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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福气 ...

  •   陈帝不禁感慨,这洛云殿的地砖上留下过多少人的膝盖印。有忠烈的、有奸佞的、有一心报国的、有滥竽充数的,也有曾经作为人臣人子的他的。那时的他,是众多野心勃勃却又深藏不露的那一群中的一个,可这一切都被当时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的人察觉到了。可是多年过去,心勃勃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地走进这里,陈帝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满鼻息全是危急的味道,可自己无论如何都找不见这味道从哪里飘来。
      朝堂永远不会像杯中水那样清澈,但是陈帝却不得不在恼火自己日渐难察人心的同时正视一件自己一直在抵触的事——立储。
      从前提及立储,陈帝心中一准是有着不二之选的,只是因为他不想让荆蕴彰重蹈荆鋆祺的覆辙,加之他当年有荆蕴辞襄助,陈帝觉得日后册封太子或是在自己身后留下遗诏将江山传给荆蕴彰都是无可厚非的。作为一个父亲,陈帝深以为自己戎马一生,就算诸多屠戮,能给儿子挣得一个清朗的朝廷也是值得的。可是随着荆蕴辞与何皇后相继事发,再加上沈太后留给自己的那一纸遗诏,陈帝多少次独自一人闷坐在簪风堂,将“彰”“谦”“臻”“陵”“汇”“宁”“翕”六个字放在书案上。
      “汇”和“翕”两个字被万洪轻轻滑向桌子的另一侧,这两个孩子是双生子,本就是陈帝前几年老来得子,加上母妃位卑,陈帝只把他们当做孩童而已,从未动过国祚之念的。陈帝看了看剩下的五个字,不禁笑出声,感觉自己当年给这四个孩子起名的时候好像未卜先知了他们的性情一般。“彰”的性格确实照其他几个儿子外向了许多;“谦”一直是最谦恭、最谨慎的;“臻”真的也就是“极好”罢了,陈帝从未觉得荆蕴臻有半分治国之才,他轻轻将“臻”字推向另一侧;而“陵”,从小便是怪诞,陈帝不能让他掌握到半点实权,看来让他守陵是目前最好的安排;而荆蕴宁随了他母妃的性子,一心读书,从不关心朝野中事,而且钰嫔也求过陈帝莫要让蕴宁此生涉及朝堂中事,只有幸生在帝王家,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就足够了。陈帝的手指轻轻一滑,面前只剩下“彰”和“谦”两个字。
      其实让陈帝最为纠结的“彰”“谦”之争,不外呼就是陈帝心中的“文治”“武功”之争。对于陈帝来说,心中的答案虽然已经渐渐清晰,但是他的手还是悬在空中许久,最终将手伸向了旁边早已晾凉的茶盏。
      而此时耿逐鹤呈给陈帝的,无异于“彰”和“谦”的暗战,对于当年黄河的惨案,荆蕴彰从中掣肘的事,陈帝或多或少还是有所察觉的,而此时荆蕴谦在汝南看似意外地造访了案发地,又偏巧触动了龙庭校尉这根弦,而陈帝的龙庭总校尉又偏巧是容不得分毫徇私枉法的刑部尚书。此时就算陈帝私心想保荆蕴彰一次,也是难为。
      翻开眼前的案卷,当年黄河惨案就势必要启封重审,看耿逐鹤的神色,这案卷的扉页就已经白骨累累。陈帝感觉自己此时拿在手中的仿佛是一块通红的铁块,又好像有万钧重。他不知道耿逐鹤呈给自己的是怎样一份“惊喜”,但是陈帝此时心里最清楚的是一点,无论这案卷里写的是什么,此事重审后,朝局明了,他该给朝臣们一个答复了。
      答案就在手中,陈帝纠结,终于却还是翻开了。

      一个时辰后,陈帝缓缓合上了案卷的最后一页。他看向大殿正中依旧跪得笔直的耿逐鹤,像是自言自语道:“前几日,薄老太傅写信给朕答应出山,朕道是个喜事,以为灾荒平定了,今年的乱象就能就此止息了。不想朕的龙庭校尉竟然在这酷暑天给朕一记透心凉!”
      “臣罪该万死!”耿逐鹤刻不容缓地叩首道。
      “那五千精兵是从哪里来的?”陈帝一怒将书案上的书卷全都推到地上,桌上的香炉一路磕洒着香灰滚到耿逐鹤身边。
      看到陈帝的震怒,万洪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方才陈帝批阅案卷的时候,他也全都看在眼里。只私养精兵这一条荆蕴彰就实实在在触动了陈帝的逆鳞,秋夕宫变后陈帝收回临时调配给荆蕴彰的御林军时就已经觉察到了荆蕴彰脸上流露出的那一丝不舍,这么些年,陈帝就一直没有许给荆蕴彰半点兵权。陈帝心想着如果这些年能够改了荆蕴彰好兵权的心性,以后继承了皇位,他也能对此有所节制。在陈帝心中,兵权就是天下。可是荆蕴彰却在陈帝看不见的地方做了这件陈帝最不能忍受的事,万洪的表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算什么?盈王拱手将帝位让给了怀王?万洪不禁暗地里摇了摇头,同时也暗自为陈帝感到庆幸,如果没有怀王,陈帝此时只怕不会是动怒,而是应该在大殿里痛哭了。
      “耿卿,启用盈王府全部龙庭校尉。”陈帝狠狠地捏住手中的笔,年轻时的常年征战让陈帝即使已是五旬有余依旧孔武有力,一支笔竟然被他拦腰折断了。“召安峪诠、袁辰舒进宫。”
      陈帝走向耿逐鹤,声音略显虚弱地说:“找个由头把蕴彰的那个小舅子悄悄押解回京,你亲自审,去吧。”耿逐鹤听后二话没说,向陈帝郑重叩首后快步离开了洛云殿。
      看着耿逐鹤走后地上被跪湿的膝盖印,陈帝跌坐在地,万洪疾步跑过去要扶起陈帝,陈帝却轻轻推开了万洪的手,无力地说:“朕的心腹怕朕到如此,连膝盖都能被汗水打透;朕的朝臣怕朕,怕到黄河边死了人都不敢让朕知道;朕的儿子更怕朕,他怕自己得不到储位,就私养府兵!暗结朝中重臣,朕不管他;休了将门之女娶一个烟花女子,朕由着他。只怕是寻常百姓家的父母,也不能这般容忍孩子的胡闹吧?可是他是皇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决定大陈的国运!当年他由着性子杀了广寒庭里那么多国之栋梁,朕都原谅了他,可是他呢?他是怎么回报朕的容忍的?”
      “陛下息怒,这耿大人也好、袁大人也好,案子不是还没查吗?万一这结果是场误会呢?”
      陈帝发出几声干巴巴的冷笑:“哼哼,就连你现在也一句真话都没有了。你知道,这江山之于蕴彰,已是不可得了。所以也打着哈哈哄朕,对吧?”
      “陛下……老奴罪该万死。”
      “你可别死,你还嫌朕活在这世上不够孤独是吧?”陈帝佯嗔着对万洪说,“不过说来也怪,谁能想到最后朕手里最后一张牌竟然会是蕴谦?”
      万洪暗自在内心长呼了一口气,从耿逐鹤黑着脸拿着一堆案卷放到陈帝书案上开始,万洪就一直在等着陈帝说这句话了。不管怎么说,万洪不用陪着陈帝半夜三更地瞪着那两张纸条到天亮了。

      “你觉得蕴谦怎么样?”
      “怀王殿下?殿下心细,还很暖心肠。”
      “哦?心细是真的,心肠也热?”陈帝眉毛一挑。
      万洪笑道:“老奴妄议皇子了,去年冬天,老奴不小心着了风寒,退朝的时候咳嗽了两声。第二天老奴引殿下去门下院的时候,殿下说咳嗽总憋着不好,但也不能御前失仪,就给老奴带来了一包药,说是自己常吃的镇咳药,减了量给的。”
      “这孩子心倒实诚,话说那药好使吗?”
      “那药真是极好,只是苦得实在没法,老奴吃了以后差点没咽下去。”
      陈帝短促地叹了一口气,眼里像是有泪光在闪烁般道:“你可知他为什么常年吃镇咳平喘的药吗?”
      “殿下身子不好……”
      “蕴谦那年伤了心肺,受伤之后落了咳喘的毛病,那是因为他身体里还留着当年御林军的箭镞,但是他只要咳嗽就可能大出血,那次皇后……何氏罚他在梅园蠲雪,不就让他着了风寒,那凶险的样子想必你还记得。所以他就得常年用苦的反胃的镇咳药压着,你只吃了一次镇咳药就觉得苦,朕都不敢想他这么多年一日日是怎么过来的。”
      万洪没敢回话,即便是和陈帝自幼一同长大的,他也从不敢在陈帝面前提起秋夕宫变这件事。不论陈帝怎么堵住众口幽幽,但是“篡位”这两个字在陈帝和万洪之间是心照不宣的。陈帝时常后悔当年由着荆蕴彰杀了所有朝中老臣,那场杀戮最重要的是让陈帝失去了不少人心。陈帝用十多年的时间去修复自己和惠冲朝旧族间的关系,又不得不在暗中观察每一颗异动的心。
      “蕴谦是个好孩子,朕也该给他一个答复了。”
      “这?”万洪心知陈帝心意已定,笑着等待陈帝继续说下去。
      陈帝见状也笑道:“你个老东西,待蕴谦回京,安排他和薄太傅见个面。权当他们两个人叙叙旧,也算是给朝中众臣一个交代。”
      “是,陛下神武英明,想必怀王殿下也会……”
      “少来,你现在连朕的马屁都敢拍了。”陈帝说着,右手食指停在了空中,“你说,这大陈的江山就算是交给蕴谦了?若是放在两年前,朕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竟然觉得理所当然。”
      “所以老奴就说嘛,陛下您是有福之人。”
      “只是蕴谦这身子,若是他日为国事所累,能不能行?”陈帝像是有隐忧似的说道。
      万洪悄声对陈帝说:“依陛下吩咐,老奴曾去太医院问过苏大人,苏大人说殿下的伤可治,就是须得把箭镞取出来,只是一来殿下就得遭一番罪了。”
      陈帝哼笑一声:“你且看着吧,到时候他自己就选择治伤了。现在这节骨眼,怕是舍不得这大好情势。也罢,就先依着他,但也悠着点,别叫累病了。那你就陪朕这个有福之人去溜达溜达吧,朕掌管大陈江山万里,却终日在这四方天地里踱步,你说这叫福气?”

  • 作者有话要说:  天晓得第一章为啥一直审核状态,明明我就分了几个段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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