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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汝南 ...

  •   虽说建邺的黄梅天叫人身上都发了霉一般,但是北方没有遮挡的太阳更让人难受。阳光像针一样刺在人的身上,汗水流过的地方几乎都能听见皮肤被晒得开裂的声音。
      尽管御林军的夏装是纱制的,较其他官员的官服还是轻薄了许多,但是墨黑的颜色让人根本不敢穿着它站在阳光下。梁木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几个轮回下来,薄薄的纱衣上凝结了一层白色的盐霜。梁木本是燕州人,但是在建邺待久了,冷不丁来到中原反倒被北方的太阳晒得没了脾气,他一把接一把地擦掉头上的汗,但是回头看了看荆蕴谦,他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想起头一天晚上,梁木格外后怕,不由得紧张起来。
      按照规矩,他们每个人都要去值夜半个时辰,两两一组,荆蕴谦也不例外,这一点让梁木在惴惴不安的同时感动不已。前一天夜里,荆蕴谦一行人在驿馆住下后,梁木先值夜,到时间后由荆蕴谦接替梁木值夜。谁料梁木还没回到房中,就听见身后一声闷响,吓的他赶紧赶回原处,发现荆蕴谦和另一名御林卫正捂着脑袋,看样子应该是被人用什么打了后脑。
      “王爷!”梁木刚要提刀杀出去,却被荆蕴谦一把拽住。
      “去叫许业屏那一组出来替我们,不得声张。”荆蕴谦闭着眼睛说,“顺便叫绍安出来扶我进去,头晕得厉害,睁不开眼睛。”
      绍安小心翼翼地将荆蕴谦扶回到他们休息的房间后,绍安好一番查看了荆蕴谦的伤势,伤无大碍,但是淤肿了好大一块。幸亏荆蕴谦梳了御林军的发髻,要不然方才的一棒子下去必得头破血流。
      “是什么人下此狠手!明儿一早我就去衙门报官!”梁木恨恨又自责地说,“这事就怪下官,怎么也不能叫王爷您出去值夜呀。”
      荆蕴谦摆了摆手制止道:“我之所以跟你们一起值夜,是要叫歹人分不清我们谁是怀王,免得我自己在房中休息,你们被调虎离山。人家在暗我们在明,你去告官又能如何?我们往后心里紧着点就是了。”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谁下的手,却又不得不费一番口舌跟眼前的梁木解释:“梁大人还是息事宁人的好。眼看着明天就入汝州境了,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是汝州暴民!”梁木一激动用力攥紧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却不小心触发了袖箭里的扳机,把箭给震出了一支。在他们一行从建邺出发之前,陈帝为他们每个人配发了袖箭,这袖箭奇绝得很,铁铩一般的长度,只见小小的扳机,却看不见铁箭藏在哪里。按照陈帝的吩咐,一旦遇到意外的袭击可以触发扳机自保。如今梁木将铁箭射了出来,那弩机的力量极大,箭头重重地楔进了一旁的柱子上,沉闷的声响不由得吓了大家一大跳。可荆蕴谦看得分明:那袖箭里射出的正是御林铁铩。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一边嘱咐梁木小心些,一边向外拔了拔铁铩,那铁铩楔得很深,一人之力显然不能拔除,但那铁铩上除了冰冷,还有一个小小的凸起——这就是陈帝给他们的,也是送给汝南灾民的。
      荆蕴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明日启程之前务必要把这箭头从柱子上拔出去,这东西太危险,到头来别先伤了自己。大家从今天起把袖箭卸下,任何人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用。”
      绍安看了一眼荆蕴谦示意他,便赶紧将话题岔开,于是苦笑道:“梁大人,我们此行是去赈灾吧?”
      “对啊!灾民嘛,看见个穿官服的就……不对啊!”梁木转念一想,总感觉这件事不简单,但是具体的原因,他还得听荆蕴谦跟他讲。
      荆蕴谦摸了摸后脑勺,不禁“嘶”了一声,道:“是不对,灾民都去逃难了,哪有闲工夫守在驿馆里等着我来打我一棒子?前几任赈灾官赈灾不力,万一我来了这天上就下雨了,或是……我在汝南查出了些什么赈灾之外的事,算不算是意外呢?这一棒子只是个警告,怕是进了汝州之后,就更艰难了。”
      “这就奇了怪了,好端端的这厮可真会挑人,我在那守了一个时辰都没事,咋个王爷刚出来就被打了?”
      “是啊,为什么呢?”荆蕴谦揉了揉太阳穴,“一样的衣服,怎么就知道哪个是我呢?因为人家是按照外形寻来的。虽然我们一行几人中,与我体型相近的就有三个,我与自山兄弟一同守夜,这夜深黑漆漆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所以那边心里明白,一棒子下去,总能打到一个真怀王。”
      梁木倒吸了一口冷气,绍安轻叹了一口气,这一次的对手只怕真的不简单。梁木攥紧了拳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荆蕴谦安抚片刻后就让梁木回屋休息了。
      “王爷,您说这是不是太不打自招了?”
      “汝南……汝南……”荆蕴谦沉吟着,“取汝甚难啊!”

      虽说黄梅天气让人很是烦闷,但是这几天陈帝的脸上似乎有了笑脸:荆蕴谦到汝南的当天,汝南居然下雨了。当汝南驿的信送到建邺的时候,陈帝恨不得大赦天下一般。但是荆蕴彰的脸上似乎还是阴沉沉——他本以为汝南的灾情能够让荆蕴谦栽个大跟头,却不想老天爷都偏帮着荆蕴谦。但是转念一想,荆蕴彰紧皱的眉头略略舒展开。原本他给荆蕴谦的下马威就是告诉他不要揪着赈灾的事不放,如今汝南已经下雨了,从前赈灾的不力就没必要再提。自己所担心的事,没准就被这场及时雨冲刷没了。
      “汝南啊汝南!你说本王为你操了几多的心?”荆蕴彰感叹道,想着前些年刘季为了汝南的事东奔西走,如今自己也为汝南赈灾的事夜不能寐,他心里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可是汝南的雨似乎积攒了很久,连同春天的一股脑下来了,瓢泼似的雨连下了三天以后大家都觉察出了异样——这不是久旱甘霖,而是洪灾。眼看着黄河的水位越来越高,汝南太守郎孝先接连下令放水灌溉到旱田中。水一路放到郭家村河坝,荆蕴谦却叫他先找人把所有河坝一一挖开,其中绝大多数的河坝都是实心的,而郎孝先叫来村民挖开已经年久失修的玉川河坝的时候震惊了。河坝下面竟然藏着一个巨大的粮库,粮库里面极干爽,四处飘散着丰收时节特有的味道和一股积年未见阳光的淡淡霉味,里面的粮食足矣养活所有汝南人饱餐一个月了。
      这里是周蓟深最后的“良知”,可是对于太多已经饿死的汝南灾民来说,已经太迟了。
      “对不起,我来迟了。”荆蕴谦默默地说。
      郎孝先看着粮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上封条写着的“周”字,什么都没说,他虽不知道荆蕴谦的颓然是因为什么,但是他庆幸这粮食终究是在灾年被发现的,而且不是其他的赈灾官。郎孝先二话没说,带着村民搬起粮食就往高处走去,乡亲们随即也跟着搬起粮食来。毕竟接连的灾荒面前,人不能再饿死了。
      对于周蓟深的粮库,荆蕴谦也只能如此处理。一场“意外”比什么都有说服力,灾荒面前,朝廷也不好说什么。
      “郎太守,我记得贵府是水文世家,当知这筑堤之难绝非毁堤所能比的。可为何这两日间你只毁堤,日后你又将如何恢复这里的耕作?”
      郎孝先四处看看,他散退了身边的随从们,借着雨声在荆蕴谦耳边说:“前方不远处的信工堤乃是原汝南太守蒯彧通率众所修,彧通兄当年就是率众修补它旁边的望洋堤的时候殉难的。下官自知这堤坝的来之不易,下官也知道通了堰塞之后这里难以耕织,只是下官实在不愿彧通兄当年的不测重演。”
      “蒯彧通当年到底遇到了什么?”荆蕴谦冷冷地问,虽然那答案已经在他心里念过千回万遍,但是真相第一次从亲历者口中说出时,他还是不由得有些颤抖。
      郎孝先什么都没说,只是冒着雨叫随从赶来了马车。他不顾满地的泥水和滂沱大雨跪在荆蕴谦面前,说道:“臣郎孝先以性命相告,还请怀王殿下随下官去信工堤下走一遭。信工堤不毁,此番黄泛冲下来恐怕又要浮尸千里。但是信工堤是彧通兄的毕生心血,这堤毁了,下官怕是到了那边也无颜见彧通兄!还请王爷示下!”
      荆蕴谦点了点头,他示意郎孝先起来再说。在来汝南之前,荆蕴谦私下里去拜访过当朝治水第一人,工部水部司侍郎石沉江。石沉江告诉他黄河若再大汛,只怕宜疏不宜堵,最适合破堤放水的不是水最深的信工堤,而是支撑在黄河岸边多年的望洋堤。
      “走吧,我们先去望洋堤看看。”
      他和郎孝先一同上了马车。说是马车,其实不过是二马驾一辕而已,车篷也不过是被四根竹竿挑起的雨布,四处没有遮挡,乘车的时候若不紧紧扶着,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甩飞出去。荆蕴谦看了一眼驾车的老马,不由得对汝南太守心生敬畏。
      “你方才说蒯太守是殉难,而非官报中被滚石砸中遭遇的不测。可是这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
      “屁话!”郎孝先顾不得满脸的雨水,怒气脱口而出,旋即对荆蕴谦致歉道,“王爷,是微臣一时悲愤,还望赎罪。可是这黄河沿岸四处细沙,哪里来的滚石?若如官报中写,彧通兄被滚石砸中,为何发丧之时只一口空棺,却不见兄长尸身?”
      马车颠簸得厉害,荆蕴谦不免抓紧了前面的辕木。周遭的雨声很大,若不大声些喊,只怕身边的郎孝先都听不见:“此事我自会与御林查明,到时候会给蒯太守一个公道。只是据我所知,望洋堤因为常年溃堤,下面早就没法耕种了,郎大人想毁那堤很久了,但是一直流言说那堤若毁了,当年八百鬼魂就要出来,而且传说那里平日就闹鬼,有这么一说吗?”
      “闹鬼?”郎孝先露出一抹惨淡的冷笑,“如今这是什么路数?英魂竟然变成了鬼,也不知道真正变成鬼的是谁。”
      “郎大人你这话大有深意啊。”
      “下官没有任何旁的意思,彧通兄当年率汝南八百义士修补望洋堤却被大水淹死,无一生还。之后望洋堤一直补补漏漏,原来的良田早就变成了泥沼。当年八百义士的白骨在下雨天偶尔就会被冲刷出来,稚子们不敢去那边玩,就成了闹鬼?也不知彧通兄当年是为谁而死的?心寒至此,下官无话可说。”
      “你就没想过替蒯大人伸冤?”
      “汝南数次上书朝廷,可那文书进了京畿就没了踪影。下官只当天意如此,唯有如此,又能如何?”郎孝先的言语里透着一丝悲凉,更多的是愤恨久了的绝望。
      “老天爷那么忙,哪有什么时间去建邺衙门那一堆案牍里偷你那一纸文书?既然郎大人替义士伸冤无门,今日我就成全你,只是郎大人要答应我一件事。”
      “若能替义士伸冤,孝先愿唯殿下马首是瞻。”
      “郎大人言重了,只不过就是让你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信工堤,并且不畏人言地毁了望洋堤。”
      荆蕴谦看得分明,郎孝先脸上流淌着的不是雨水,而是汗水,他哽咽道:“王爷……”
      荆蕴谦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无比苦涩,他也只默默地说了句:“有我在,咱不怕。”

      下雨的消息传进京城的喜悦还没从玄黄宫褪去,汝南的又一封急报让陈帝的脸阴沉了下来。只不过这一次的急报不是递到万洪手中,而是率先进了刑部衙门。耿逐鹤打开密报,里面说到汝南望洋堤下冲出近万具白骨,震惊了整个汝南。当地仵作验视后确定所有人都是四五年前死的,至此四年前黄河惨案全部的证据齐了。耿逐鹤将密报放回装画的画轴里,又去身后密室里取出了所有从怀王府报上来的密报,一并放在自己的怀里。
      临出门时,他看见书案上还放着女儿送给自己的墨竹搁臂,心不由得一紧。耿逐鹤知道自己迈出这门以后,就再也无颜见女儿了。但是黄河边的哭嚎声似乎就在自己耳边响起,耿逐鹤深深叹了一口气,终于迈出大门,纵马向皇宫的方向奔去。
      这是耿逐鹤第三次以龙庭总校尉的身份面圣。第一次是在周蓟深伏法后向陈帝汇报怀王在查办此案时的举动,第二次是荆蕴谦审讯薄笕音后向陈帝反馈荆蕴谦的言谈,第三次就是怀揣着一摞案卷将汝南一案报给陈帝。
      “这次,还有蕴谦的事?”陈帝将案卷搁置一边,有些没有底气地问。
      “回禀陛下,此番……算是有吧。”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算是有?”
      耿逐鹤知道,自己如论如何也不能说这黄河一案的所有案卷都是从荆蕴谦手中得来的。陈帝多疑,此举一定会让陈帝觉得荆蕴谦居心叵测、赈灾动机不纯、甚至妄图坑害朝臣。所以这写案卷的来历,绝对不能是怀王府中流出,绝对不能。况且,在陈帝面前的案卷里,耿逐鹤埋了“五千精兵”的雷,当年阻挡流民的五千精骑已经引起了耿逐鹤的注意,南郊兵库的一应证据耿逐鹤早就下令刑部暗探查到,只等着陈帝一会看过案卷后提及此事,所以这一次耿逐鹤可以义正言辞地说不关乎荆蕴谦任何事。
      “汝南冲出万具白骨的事是怀王殿下那边的龙庭校尉报给臣的。”
      “哦,是这样。也罢,朕就看看这黄河闹腾了这么些年,到底是怎么个不太平。”陈帝从手边拿起当年封卷的黄河溃堤案的卷宗,洛云殿大梁的影子正好笼罩在陈帝的脸上,他将睥睨的神情隐藏在这不多的影子中,看见耿逐鹤竟然没有一丝畏惧似的跪在大殿正中。

  • 作者有话要说:  说啥好呢?徒叹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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