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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交易 ...

  •   韩赵馆坐落在鸿胪坊最幽深的一条街,是大陈用来招待各国使节的官办驿馆。这里的装帧并不奢华,但是却处处流露出设计者想要向外国使节暗示强陈的心思。除了移步换景的园林修葺外,里面种植的植被也是一年四季不断地开花。春天的杜鹃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梅花,加之四处栽种的幽竹、别具一格的窗棂、曲曲折折的水廊,一年中无论何时走进这里,必是云蒸霞蔚却又清雅别致,这也让韩赵馆成了建邺城中最神秘、最让人向往的地方。
      巴雅尔小王子虽然换上了汉人童子的衣裳,但是草原人的发型还是让他在韩赵馆一群衣袂翩跹的侍女中显得格外惹眼。他拿着一个风车在韩赵馆的水廊上一路奔跑,和还穿着朝服的荆蕴谦撞了个满怀,孩子的手力气小,风车眼见着脱了手,荆蕴谦赶紧伸手接住,风车完好无损。
      “谢谢你。”巴雅尔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声音奶声奶气,草原人说话的尾音让荆蕴谦不禁一笑。
      “你笑什么?”巴雅尔眨巴着眼睛看向荆蕴谦,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你就是巴雅尔吧?”荆蕴谦蹲下身,问道。
      “对呀,我是巴雅尔,你找我有事吗?”
      巴雅尔一本正经的问,眼睛明亮得像极了晴夜的星空,让荆蕴谦看了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蛋,道:“我是来找你母亲……哦不,是你额吉的,你能带我去吗?”
      “好吧,我带你去。”巴雅尔拉起荆蕴谦的手向水廊尽头的燕山斋走去,嘴里还嘟囔着,“额吉要我在这等舅舅的,一会我给你送去之后还得回来呢。”
      到了燕山斋,荆蕴谦从袖袋中拿出一块荣徽斋的桂花糖给巴雅尔,巴雅尔笑嘻嘻的接过桂花糖跑远了。荆蕴谦刚要伸手叩门,里面就传出了颍阳公主的声音:“进来吧。”
      厅堂里没有一个人,向左手边看去,颍阳公主端坐在茶室,偌大的燕山斋里除了颍阳公主外再无一人,荆蕴谦只觉有些瘆,刚要说些什么,又听到了颍阳公主的话:“把门关上,过来。”
      荆蕴谦只得照做,他知道,颍阳公主之所以这么做,必是知道了什么。与其瞎猜,还不如直接面对,荆蕴谦心一横,向茶室径直走去。
      “果然,我没猜错。”颍阳公主冷笑一声后道。
      “姐姐猜了什么?”
      颍阳略笑笑,道:“别干杵在那,坐。”见荆蕴谦坐定,颍阳向荆蕴谦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那是余杭寒茶,青绿的茶汤在白瓷杯中显得格外清冽。
      “从一年前我就想,就我那个弟弟,生性顽劣,怎忽然就开了窍,励精图治起来了?直到我此刻见了你,告诉我,我弟弟呢?”
      “他死了。”
      颍阳的食指直直地指着荆蕴谦,因为极度地压抑着愤怒,她的指尖微微地颤抖着,道:“说,是不是你杀了他!”
      “我杀他?你给我个杀他的理由行吗?”
      “因为……因为我父王篡了你的皇位!任凭什么理由,我也不管你的居心是什么,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荆蕴谦看了一眼茶杯,又抬起头看向颍阳,道:“他,被你的另一个弟弟用铁铩射死在了广寒庭,一击致命。我知道你一定特别想知道我是怎么变成你弟弟的,我可以告诉你别的所有事,除了这件事,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了。”
      “当年广寒庭惨况我也听闻了,可是当时死的明明是你!是惠冲帝!可是如今我千里迢迢回到京城只为见一眼我弟弟,你却让我看到了这个局面,你告诉我不知道为好,那你让我怎么是好!你可知他是我唯一的牵挂,唯一的啊!”颍阳越说越激动,最后已然哭了出来。
      “是我对不住他,当时他坐在离窗最近的地方,铁铩射进来直接……对不起,我和你父皇之间的争斗,却让他成了牺牲品。”
      “荆鋆祺,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这句话确实让荆蕴谦有些无言以对,诚然,当年若不是因为沈太后的手段,颍阳公主根本不至于远嫁到塞外大漠。而沈太后为了制衡宬王,又将许贵妃母子幽闭南宫,使得许贵妃有疾而不得医。这两件事,荆蕴谦如今想来都觉得深深愧疚,颍阳公主的一席话更是让他面红耳赤。
      颍阳擦了一把眼泪,哽咽道:“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是我这十多年来以为的还活在时间唯一的亲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你至少还有父皇。”
      颍阳愣住了,她深知因为自己的父亲,眼前的这个“荆蕴谦”失去了一切,若说恨,颍阳顿时觉得自己区区的家仇在荆蕴谦面前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半晌后,她才自言自语道:“其实蕴谦……死了也挺好,一瞬间的事,也是修来的福。若是活到今天,他指不定被哪个皇子斗得七零八落的呢,死了好……死了好,等过几天,让我带着巴雅尔去看他,好吗?”
      “嗯……”
      “说到底,荆鋆祺,你也变了。”半晌后,颍阳终于回过神来,“从前你的性子不至于张扬,却也是一点软都不服的,如今竟也能认贼作父的隐忍了这么多年。告诉我,你怎么想的?你就不怕吗?”
      “认贼作父。”荆蕴谦的嘴角泛起半点苦笑,“十二年了,你是第一个把这四个字说出来的人。论说怕,起初几年我真的没在怕的,可是这几年越发惶恐起来。是,他夺了我的,可是我却不能也照样夺回去。”
      “为什么?”
      荆蕴谦扯开自己的衣领,胸前那道骇人的暗红色的疤让颍阳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荆蕴谦正色道:“就是因为这个,区区一只铁铩,就让我这么些年来日日生不如死,也让大陈国力停滞十多年。我知道被仇恨撕扯的感觉,所以我不能让更多人以后因为我自己的仇恨而陷入无妄之灾,大陈不能再因为荆姓的家事而流血了。”说到此处,荆蕴谦顿了顿,“十二年前的惨案,算上株连的,死了不下几千人了。当年广寒庭的大火烧掉的又何止是那一夜屈死的冤魂,更是大□□以来所有的沉淀和人心。我见过了同姓人之间最残酷最见不得人的杀戮,倘若我像宬王一般再次兴兵,那和他的所作所为又有何区别?”
      颍阳的话到了嘴边,努力咽了好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敢说你上位之后,没有泄过一丝私分吗?”
      “有。”荆蕴谦并没有回避,“我承认,我确实用了某些手段,除掉了荆蕴辞、何皇后,也扳倒了荆蕴彰。可是你告诉我,他们中哪一个是我无端构陷?哪一个又不是死有余辜?”
      “可是……你又怎么保证我不会向父皇揭发你?”
      荆蕴谦将衣服理了理,转而笑道:“姐姐这是要去御前揭发了吗?”
      “我……”
      “那是你的事,但是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盈王上位,一定会兴兵固戎。缙王上位,容妃独大,北周必兴,到时候北周和固戎的平衡必然崩坏。等到那个时候,年迈的老可汗何以御敌?而若是彼时已是老汗王的大儿子奥尔格勒承继了王位呢,又或者是他其他的那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荆蕴谦说罢,瞟了已经懵然的颍阳一眼,又望向茶案上的茶杯,叹道:“话说这余杭寒茶从前是我的最爱,姐姐当真还是记挂着我们的姐弟之情的。只可惜现在身子糟糕,根本承受不住这大寒之物了。不过再如何,既是姐姐斟的,我理应喝了才是。”
      “不要喝!”颍阳尖叫道,立刻伸手将茶盏打翻在地。
      荆蕴谦看着洒落地上的茶汤还氤氲着热气,嘴角泛起一抹难明的笑。
      “对不起……是……”
      “是你父皇叫你这么做的,对吧。”
      “对不起,他说……他说……”颍阳嗫嚅着,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手不安地搓着袖口,眼睛躲避着荆蕴谦。
      “他说,如果你发现我不是你亲弟弟,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把这茶喝下。因为韩赵馆不许外臣带刀进入内馆,你不能保证这杯茶我一定会喝下,所以你把这屋子的炭火烧得格外热,又在别的水杯里放了蒙汗药。所以无论我是不是你的亲弟弟,此法都不会有什么闪失。毕竟凭我这身体,晕过去也不算意外,对吧?”
      “小陛下……不对,蕴谦,你要相信我!”颍阳一着急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习惯的对荆蕴谦从前的称呼。那时候颍阳虽然被封为嫡公主,理应叫荆鋆祺一声“弟弟”,但是私下里她还是置一口气,偏偏叫他一声“小陛下”。荆鋆祺起初还恼火那个“小”,没过几天也只得服软道:“小就小吧,谁让你算是我亲姐姐呢。”
      听到这个称呼,荆蕴谦忍不住笑了,道:“你看,无论怎么算,你也都是我亲姐姐不是?亲姐姐哪里有害亲弟弟的道理。”
      颍阳的头深深低下,她啜泣道:“祺弟弟,算姐姐求求你。若非姐姐走投无路,也不会答应父皇这样的要求,他……要肃清身边所有惠冲朝的势力,所以他怀疑一切和惠冲朝有关系的人,他以巴雅尔相要挟,要我一定……明辨是非。”
      “那,长姐可辨明了?”
      是与非,在这世间从来都是最不需要辩明的。颍阳和荆蕴谦都明白,所谓“昨日之是,今日之非”,用在荆蕴谦身上最不为过。颍阳知道,她父皇的“是”,就是荆蕴谦的“非”。但是荆蕴谦的“非”,便更是奥尔格勒的“大非”。为了唯一的儿子,颍阳只能允许她父皇的天下交给荆蕴谦,准确的说,是还给荆蕴谦。
      “我明白。”颍阳擦掉眼泪,稳了稳情绪,正色道:“但是有些事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和你讲明。”
      荆蕴谦抄起颍阳的茶杯,向右边一倾,杯里的茶一滴不剩地倒进了香炉中。香炉中还没燃尽的香粉“噗”的一声,炉上丝丝缕缕的烟也瞬间断了。荆蕴谦放下茶杯,轻声道:“悉听尊便。”
      “我知道,你和我父皇之间的仇没有人劝解得了,你自有你的决定,我不会过问分毫,日后也不会干预。但是如今我算是有了你的把柄,所以你必须答应我的两个要求。”
      “好。”
      “第一,我不求你力保我儿上位,但日后你若复位,不可兴兵大戎。第二,不论日后事态发展成什么样,你不可做任何伤损我父皇之事。”
      “就这两个?”荆蕴谦挑了挑眉毛。
      “这还不够吗?当然,你如果觉得过分,我可以答应你,帮你彻底除掉盈王。”
      荆蕴谦不禁一笑,道:“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心里装着的还尽是别人。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仗义。”
      颍阳将脸别过去,咬牙说道:“我不是仗义,而是在做一个母亲,用我分文不值的尊严换来我儿子未来的太平。”
      “好,这算是一笔交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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