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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蚁噬 ...

  •   春天的时候,黄淮一带大旱,从正月一直到六月中,整个黄淮一滴雨没有下。农人眼看着这一年就要颗粒无收,朝廷的赋税又摆在那里,虽然朝廷听闻黄淮旱情后传旨今年受灾地区的赋税只交平日七成即可,但是面对一粒粮也打不出、随手一抓都是一缕灰烟的土地,农人们想要逃荒都不知道该去向何方——家里的米缸早已经见了底,田鼠洞被挖空了以后,老鼠想要像往常一样去树叉上吊死,却发现村子里能吃的树都被吃了,根本无从下手。
      陈帝听说此事后,自然是无比焦急,叫户部先后派去了好几批赈灾官,但是赈灾官毕竟既非龙王爷又非后稷,不痛不痒地到黄淮一看连天的焦土和最后一茬被生生烫死的秧苗裹挟着饿殍的味道,让赈灾官连车都没敢下,连夜就回了建邺。跪在陈帝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穷,言说暴民可怕,围攻了赈灾府衙不说还逼着赈灾官放粮。朝廷中虽然有不少人对赈灾官的那一番说辞嗤之以鼻,但是看着陈帝莫衷一是的神情,朝堂上除了赈灾官的哭诉,再听不到多一点的声音。
      灾,肯定是要赈的。但是再派去的赈灾官,真的不好选。往常哪里有灾荒,荆蕴彰都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可是人人都看得出,自从何皇后事发后,荆蕴彰在哪里都是蔫蔫的,就连赈灾官说起灾荒之惨的时候,都好像神游物外了一般。这一次赈灾确实是有些难,国库里的存粮不多,前阵子瓯越一带洪灾已经拨去了一批粮食,如果再拨走粮食给黄淮,可能未到秋天,啃树皮的就是建邺城了。
      陈帝是真的不想让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子去那样哀鸿遍野的地方,就算是积累政绩,陈帝也多少舍不得。黄淮的太阳有多毒,只看看此时跪在大殿中的米未达就知道了。陈帝看着米未达,心想这个名字也真是,董林怎么推了这么个人去赈灾。想到此处,陈帝不禁头痛起来,蕴彰显然是不能派去了;荆蕴陵那孩子性子太急躁,围猎那一次真是让陈帝下了个决心不让他触碰任何政事;其实论说最适合做赈灾官的是荆蕴谦,心里有掂量不说还知道怎么躲避锋芒,但是听太医说荆蕴谦最近胸痛频发,身子只怕是吃不消,陈帝想到此处也只得作罢。他又看了一眼荆蕴臻,想起了平日里容妃协理六宫的辛劳,心想着也该给荆蕴臻一个积累政绩的机会,不然这个皇长子在朝中的地位委实尴尬。出身不及荆蕴彰、处政不及荆蕴谦、体力不及荆蕴陵,荆蕴臻作为一个皇子,给陈帝最大的慰藉可能就是老实了,除了老实,只怕还是老实。
      “蕴臻,此次黄淮灾情严重,若非皇子亲临赈灾,只怕不能给黄淮百姓一个交代啊。朕想派你前去,如何?”
      “啊?”荆蕴臻显然对陈帝的话非常意外,这么些年他一直都是躲在陈帝眼睛最看不到的角落里的。他一直以来就是希望能够永远站在这个角落里然后安安心心在府中侍弄那一池子的鱼,荆蕴臻不明白母妃为何在后宫那般辛劳,难道像自己一样安逸些不好吗?可是最近荆蕴臻的心空落落的,以前他总去荆蕴谦府上听琴,可是荆蕴谦总是被陈帝派了太多的事,空闲不多的时间养病都不够,哪还有时间抚琴了?所以陈帝的一句话让荆蕴臻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想到下个月王妃就又要生产,荆蕴臻心中真的是有一百个不愿意,他不怕表现出来,反正自己也不在意那些。
      “回父皇……儿臣,儿臣的王妃下个月就要产育,儿臣怕此时离去……”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陈帝的怒气已经写在了脸上,他挥了挥袖子,不耐烦地说道。
      荆蕴臻显然也被吓坏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想着这时候谁要是能挺身而出担了这个赈灾官,也算是救他一命了。可是他瞟了一眼荆蕴彰,荆蕴彰奚落地看了自己一眼,摇了摇头复看向陈帝的方向。荆蕴臻一早知道陈帝对自己的懒怠早有怨气,但是自己方才似乎确实过分了一些,面对陈帝的怒火,荆蕴臻忽然横下心来。大不了被陈帝斥责,反正他追求的也不是那些。
      朝堂上所有人都明白,此时此刻站出来讨不了陈帝欢心不说,说不定还会得罪了容贵妃。没有人会站出来,荆蕴臻想到这里也不免有些颓丧。
      “蕴谦,你……可愿意替朕去黄淮安抚民情?”
      陈帝这句似乎是求助于荆蕴谦的话好像是一把利剑比在了荆蕴谦的面前,荆蕴谦心知会如此,但还是被陈帝这开门见山般的说法惊了一下。荆蕴彰听了这话“噗嗤”没忍住笑出声来,为了掩饰他慌忙用几声干咳盖住了自己所有的情绪。偌大的朝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默默地从荆蕴臻身上转向了荆蕴谦,这目光也从方才的震惊变成了同情。所有人眼中或多或少的都有同情——有的同情他这两年来尽替陈帝处理棘手的难事、有的同情他王妃归宁也能遇上匪徒、有的同情他如今又要替缙王顶雷赈灾。种种同情杂糅在一起,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但是所有人目光并没有被同情占满,其余的部分就是:谁让你是“皇后”的儿子,嫡子就该如此。
      荆蕴谦轻轻拍去所有人的目光,走到大殿正中央,郑重跪在陈帝面前,用少有洪亮的声音向陈帝说道:“儿臣,必不辱使命。”
      朝堂里,只听得到荆蕴谦的声音。荆蕴彰慢慢收起了方才的奚落,同情在他的眼睛里潜滋暗长起来,可能他的这个怀王弟弟当年真的让那根房梁砸傻了,自己的王妃正颠沛流离地去往北周,自己头上又横空飞来一个“赈灾官”的帽子,父皇也真是会捏软柿子,不然黄淮之地,谁会去?

      在众人不解的议论声中,荆蕴谦坐上马车返回王府中。赈灾刻不容缓,荆蕴谦后天一早就得快马赶往黄淮了。他没时间去和前任赈灾官交流,而国库那边也没有多余的粮食由着他带给黄淮,单枪匹马,顶多带上几名御林军贴身护卫。中间空出来的一天,纯是因为陈帝心疼荆蕴谦的身体,给他备药用的。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荆蕴谦一路无言。他不知道黄淮那边现在那边的情形究竟是如何,他只知道在受灾最严重的汝南,蒯彧通的英灵正等着自己能给这许多年来所有在黄淮地区遭受天灾和人祸的百姓一个公道。都是一样活在这片天底下的人,没有人活该为旁人的愚昧丧命,荆蕴谦从前不允许看到这样的事,如今也不允许。他断然知道快马加鞭赶往汝南对自己身体意味着什么,但是此生不亲自去一次汝南,对当年和现在受灾受难的人来说就真的是没有公道可言了。
      回到府门口,荆蕴谦远远就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正从内向外走去。不用他转过身,荆蕴谦都知道张劭龚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去黄淮的消息,但是张劭龚自己也知道他劝不住荆蕴谦,老头儿心里的不爽快不言而喻,而荆蕴谦此时心里也如有块垒。
      荆蕴谦这么些年来一直觉得能被一个人追在身后唠叨,哪怕是骂自己两句,都是世间最奢侈的事了。一个不辞辛苦来骂人,一个巴不得有个人能来骂自己一顿,荆蕴谦想到此处都不忍苦笑。但是此刻,张劭龚显然已经不想当面再骂荆蕴谦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劝不住荆蕴谦,那自己就只能尽最大能力去保全他。
      看着张劭龚的背影有些佝偻,马车就拴在怀王府东门外的拴马石上。张劭龚是自己来的,他胖胖的身体如今上马车有些吃力,半晌他才挥起马鞭,向后街驶去。不知为什么,荆蕴谦总是不忍将目光从马车上移开,他不知道这个马车还能来这里多少次,而那个他记忆中慈爱的爷爷如今正在以他难以挽留的速度衰老,荆蕴谦不知道这一股药草的味道还能闻见多久,他只知道身边的旧人越来越少,许多人已经再也不能见到。

      “王爷!”绍安唤回荆蕴谦的神思,荆蕴谦此时此刻正望着张劭龚留在这里足够他吃三个月的药,可是他们毕竟后天一早就要出发黄淮,有些安排绍安还是问过荆蕴谦的好。
      “王爷,您真不等王妃回来再走吗?”
      听了绍安的问话,荆蕴谦也不禁叹了口起。最开始接到当涂急报的时候,荆蕴谦真的慌了神,他连夜让姜玄策飞鸽传到当涂郡打探消息,三天后他接到了六安守城军副统领何醴都的密报称“民女周清泉至六安”,荆蕴谦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来了——那是樊昌走之前和自己定好的暗号,荆蕴谦在沿路关卡都已经安排好人手,如遭不测,找到就近的关卡用那句话通报京城。这是最后的手段,荆蕴谦没想到这句话居然能排上用场。
      今晨荆蕴谦又接到了顺阳军的密报,称王妃只身一人回到顺阳营,大约三日后便能抵京。但是荆蕴谦后日就要出发去黄淮,此去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回来,想到此处荆蕴谦不忍又叹了口气。
      “不等她了。”荆蕴谦望了望窗外,“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时间耽搁不起了。黄淮那边大汛将至,如果不在大汛来之前赶到汝南,我们之前做的一切全都白搭了。而且周蓟深的粮库是不是真的都不好说,郭家村十几处河坝,我们还得到那里找一阵子呢。区区怀王府的别离和几万灾民的生死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呢?”
      “顺阳正好在去汝南的路上,王爷也不去看看?”
      “不了,顺阳在山里,一进一出就得耽误三天。一会盈王那里会来人接如玢,过几天带她去给先王妃做冥诞,你去叫赵嬷嬷多给孩子带点好吃的。还有个事,你去替我成全一下。”荆蕴谦并非不想去看樊昌,而是在名义上,“樊昌”还是走在去周地的路上,此刻投靠在顺阳营的只是民女“何抱梅”。既然归宁这条路上已经可以看见危机四伏,那么谁又能保证从顺阳到京城这区区一日路程里没有埋伏呢?现在就连怀王府都不敢说十足十的太平,荆蕴谦整日都不敢松一口气。现在他能做的,也只能是尽最大的所能铲除府内的暗桩。
      “王爷请讲。”
      “招顺招了吗?”
      “一开始他嘴挺硬的,后来我跟他说嗅春已经替他招了,然后两边我都是连哄带骗的,现在都招了。和王爷您查到的差不多,但是嗅春另外说了玥公主的饮食确实是那边叫她下的药。”
      “罢了,这样的人书是留不得了,今天晚上你就去给料理了吧。还有那个嗅春,既然如玥饭菜里的药都是她下的,也不用留着了。”荆蕴谦的神色格外阴沉,他一向不喜欢杀人的,但是招顺这一次真的是触及到了他的底线。招顺是容妃安插在怀王府内的眼线,包括新婚夜北周的刺客都是和他里应外合放进来的,此次顺阳营的密信也是招顺“先睹为快”的。招顺在府中虽然不能说是无足轻重,但是偌大的王府少一个家丁,确实也是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说到底最主要的,就是荆蕴谦已经发现了菡馥宫那边和招顺联系的方式——招顺每个月朔望日将怀王府内的消息夹带在王府的废弃物中、菡馥宫将指示夹带在送往府中的织品中。原因很简单,招顺是怀王府门房的管事,嗅春是王府内用的管账丫头。
      与其说荆蕴谦相信绍安杀人的利落,不如说他相信容妃根本不知道招顺这个人长什么样子。对于荆蕴谦来说,他无法将怀王府弄得跟铁桶一般,随着他目标的不断接近,他身边流转的人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是他必须竭尽全力缩小近身的范围。

  • 作者有话要说:  荆蕴臻真是个铁憨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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