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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路转 ...

  •   半个月后,已是盛暑时节。周蓟深的贪腐案基本已经告一段落,本来以周蓟深之罪足以问斩,但是正巧赶上沈太后寿辰,给周蓟深定罪的事就被搁置了。
      依沈太后的意思,寿辰虽然是大事,但还是不必太过铺张,因而寿典只在懿仙楼上从简举行了。一来懿仙楼高,可以在高处吹风驱散暑热;二来这里是沈太后第一次见到先皇的地方。懿仙楼上也算宽敞,后宫妃以上位份的和皇子公主们近三十人装进去,也并不觉得拥挤。
      但是礼制归礼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陈帝奉迎着沈太后这位嫡母不过是卖天下人一个“孝道”的名声,曾经的母子情深又如何?沈太后和陈帝之间的芥蒂是不言自明的。寿典虽然按照礼部的仪程进行的,但是还是匆忙结束了。各宫妃嫔和皇子公主们献给沈太后的寿礼也悉数装箱入库,沈太后竟无一翻看。
      其实荆蕴彰还是很喜欢这种形式的典仪的,这种被所有人众星捧月的感觉,他这个从一品亲王也是喜闻乐见的。况且周蓟深的案子最终也离不了以贪腐定案了,量他周蓟深也不敢攀咬到自己,只要现在荆蕴谦交由刑部把周蓟深案的结案呈文写好了,这件事就是虚惊一场。虽然他不太确定他的那位怀王弟到底会不会把这个案子追查到底,但是他敢肯定的是周蓟深除非不想活了且也不想家人活才会把荆蕴彰交代给他的事说出去。荆蕴彰明白,周蓟深固然贪恋财权,但是人性终究逃不过生死的责问。
      荆蕴彰刚刚回到府中就被宫里赶来的传信太监追上说沈太后在寿宴上着了风寒,忽然病倒了,现传三品以上亲王进宫侍疾。虽然荆蕴彰被这个消息搅扰得很不悦,但是既然是亲王才能进宫侍疾,那他一定要比缙王早入宫,无论什么事他都不能让缙王抢了先机。
      荆蕴彰一路快马加鞭赶进宫,却不料荆蕴谦已经等候在璀错宫正殿外了。荆蕴彰自然不快,但是总强过让缙王赶在自己前面强。
      “蕴谦,不想今天你的脚力倒是比本王的还要快了。”
      “王兄又说笑我了。今日太后寿宴之后我没回府,而是去刑部找耿逐鹤大人了。”
      “哦?据我所知,耿大人是周蓟深案的书记官吧?”
      荆蕴谦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今天去刑部衙门就是和耿大人核对一下周蓟深的赃物总额。耿大人有意思,谁不知道他是机巧数算的天才?周蓟深府库房估价总额算得他都脑仁疼,还叫我去。他还真以为我这被椽条砸过的脑子能灵光呢。”
      “蕴谦,不是为兄说你。凡是尽力而为,没必要为了那么一条老蛀虫熬坏了自己的身体。”
      “王兄说的是,这盛暑天往刑部那地方一钻,还真是不舒服。”
      盈王刚要接着荆蕴谦的话说下去,璀错宫正殿的门忽然开了。看着里面走出来的人,盈王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荆蕴谦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一时间正殿前的空气都要凝固了。
      缙王从正殿垂头丧气的走出来,看见杵在庭中的其他两个亲王,一甩袖子走到他们中间。缙王显然忽略了盈王脸上的阴郁,低声说道:“你们多保重。”
      “缙王兄这是要去哪儿啊?”盈王的声音从缙王背后传来。
      “回府呗,你看这天都阴成这样了,再不走可要挨浇咯!”缙王指着已经乌云密布的天,边说边往外边走。
      盈王看见缙王走远,吩咐了荆蕴谦几句就一路小跑进了正殿。荆蕴谦抬头看看天,确实是要下雨了,他走向正殿旁边长廊,那里的美人靠靠起来很舒服,虽然从前沈太后从来不让他靠上去。
      江南的夏天就是这样,云彩总像是在天边低垂着,雨则不一定就从那一片云彩的缝隙间落下来。但是无论在哪里,要下雨的时候都要起风,庭院中砖缝间长出的小草在这时都会在风雨中飘摇。荆蕴谦盯着廊下的一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株出了神,丝毫没有察觉到盈王已经从身旁的正殿中出来了。
      同样的垂头丧气,盈王的颓丧中多了一丝愤愤然的意思。荆蕴谦被盈王的咳嗽声惊回了神,盈王按了按荆蕴谦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荆蕴谦回过头看着盈王疾步走出了璀错宫,虽然他深知沈太后的脾气,但是他终究和沈太后已经有十年没有这样近距离的共处了。虽然“荆蕴谦”不是那个当年惧怕沈太后的少年天子,但是那种对沈太后深入骨髓的敬畏还是让荆蕴谦不经意间在袖口擦了擦手。
      按照大陈的礼制,进入太后宫中侍疾的皇子须得跪在卧凤榻的下边,双手侍奉太后饮食和服药。侍疾的时间长短也没有固定的长短,若是太后喜欢哪个皇子,便叫那皇子不用在跪奉,只坐在一旁与自己谈天说话便好,伺候的活计还是交给下人去做。如若太后不喜欢或者说不熟识这个皇子,那这个皇子可能就要跪在璀错宫许久,宪宗朝的孙太后就曾因不喜欢当时宠冠后宫的苏贵妃而迁怒于苏贵妃的儿子荆奉霖,便叫荆奉霖跪在璀错宫一整天,最后荆奉霖离开璀错宫时因为头晕跌倒在阶前,原本精明强干的荆奉霖在醒来后成为了痴呆,苏贵妃恼羞成怒,在宫里对孙太后施了厌胜之术,后被下人举告,也从此不再得宠于宪宗。从那以后,侍疾成为了每一个皇子心中鉴别太后喜恶的砝码。如今荆蕴谦见自己的两个兄长在进出一番正殿后都有些愁云惨淡,心下也知道自己进去以后必然也不好过。
      荆蕴谦跟着宫人走到了内室,卧凤榻下摆放着一个缕金线垫子,宫里的人都知道,大凡是用缕金线做面的垫子,里面的芯一定是碎玉的,夏天在缕金线垫子上放一个絮了丝绒的薄垫坐在上面最是凉快,可是如今这样生硬的碎玉芯垫子就这样放在地上,双膝跪上去不出半个时辰,第二天膝盖就疼得走路都费劲。荆蕴谦熟知沈太后的脾气,越是畏畏缩缩反倒会引起她老人家动怒,索性朝服一抖,双膝硬生生跪在上面,碎玉摩擦的细碎声音和膝盖处传来一阵酸麻让荆蕴谦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卧凤榻上的帷幔一直撂着,而此时屋内所有人都听见了屋外已经风雨大作,硕大的雨滴打在屋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乌云密布的天空也让璀错宫里变得更加昏暗,油灯上的火光一直在跳跃着,屋内的所有人都这样静默着,就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轻,只能听见屋外风雨大作的声音。
      荆蕴谦上一次这样跪在沈太后跟前还是二十年前,那时刚刚登基的他因为在朝廷上受到了显王的嘲讽,回到后殿一怒摔了冠冕说不当皇帝了。沈太后就命他这样跪在璀错宫外一整天,当时郑太后无论如何求情都不行,直到天黑以后沈太后把荆鋆祺叫进了璀错宫,第二天起荆鋆祺就不再怨怒于显王,而是礼让又加。直到八年后亲政,在第一次削藩中就将庸州收回为朝廷直管,显王荆奉勤因勾结苏贵妃谋逆而被赐死。没有人知道那一晚沈太后跟荆鋆祺说了什么,但是朝野上下在显王逆案后都知道荆鋆祺并不是那个庸庸喏喏的儿皇帝,至少有沈太后在,他的江山就一定稳固。
      每每想到这里,荆蕴谦都忍不住冷笑出声,但是今天他却硬生生忍住了。此时,他的膝盖已经没有知觉,恰逢阴雨天,他胸口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荆蕴谦的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觉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卧凤榻上的帷幔已经被掀开了,沈太后看见跪在地上的荆蕴谦,燕眉一挑,厉声道:“想要见你一面,还真是难。听说上次你为了躲避给哀家侍疾,在宫门前就昏了过去。伺候哀家,就让你这么难为情吗?”
      荆蕴谦本不是睡着,但是沈太后这一句话还是让他惊觉。他忙叩首道:“孙儿不敢,请皇祖母息怒。”
      “不敢?如今还有什么事是怀王你不敢做的?”
      荆蕴谦深知沈太后早晚会因为周蓟深的事问及自己,根据自己多年“对付”皇祖母的经验,他早就已经在心中写好了对白。
      “孙儿愚钝,还请皇祖母明示。”
      沈太后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说道:“查办一品大员的事你都做的井然有序,前朝右相如今幽禁刑部,若说你从中没有什么企图,只怕黄口小儿都不信。”
      “孙儿只是奉陛下旨意去查办周府,除查抄周府外,绝对没掣肘任何周氏贪腐案之外的事情。皇祖母若说孙儿有所企图,那也只怕是尽早查清周氏贪腐,还大陈吏治清明。”
      “好一个吏治清明,还真是一语双关啊。”沈太后睥睨着荆蕴谦,继续说道:“哀家可听说,你那五本折子递上去的可不只是宬顺年间的事吧?”
      “回皇祖母,确实如此。此次查办周府,在周氏的四十二处宅子中发现的诸多赃物确实是周蓟深在惠冲年间收受的。”
      “放肆!”沈太后一声断喝道:“惠冲这两个字也是你叫得出口的吗?”
      荆蕴谦没想到自己已经编好的对话竟然让皇祖母勃然大怒,原来这么些年荆鋆祺早已成为了沈太后心中的一块禁地,尤其是“荆蕴谦”这样一个身份背景错综复杂的人,更是窥伺都不得窥伺的。他慌忙叩首下去,说:“孙儿冒昧,还请皇祖母息怒!”
      沈太后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挥挥手示意宫人们悉数退下。整个暖阁中只剩下沈太后和大气不敢喘的荆蕴谦。
      半晌,沈太后的声音才从荆蕴谦的头顶传来。
      “哀家心里清楚,你定会怨怼于哀家。但是今天既然说到此,哀家也不得不和四皇子你说一声。哀家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周蓟深贪腐,哀家岂能不知?又岂能不怒?可是你实不该忘了是他亲手把……把祺儿送上的皇位。能让他这次倒得摧枯拉朽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是你的那几本折子吧?”
      荆蕴谦没敢抬头,更没敢说话。这么多年了,在沈太后面前,自己就好像一个什么秘密都藏不住的透明人,如今虽然算是筹谋机巧,但是总归还是被沈太后看出了一些门道。他只觉得胸前的伤口又开始撕裂般疼,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头上淌下。身上的衣服也不觉已经湿透。
      “怎么?心虚了?不过现在心虚还来得及,你放心,即便是没有此番周氏一案,哀家也不打算让皇上把江山交到你手上,你不合适。”
      沈太后的一句话就好像窗外边的一个惊雷,让荆蕴谦在这样一个狂风骤雨的黄昏惊醒。之前,也许真的是自己算的太圆满了,他竟然忘了“荆蕴谦”在太后心中那个灰暗的位置。他也忘了自己的皇祖母拥有的是天下绝无仅有的铁腕手段,也许在当今皇上眼中,太后的提携会没什么用,但是太后的否定,却让皇上也奉如圭臬。荆蕴谦知道,太后也许早就知道了自己筹谋的一切,却囿于什么原因始终没有自己相认,可是沈太后的不支持,就会让他所筹谋的事就永远不会实现。可是太后支持了又能怎样?沈太后哪里会肯让他再去面对险恶的朝堂,毕竟他接下来要走一条比十年前那场噩梦还要惊险万倍的路,沈太后又怎么可能同意?
      荆蕴谦只觉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不敢抬头,更不敢迎接那双凌厉的眼睛。
      “十年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在逼哀家,你们又有谁明白,哀家何尝愿意做这傀儡一般的太后?哀家最疼爱的孙子死了,如今仇人的儿子又要跑来杀死哀家在这世上已经不多的故旧。哀家纵然知道他百死莫辩,可是你们真的一点念想都不给哀家留了吗?”
      沈太后的声音颤抖着,这是她的心里话。陈帝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不假,但事实上更是她的仇人。
      荆蕴谦跪在沈太后面前,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呼吸变乱。胸口的伤疤每逢下雨天就不期而遇的疼痛让他几乎抬不起头来,他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说道:“并非孙儿故意讨皇祖母痛心,只是周蓟深为害朝廷,掣肘朝廷选官用人,已是罄竹难书。此人不除,只恐对不起天下人……”
      沈太后根本没看荆蕴谦一眼,但是荆蕴谦却感到了周身的寒意。岁月在这位叱咤风云近五十年的太后脸上刻下了往事的印记。沈太后只梳了寻常发髻,花白的发间也只是简单地插了两只镶碧玉银簪。近些年,沈太后眼睛不太好,所以她习惯性地将眼睛轻轻合上。但是自从眼睛不好以后,耳朵却变得日渐好使,任何细微的声音她都能听到。如今荆蕴谦说话越发有气无力,沈太后全都听在耳朵里,她冷冷地说:“怎么?自己说的都没底气,难道还不是心虚?”
      “是。孙儿确实心虚。当年一事确是孙儿侥幸,但是这么些年来,孙儿也无时无刻不生活在那一晚的惊恐和绝望之中。但是孙儿心虚绝非因为秋夕惊变,而是因为苟活十年,殄居王位,如今却奈何不了一个朝臣。”
      “周蓟深是一般朝臣吗?”
      “孙儿知道。周蓟深自宪宗朝起就堪称大陈之肱骨,更是多番救大陈于危难之中。宪宗驾崩后元年,周蓟深力排众议保先惠帝继位,就连先惠帝自己都曾说周蓟深是不可多得的良臣。但是他如今却辜负了先帝当年那句赞美,卖官鬻爵,贪腐无度。孙儿此次携刑部一同查抄周府时,无一人不被周仓廪实所震惊。这一次,无论是为朝廷计还是为天下计,周蓟深是不得不除了。”
      沈太后勃然大怒,指向荆蕴谦道:“很好,哀家倒是要看看你是如何在哀家眼皮子底下扳倒这个朝廷肱骨的?”
      荆蕴谦知道一向恨贪腐入骨的沈太后为何如此袒护周蓟深,当年宪宗驾崩后,北方燕王、宬王坐大,宫中又有苏贵妃作梗,身为皇太孙的荆鋆祺可以说是每天都过着到刀斧挟身的日子。周蓟深第一个站出来拥立荆鋆祺为新君。沈太后和周蓟深就在那样危机四伏的日子里,提携着荆鋆祺走了过来。如今荆蕴谦要杀了周蓟深,在沈太后心中,这无异于杀了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拥戴惠冲帝的人。
      “圣旨之下,孙儿不会罔杀一个良臣,但更不会放过一个奸佞。周蓟深此前确实功在社稷,但是皇祖母没有看见周蓟深那堪比国库的四十二处私宅。在周蓟深心中,社稷早已没有钱财重要。道义沦落至此,孙儿也是救他无能。”
      沈太后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道义”两个字,便将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从前她总是跟荆鋆祺说为人道义当先,如今她又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心中不免泛起一丝酸楚,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忽然也软了下来。
      “罢了,你回去吧。”沈太后轻声说道:“当了几十年太后,竟然被一个黄口小儿告知何为道义,可笑。”
      走出璀错宫,荆蕴谦发现雨已经停了,太阳在云层后面走了出来,雨后的一切看着都是那么新鲜,一切都是那么怡然自得。
      看见荆蕴谦脸色不是很好,绍安也不敢多打听什么,只吩咐厨房烹一碗参茶就退下了。门房此时又从来了一个小木匣子,说是璀错宫送来怀王落在那的玉佩。可是荆蕴谦心知自己并没有丢什么玉佩,也许是沈太后改变了主意。再也许,那里面放着一盏玉露桢。
      荆蕴谦将那木匣子小心翼翼拿到内室,手有些颤抖地打开了盖子,里面静静地放着一个已经有些失色的锦囊。荆蕴谦轻轻拿起那个锦囊,锦囊中只有一张绢帛,上面赫然写着宪宗遗训:周氏蓟深,襄助朕于微时,今虽有犯科之举,却实为我大陈之忠良。鋆祺需谨记,周氏不可诛。
      这道遗训就像一个炸雷握在荆蕴谦手中。不仅仅是因为他方才脑海中对沈太后那一闪而过的猜忌,更因为手中的这张绢帛显然是一道颁给周蓟深的免死金牌,按照周蓟深如今的罪行,单单掣肘朝廷选官一条,就够杀他十回了。可是如今这一道诏书就这样横空蹦出,荆蕴谦有些措手不及。如果不杀周蓟深,他势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更何况事态发展至今,他已经没办法再控制陈帝心中的怨怒了。但是如果杀了周蓟深,那此时他又岂非违背了宪宗遗训?
      荆蕴谦不由得蹙紧了眉,又将那遗诏看了一遍。“鋆祺需谨记”这几个字跃入荆蕴谦眼中,他不禁释然一笑,心说这遗诏是颁给荆鋆祺的,又不是颁给我荆蕴谦的,烦恼便可尽数除去了。沈太后终究是深明大义的,看到这封有些旧了的遗诏,荆蕴谦很是恼火自己刚才对沈太后脱口而出说的那句道义之言,自己的行为是那么滑稽可笑。
      他马上起身,换上素日里常穿的素纱衣服,头戴荆钗,披上那件玄色斗篷,从书架后的暗格子里取出一枚璎珞揣进袖口,便匆匆走出了枕云居。
      绍安快马加鞭就赶到了刑部府衙门前,看着荆蕴谦的脸色,绍安不安地问:“殿下,这刑部戾气太重,您要不要?”
      “无妨,我这不还有皇长兄替我求的平安符吗?”说罢荆蕴谦嘱咐绍安几句,只身一人走进了刑部大门。

      耿逐鹤正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案卷发愁,即便三司会审也不知道该如何给周蓟深这块烫手山芋定罪,这两天还找不到荆蕴谦勤勤勉勉的身影了。更让耿逐鹤头疼的是狱中的周蓟深似乎没有半点悔罪的意思,每日在狱中优哉游哉,似乎心中底气十足。
      正在耿逐鹤对属下乱发脾气的时候,荆蕴谦浅笑着走进了府衙正堂。
      “耿大人哪来这么大的火?何苦为难这些办事的?”荆蕴谦一向喜欢这里摆放着的果品,尤其是其中的酿红果。耿逐鹤是青州人,而他的夫人是燕州人,耿夫人擅做燕州酿红果,所以刑部正堂里摆着的从来不是像其他地方放着的时鲜水果,而是让人酸的倒牙的酿红果。而这红果从来也只有荆蕴谦来了才会吃几颗,别人不知道,荆蕴谦心中却颇多苦楚。郑太后是离燕州不远的宬州人,在荆蕴谦的记忆中,郑太后就特别喜欢吃红果,渐渐地带着荆蕴谦也格外中意那一抹酸甜。这个味道荆蕴谦也是许久没有吃到了,再一次吃到这红果时,荆蕴谦差点吃了一盘,结果回府后胃疼了一整晚。
      荆蕴谦捡起一颗红果放进嘴里,挥手让那刑部的衙役退下,还不忘嘱咐道:“下次看见你家耿大人眉头写‘川’字的时候就躲远点,没得叫他数落一气。”
      听到这话,耿逐鹤眉头皱的更紧了,叹道:“怀王殿下还有打趣下官的闲情逸致,殊不知这两日下官都要被那周蓟深逼疯了。”
      “周蓟深还是不认罪?”
      耿逐鹤一听这话,气得直接把手中的案卷一扔,说道:“殿下有所不知,那周蓟深是个老狐狸,像是有恃无恐似的,还非要见您本人。说您有本事参奏他,就有本事.....”
      “有本事怎么的?”
      “他说殿下您就有本事以后自己别犯什么事出来。您说这叫什么话?”
      “呸!”荆蕴谦一口吐出嘴里的酿红果,说道:“这红果若是生了蛀虫,是要扔掉的。入股朝廷生了蛀虫,难道要把整个天下扔了?耿大人难道能因为京郊了澈堂闹事,就把整个京郊的人都抓进来?蛀虫就是蛀虫,他还指望着自己长了鳞生了角变成龙再兴风作浪去?”
      “谁说不是?”耿逐鹤拿起面前的一本案卷说道:“您就说这周蓟深,贪了这么多钱,他花得完吗?”
      “耿大人眼馋了?”荆蕴谦打趣道。
      “殿下可别拿下官开玩笑了,有的东西不是自己的最好别碰,太危险!下官还是老老实实拿俸禄吧!”
      “也罢。”荆蕴谦站起身,往门外走,说:“耿大人带我去大牢里见一见周蓟深吧,把人家的家都给抄了,总也该去道济道济。”
      “怎好劳烦殿下亲自去那阴气戾气都重的地方?殿下还是少去那种地方吧,有什么想要和他说的,下官带到就是。”
      荆蕴谦没理会他,径直就走出了正堂。耿逐鹤忙丢下手中的卷宗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刑部大牢可以说是建邺城中除了天牢以外看押犯人最森严的地方,几乎所有犯人进了刑部大牢,无论嘴多严的人,在刑部七十二般刑具的逼迫下都能开口。所以京城中人私下里都叫刑部大牢是“修罗场”,而历代刑部尚书都被人称作是“阎罗王”。看起来耿逐鹤和荆蕴谦之间开起玩笑来很是欢愉,但是这也仅限于这二人私交甚笃,说到底还是因为两人平日里都喜欢抚琴,算是半个知音。耿逐鹤查案的时候,就是连荆蕴谦都不敢插话的,此次周蓟深的负隅顽抗,让耿逐鹤很是头疼,所以他也并不指望这个闲云野鹤的怀王能让周蓟深转变。

      大牢里昏暗无光,终年不见太阳让这里潮湿异常。耿逐鹤凑近到荆蕴谦身边,悄声说:“一会殿下到了北监以后千万别再往里走了。”
      “何故?”
      耿逐鹤挥了一下手,属下很自觉的停下了脚步,耿逐鹤拉着荆蕴谦悄声说:“那里面都是十年前审讯惠冲朝重犯的地方,说句不该说的,那里面冤死鬼多,阴气重得厉害。殿下贵体,还是不要去的好。”
      “哦,本王听说过,据说那时候那里关着的都是些硬骨头。”荆蕴谦说得很平静。
      “可不是,当时下官还是小吏,看着那些老大人们真是内心不落忍。”
      荆蕴谦向耿逐鹤比量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道:“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而且若是在惠冲朝,耿兄你的小字也是要犯了圣讳的,不是吗?”
      耿逐鹤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小字“田畦”是他祖父起的,从前惠冲朝的时候这个小字确实因为避讳被改成了“田七”,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但是如今荆蕴谦用它来点醒耿逐鹤,耿逐鹤也不得不缄言——世上任何事,都会被人知道。耿逐鹤偷偷望向荆蕴谦,这位温雅的王爷虽然平时看起来病弱寡言,但是耿逐鹤知道,经历过一场宫变的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比他们这些一帆风顺的人心中多了一些东西。而耿逐鹤也并不只是铁面无情,不然他也不可能用短短半年就从一个书令史做到刑部尚书,且十年再无人能撼动他尚书之位。阅人无数的他在看人方面几乎没有走过眼,他能感觉到怀王才是如今这四个成年皇子中最深不可测的一个。通过这几个月来审周蓟深的案子他就发现了,怀王所查和所奏报之事,件件都能触碰到皇上的怒点。耿逐鹤明白,怀王虽然不会像盈王那样肆意党同伐异,但是怀王想要除掉一个人,这个人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可是周蓟深和怀王素来没有交集,怀王为何此番直逼周蓟深命门?耿逐鹤一时间想不出,但是无论如何今天荆蕴谦的造访,对耿逐鹤来说,都算得上是喜从天降。
      听到荆蕴谦那句话,耿逐鹤立刻止步,伸手示意道:“再往前走一些,挂着‘北监’牌子的地方左转,第六间就是周蓟深。”
      荆蕴谦露出一丝浅笑,向黑洞洞的大牢深处走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太后其实是个好长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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