活着,看着你是怎么保持你所谓的清流的,又或者说,我想看着荆奉孝的江山被他的儿子们瓜分殆尽,看他如齐桓般落魄晚景。”
      荆蕴谦冷笑道:“如有那日,我必亲自去你坟前相告。”荆蕴谦没有理会周蓟深眼睛里陡然升起的狐疑,继续说道:“只是眼下你已经归期将至,想必总归有些事是割舍不下的,你放心,每年清明寒食本王都会叫人去先周夫人墓上去祭奠,本王也会尽量求父皇使你二人合葬。”
      周蓟深眼神忽然中透出一丝悲哀,他突然用一种哀伤的语气说:“琼甯在那边等了我八年,她若是知道如今我因此赴黄泉,她还愿与我相认吗?”
      荆蕴谦内心感到一丝悲哀,他转过身,问到:“你不要悲哀,你此去路上并不会孤单,列灼姑娘也会一同与你赴那黄泉。”
      周蓟深惊愕地看着荆蕴谦说:“你说什么?你说列灼要被株连?”
      荆蕴谦摇摇头道:“列灼并为参与你的贪腐之案,虽有株连,但终究罪不至死。但是就在昨日,列灼在女监那边投缳自尽了。”
      “一定是你逼她招供的,她性子虽然绵软,但绝不会做这样决绝的事!一定是你!荆蕴谦,你逼死了他,你想看着我唯一的念想也跟着碎掉!你告诉我,你到底从中藏了多少私心?你告诉我!”
      荆蕴谦整了整斗篷的系带,说道:“列灼姑娘是昨日自尽的,如果本王没记错,昨日本王是进宫给太后请安了。只是本王心中到底是为列灼姑娘感到不值,她做周夫人的影子做了八年,如今为你而死,你却心心念念的是先夫人,如今想来,不能瞑目的竟然是她。”
      周蓟深有些懵然,虽然一直以来他都只是把列灼当成了周老夫人,但是如今列灼死得如此刚烈,他满脑子里想的全是列灼的脸。终究,让他收下第一笔贿金的是王琼甯,后来让他不停地扩宅子的也是王琼甯,而列灼却一直去庙里上香求菩萨化了自己的罪孽。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误了列灼。
      荆蕴谦从袖袋中取出了那个明黄色的璎珞,递给周蓟深。转身就要离去,不料周蓟深竟一把抓住自己的斗篷,吓的荆蕴谦猛地转过身,被周蓟深抓住的衣角瞬间从周蓟深的手中抽了出去。
      周蓟深看着自己握空的拳头,叹道:“追名逐利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两手空空?”
      荆蕴谦没有答话,扭过头走出了牢房。
      “都道盈王得了白修的真传,是为皇子中武功最好的。却不想他的功夫竟然不及怀王你的十中之一。他今日若有你这般隐忍,明日你必不会得势!”
      荆蕴谦定然站住,回头望向周蓟深,道:“谁知道明日会如何呢?”
      “终有一日,你会在我坟前,叫我一声先知。”
      荆蕴谦的脸上闪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可那笑意很快就随着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死牢中了。他不能让周蓟深看出自己丝毫的慌乱,这慌乱不只是因为他方才在周蓟深面前不小心露出的那招孟厢悬腕,更是因为他不忍看着这个当年力保他登上帝位的老臣就这样走向穷途。他不知道自己从此以后手中会再沾上多少人的鲜血,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最后的受益者是谁,但他知道走出天牢的大门,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走到北监门口的时候,荆蕴谦忽然停住了脚,轻声说道:“会有那么一天。

  •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周蓟深的内心也是后悔的吧?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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