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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龙庭 ...

  •   终于,龙庭校尉这个悠远而又熟悉的名字在十二年后又一次飘进了荆蕴谦的耳朵,这个名字的忽然出现,让荆蕴谦猝不及防地一怔。这是一个除了校尉本身和大陈皇帝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名字。就算是有人知道“龙庭校尉”这四个字,恐怕也根本都说不出它是干什么的。但是对于荆蕴谦来说,这四个字如今应该算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或是一场旧梦,兜兜转转终于又与自己相见了。
      这是大陈历代皇帝间的秘密,它和《大陈律》以及皇帝的传国密诏一并被放在洛云殿大梁上的金匮之中,但是不同于其他二者,龙庭校尉的名单往往被当朝皇帝藏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和朝廷中其他的衙门不同,龙庭校尉没有衙门,与其说是龙庭校尉,不如说是历代陈帝的死士拥趸。他们武功高强,个个听从皇帝发落,又以各种身份隐藏在各个王府之中,用来观察各位王室宗亲的举动。他们所搜集来的消息会通过密不示人的方式传递给那位“龙庭总校尉”,最终再由总校尉统一传递给陈帝。龙庭校尉之间互不认识,他们更不知道从未谋面的总校尉是何人。按说皇帝随随便便找几个人都能培植成心腹,但是用在血亲之上,还是要用血亲加以制约的。他们之所以对皇帝死心塌地,是因为所有龙庭校尉都曾是天牢中的死囚,却又绝非因大奸大恶之罪被判的死刑。他们都是人臣之后,且家人在世,陈帝会将他们的家人押送至一个绝密的地方好生恩养起来,将每名“龙庭校尉”派发到各府之后定期向他们送去家人的手书。平日里他们潜藏在府中,各司其职,看似风平浪静,但是随时随地都能掀起主家的狂澜。
      每个府邸根据在皇帝心中意义不同,安排的人数也不尽相同,而且最为致命的是每一个普通的校尉之间都是互不相识的。因此如若某一个校尉瞒报或虚报了什么消息,后果是可想而知的。而且校尉瞒报虚报了信息或是身份一旦被主家察觉惹人注目,皇帝便会授意总校尉去料理了这位校尉,而等待他们的结局只有一个——死,这不是简单的一人身死,而是这名校尉远在他乡的所有家人一起死,以及安插在这个府邸中所有校尉和他们的家人一同面临的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却从天而降的灭顶之灾。就是因为这一条看起来似乎是不可理喻的连坐,大□□多年以来,也只出过一次这种惨无人道的大型连坐事件。
      而坐镇深宫的大陈皇帝不需要担心校尉们“暴露”或“变节”,因为总校尉总会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知道这一切。而作为陈帝最“知心”的人,龙庭总校尉一般在朝中都会担任一定职务,但绝非要职,并且皇帝从不会去调动这位总校尉,除非这个总校尉生了异心。所以无论是藏在府中的校尉还是藏在朝堂的总校尉,他们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对陈帝的忠心,绝对的忠心。
      当然,校尉们也不是永远都做着这样见不得光的事,他们也有机会离开龙庭司。一是他们是某位皇子的家丁,日后皇子登基便会放他们和家人团聚。二是皇帝在大赦天下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他们这群叫做“龙庭校尉”的人。这两条路无论哪条路对校尉们来说,都难于登天。
      荆蕴谦也操纵过龙庭校尉,按说有了龙庭校尉就不会发生宫变那样的惨案,可是宬王荆奉孝一早就知道龙庭校尉的存在,而且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当年安插在宬王府中的十五名校尉都在一夜之间被屠杀,而屠杀过后的第三天,消息还未传到京城,御林铁铩就已经飞进了广寒庭熠熠生辉的大堂。对于龙庭校尉,荆蕴谦从来都是不置可否。因为亲缘产生了杀戮和阴谋,又因为亲缘产生了利用和约束,最终这一切都结成了亲缘。这一切,荆蕴谦不知道是对是错。他知道自己府中也有龙庭校尉,甚至知道他们都是谁。一直以来他在陈帝面前的乖觉与恭顺,以及陈帝这两年来忽然送来的关爱备至,好多都是拜府中的校尉所赐。荆蕴谦本无需理会他们,他要靠校尉们的手从陈帝处获取信任,校尉们要靠他保得家人的存在。而荆蕴谦要做的,除了看起来并无差异地关心这校尉们,做得最多的无外乎就是做好“荆蕴谦”这个人而已。
      可是如今忽然知道了本朝龙庭总校尉的身份,荆蕴谦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恶寒。他和府中校尉们的太平,终究也打破了。那日在大殿之上,耿逐鹤身上飘过的那一股淡淡的丹丸味道就已经昭示了他和陈帝之间毋庸赘言的默契。自己那天眼角眉梢是否曾经流露过的喜怒哀乐,也许早就在陈帝心中了然。然而最让荆蕴谦惊骇的,还是那句“董林早晚会因为黄河掉了脑袋”,黄河决口,难道龙庭校尉也已经知晓?可是龙庭校尉是怎么知道的此事,安峪诠一向和耿逐鹤没有任何交集。然而偌大的朝堂像是一张巨网,所有人都被牢牢粘在上面,所有人又都被牵在一起,沉浮与共。如今府中的校尉们已经触及到自己也在调查的事,如果自己此时不从这件事的调查中脱身出来或是加快脚步、先人一步揭露此事,无论如何静默就等于坐以待毙。可是,和校尉们和盘托出,他又有多大把握?
      “殿下?”宋辛之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荆蕴谦的沉思,他是个谨慎的人,分明已经看出了荆蕴谦的神思飞扬,却依旧不漏声色地掩盖住了荆蕴谦方才那一须臾的慌张。
      “哦。”荆蕴谦回过神,“那龙庭校尉,我曾在先太后的呓语中听过,但是并不知具体为何物。不过你说起耿大人对女儿的婚事不满,确实是有些意料之外。你且记得,平日里和户部间,不要走动太近就好。你们耿大人自会拿捏分寸。”
      宋辛之点了点头,荆蕴谦见天色确已不早,如果再晚些,宋辛之也要受宵禁之限了。便嘱咐宋辛之几句容妃和缙王府那边还需谨慎之类的话,便叫宋辛之从原路回家了。荆蕴谦打开正面的房门,走到庭院中唤来了绍安。
      “王爷打算回房就寝吗?”
      “先不了,今年不知怎的,天热得格外早,我又一向是浅眠,如今定是睡不着的,你陪我在院中坐一会吧。”荆蕴谦说罢做到院中枇杷树下的石凳处坐下,见绍安只是跟着站在一旁,便示意绍安坐在自己对面的石凳上。绍安先是推脱,后来便也坐定了。
      荆蕴谦见绍安多少有些紧张,便先开口打破了沉静:“你来我身边有七八年了吧?”
      “回王爷的,绍安是宬顺三年春来的,今年是第十个年头了。”
      “十年了,我一早就在心里把你当成了比兄弟还要亲的家人了。”
      绍安脸红着说道:“王爷不嫌弃小的粗鄙就好,若无王爷,小的也没有今天。”
      荆蕴谦的话极真诚:“你整日在府中勤勉,也没见你告过一日的假。偏又赶上我这么个忘性大的,这么多年也未曾问过你家人如今安在。”
      “王爷这是哪里的话,小的嘴拙,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若无王爷,绍安怕是早就饿死街头了。再说家人,当年姚家蒙难,绍安因为年少才得以逃避了戍边。先于家人被放出天牢后流落街头,困厄之际是王爷搭救才苟活至今。”绍安的眼圈不觉发红,他顿了顿说道:“其实,这些年我也曾托人去打听过家人的去向,问了多少次,结果还不都是一样。家破人未亡,却也终难寻。”
      绍安的话是真的,荆蕴谦也知道绍安这些年不止一次托人去府外打听姚家人的去向。就连列炀那里,他也曾悄悄问过的。可是最终的答复都是姚家人流放至边地后便悯然众生,遍寻不到。荆蕴谦一开始颇有些惋惜,知道后来渐渐地,一些往事渐渐被想起。

      “你的家人,大抵如今是团聚的吧。”
      荆蕴谦的一句话,让绍安眼中的怯懦陡然消退,他紧张地看着荆蕴谦。荆蕴谦见状笑道:“我也是希望,希望你的家人也许在哪里团圆着,像你现在这般盼望着真正的团圆吧。”
      绍安听后,那份怯弱又重新占据了全部神色。在这位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朝夕相处的王爷,他本不该紧张的。
      荆蕴谦叹了口气,道:“这世上形影相吊的人太多了。就像很多人看着我这赫赫的王府心生羡慕,看着玄黄宫夕阳下的光芒心生向往,可是谁知道这王府里有的尽是孤单,宫门里也不过是无数个阴诡心肠。绍安,你后悔过吗?”
      “没……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你不后悔搅进这旋涡?在这四方的院墙里看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跟着我这么一个病恹恹的主子,日复一日地没有盼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在我这里,是耽误了。”
      绍安对荆蕴谦的话说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有些不知道荆蕴谦为何忽然这么感怀。难道会是荆蕴谦要逐自己出府?绍安不敢往下想,他慌忙打断了荆蕴谦的话,紧着解释自己的心。荆蕴谦看着绍安,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忽然间他抬起右手,一个闪亮的飞刃从他的手中脱出,向院墙处飞去。那飞刃碰到垂下的瓦当反向荆蕴谦的方向飞弹回来。眼看着那飞刃就要刺向荆蕴谦,绍安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利刃,将那飞刃反弹了回去。飞刃径直飞向院墙下的紫藤,一根开着花的藤条应声落地。
      绍安猛地回头,看将荆蕴谦处乱不惊地整理者衣袖,仿佛并未被刚才那一幕吓到分毫。他恍然大悟,手中的利刃“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噗通跪在了荆蕴谦面前,默不作声。
      “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更想知道我知道以后会怎么做。对吧?”
      “事已至此,绍安无话可说。”
      “起来说话吧。”荆蕴谦的声音极平静,“你有你的惶恐,我有我的忌惮。这十年间,你有你的辛苦,我也有我的苦衷。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是龙庭司的人,可是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心,无论是陛下、对龙庭,还是对我。世道如此,无论谁的身边能有一个陪伴十年的人,都是福气。我不想因为朝堂上的事失掉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真心。”荆蕴谦捡起绍安的短剑,放在手边的桌子上,继续说道:“怀王府里除了你,还有四个像你一样的龙庭校尉。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进了这个院子。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哀叹着偏逢上我这么个无用的主子,看着别的王府如日中天,多少还能有些后主家飞升和家人团圆的希望,在我府中却痴人说梦一般。我让他们去膳房烹饪、去花房剪枝、甚至去做如玥的嬷嬷。我尽可能地让他们在我的府中保存着生存的富足,但是却不能帮着他们去真正的走出困顿。我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希望和你一样,是家人好好活下去。哪怕你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他们也不知道你还活着。但是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很多人会羡慕我,原因很多。可是不会有人知道,我羡慕着这个院子里除了我自己的所有人,我羡慕这院子外的一切,我羡慕你,至少你还有家人的团聚可以为之憧憬。”
      绍安有些不安,他将头低得更深,听荆蕴谦继续说道:“一开始,我是铁了心要从这龙庭校尉的泥潭里为家人挣出一条出路的。您知道,在龙庭,只要有人发现了主家的谋逆之心,便会在不久与家人团聚,您没有,我也做不到。可是……”
      “可是你不知道,曾经有不止一个宗亲被龙庭校尉发现了逆心。最后呢?那龙庭校尉全家都做了主家的陪葬。”
      绍安讷然,道:“这些事,后来我也听闻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我身在龙庭校尉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毕竟总校尉大人也帮不上我什么,天底下知道我家人何在的只有金匮中的《龙庭纂》,而那是我永远触碰不到的。”
      荆蕴谦听后,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道:“所以你把我找到的黄河溃堤的证据交给了龙庭总校尉,希望朝堂中的那个高人能够助我一臂之力,而我以后若是能荣登大宝,然后告诉你你家人的去向,对吧?”这话说完,绍安缄默,在荆蕴谦面前,自己仿佛一个透明人,藏不住任何心事,可是他终究不敢告诉荆蕴谦,在做这些事时,他在赌。
      “你在赌那位大人会是刚正不阿,至少在四年前黄河边的那场惨案发生时,他没有参与其中。”
      “是。”绍安终于抬起头,用少有的不自信的声音说道:“所以,您连他是谁都知道,是吧?”
      荆蕴谦笑笑,没有直接回答绍安的问题:“你赌赢了。甚至我还得谢谢你,不然之前我一直一筹莫展这一堆的证据要交给谁才能让本案大白,放眼整个朝堂找了一大圈,我偏偏就忽略了他。”
      “王爷,您会逐我出府吗?”
      “绍安,这么些年你我虽然一直以主仆相称,但是你在我心中早就已经是家人一般的存在。其实一早我就知道你是龙庭的人,我自然也希望能够通过你让父皇看到我的忠心,但是我更不忍你被父皇用亲缘勒索着。今后,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吗?”
      绍安眼中噙满泪水,他没想到让自己纠结了十年的秘密竟然这样风轻云淡地化解了,接下来他要做什么荆蕴谦没说,但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必须超过荆蕴谦对自己的期望。
      “黄河溃堤一案的所有证据都在我书房桌案的桌面夹层中,你有时间就看看吧,这事不宜再拖了。”
      “是,绍安必不负王爷所望。”绍安听后郑重地向荆蕴谦叩首道。
      对荆蕴谦来说,绍安确实是像家人一般的存在了。怀王府里其余四个龙庭校尉早在刚刚入府时,荆蕴谦便早已将他们一一击破,所以这些年间他和这些校尉们之间都保持着这样的默契。但是绍安是他一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绍安是那样的勤勉,如果不是背负着龙庭校尉的身份,他可能会是一个热情开朗的人。荆蕴谦一直想就这样和绍安隐瞒着,自己如果他日能够复位,便赶快许了绍安和家人团聚;如果不能,至少在自己府中也能保得他一世安泰。直到耿逐鹤说出的那句话,不得已,这层窗户纸不捅,就直接被耿逐鹤这股风给吹破了。
      荆蕴谦独自走在回枕云居的路上,夏夜的建邺得到了月亮带来的些许凉意。荆蕴谦一向是不赏月的,他甚至有些害怕月光的清冷,白天看起来曼妙的树枝在月光下的投影都变得有些骇人。建邺城的月色堪称天下一绝,每至月圆之夜登高赏月之人络绎不绝。荆蕴谦抬起头,十二年来他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月亮,今晚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那月影还是印在最明亮的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  上班第一天,啊,元气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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