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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琼浆 ...

  •   堆琼苑算得上是碧落坊中最风雅的场所了,京城中出了名的花草大多也都聚集于此。不过这里也不只有莺歌燕舞,建邺中的才子们也都喜欢来这里饮酒作诗。京城中最娉婷的舞蹈、最新颖的曲调、最脍炙人口的辞赋也几乎全是从这里散出去,流向整个京城乃至全天下的。其实单论堆琼苑的楼宇,远不及毗邻的拂珠楼的雕梁画柱华美,更是比不上稠樨舫的画船柔啭璀璨,这里能够让京城中的风雅之士趋之若鹜当然也不仅仅因为它是京城中唯一官办的妓馆,最主要的原因是出入这里的达官显贵数不尽。
      这往来的客人中,便包括荆蕴彰和荆蕴辞两人。当然,他们化了名隐了姓和一众京中男子踏进了门槛。在这里,他们不再是朝堂上翻云覆雨的王爷,而是吟诗作赋的风流雅士。《建邺赋》中的一句“显而隐,著而微,俯仰之间乃街坊之临”,说的便是他们。
      要不就说堆琼苑在碧落坊中堪称独树一帜,甚至它的经营方式也和别处的不同。这里从不靠所谓的“接客”招徕生意,而是靠每日收取桃笺来经营。紫檀木做成的花龛里放着姑娘们的名牌,各位想要一览名牌上姑娘芳容的公子需要在桃笺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以及根据桃笺上原本写着的词工写出下联,再将写好的桃笺放到花龛中等着列炀姑娘一曲过后依次宣布中彩者就好了。这堆琼苑妙就妙在这里的花龛只有二十个,因此每天待客的姑娘也就是二十个。中彩的自然是抱得美人归,没中彩的便可以从花龛中取回自己的桃笺,再回到厅堂里欣赏些歌舞或是与同样失意的才子们饮酒作诗了。每天都有人得到姑娘的花牌,也有人每天买了很多桃笺之后败兴而归。与其说这里是一个官办的妓馆,不如说是一个比拼文采的风雅诗馆。
      今日的堆琼苑格外热闹,因为今天这里将会挂上一张新的头牌。列炀姑娘坐在箜篌边,如葱的手指从多张桃笺中拾起一张,朱唇微启道:“今日诸公子来我堆琼苑,想必也是冲着我们的新姐妹茗萱而来。故而今日桃笺中,佳作亦是较往日多了三成。一百九十六份桃笺中,佳作占了六成、入得眼的两成。茗萱姑娘的意思是,那一句“谈欢倚干阑,鬓绯日斜熏”最是点睛。”
      这一句的作者在桃笺上署名“雅歌居士”,这位“雅歌居士”正是荆蕴辞。他笑意盈盈地从列炀手中取走了桃笺,在春棋和春琴的指引下走上了花阁。
      原本坐在荆蕴辞旁边的“投壶先生”荆蕴彰持着手中的白玉壶环视了整个厅堂,终于在门廊前的画柱下定住了眼睛。
      画柱下坐着一个青衣青年,见荆蕴彰持酒而来,便起身行礼。荆蕴彰提起手中的酒壶道:“先生才冠京华,却不想今天被一个居士强了头彩,当真扫兴。在下手中有一壶黔岭佳酿,独酌甚寥,可否邀先生同饮?”
      青年并没有躲避,而是退下了旁边的婢女。荆蕴彰浅笑着坐到青年身旁,向青年的夜光石盅中斟酒道:“一早就听说韩先生从琼林游历归来,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韩初远捏起酒杯,笑道:“投壶先生过誉了,不过先生这酒只怕非是黔岭所产吧?”
      荆蕴彰大笑:“韩先生果然不是一般的风流之士,这宫中玉露桢的佳酿果然是瞒不住韩先生的鼻子。”
      韩初远轻轻摇晃着酒杯,头微微偏向着荆蕴彰,但是眼睛还是盯着酒杯中的酒:“想必尊驾今日约韩某到此处,只怕不是为了品酒吧?”
      荆蕴彰也晃了晃酒杯:“先生身为魏尧先生高足,此番来到建邺是要大展宏图的,怎可屈居怀王府?”
      “屈居?”韩初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荆蕴彰道:“每日虽清粥淡醴,却不用拘着礼法,来去自由。又有何可委屈的?”
      荆蕴彰从喉咙间笑出几声,放下酒杯说道:“先生如若不委屈,又怎会在这连天阴雨里来着风月境地,独饮独酌?”
      韩初远抬起头说道:“殿下此言何意?”
      荆蕴彰压低了声音说:“卉山而东望,迤逦烽烟;卉川以西驰,蜀关洞开。先生旷世之才,一曲《建邺赋》便可知一二。眼下先生守着怀王,只怕是谋不到好前程的。”
      韩初远忙摆手称道:“怀王心性慈悲,对我等平常人也都很和善。如若此时弃怀王府而去,只怕于情理难容。且若传到宫中,也会对魏老先生不利的。”
      荆蕴彰笑道:“先生只怕是误会了本王的意思。”说道此处,荆蕴彰又向韩初远的杯中续酒,说道:“先生知道,我那四弟与我们兄弟几人一向疏远惯了的,如果先生愿意做四弟和我之间的桥梁,以后还何愁在这风月之间找不到一杯玉露桢呢?”
      韩初远的脸上泛起一抹微笑,说:“夕夜迢迢,雀以为桥。”
      “好!雀以为桥!”
      待二人酒过三巡,韩初远努力喝尽杯中最后一滴酒,眯着眼道:“在下可记得投壶先生来时不是一人的吧?”
      荆蕴彰每每喝酒,脸颊必是发红,他同样晃了晃白玉酒壶说:“你是说那位雅歌居士?”荆蕴彰看了看歌台上的女子们,继续说道:“道不同罢了。”
      韩初远露出一抹只可意会的笑容,没有话下。
      而就在堆琼苑的二楼暖阁中,襄王荆蕴辞却吃了他在堆琼苑的头一遭闭门羹。
      今日堆琼苑的头牌自然是列炀口中的茗萱姑娘,而就是这位茗萱姑娘让荆蕴辞感到了挫败感。
      荆蕴辞在堆琼苑自是有些面子的,列炀姑娘虽然不知道这位衣冠楚楚的公子究竟是谁府上的,但是他出手阔绰,且看其言谈举止也知道此人必定家势不凡。因而虽说每次荆蕴辞投放桃笺的时候都会换一个名字,但是列炀姑娘已然认识了他的字,只要见了他的牌子便一定遂了荆蕴辞的心意。一来二去,荆蕴辞就和列炀姑娘熟络起来。每每堆琼苑来了新的姑娘,列炀都会让春棋悄悄放话给荆蕴辞,荆蕴辞那并不出色的文采自然也就能够在众多花笺中脱颖而出了。
      这一次也不例外,列炀告诉荆蕴辞,这位茗萱姑娘乃是将门之后,因为获罪而被流放至大散关。近年来边关并不吃紧,就将这些没为官奴的罪臣之女遣回京中充为官妓。不过列炀也夹带了一句,虽说茗萱姑娘相貌与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但是毕竟将门之后,又遭遇过家门变故,性子难免偏僻乖张了些。荆蕴辞本是做了些准备,但没成想这位茗萱姑娘的古怪竟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荆蕴辞一进暖阁便看见了一个身着酡颜色乔其曲裾的女子坐在暖阁的正中间,女子二十左右的年纪,面容姣好,并没看见列炀口中所说的“风沙之气”。荆蕴辞不由“嗤”了一声,心想这列炀姑娘未免太有些小题大做了。正当他走向那女子时,那女子却突然从头上摘下一只燕钗指向自己的脸,向荆蕴辞厉声说道:“不要再向前走,如果再走一步我就自损容貌!”
      荆蕴辞瞬间被姑娘从大散关带来的风沙之气镇住了,他一下子就立住了。一来他确实没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竟然能让他这个三品郡王为之震慑,二来荆蕴辞也是着实不忍心那样一张美丽的面孔就这样因为自己的鲁莽毁掉了。
      荆蕴辞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姑娘何故如此?为何要做出如此刚烈之举?”
      茗萱没有说话,手中的钗还停在离脸颊不足半寸的地方。
      “姑娘心中有何芥蒂,不妨说与我听?”说罢,荆蕴辞有些尴尬的退了两步,坐在了入门处的客椅上。他虽然脸上强笑着,但是手中还是有些不安地搓着腰间玉佩上的绦子。
      “芥蒂?”茗萱冷笑了一下,拿着燕钗的手也稍稍有所放松。
      “是啊,我听列炀说,姑娘是从散关来的京城。”荆蕴彰舔了一下嘴唇,“这一路也算是少不了舟车劳顿吧?不过建邺这里较散关那边比,还是温暖了许多。只是最近这几个月都没见过太阳了,人身上都要长菌子了,姑娘如果觉得潮湿难耐,不妨我下次来拜访姑娘......”
      “不劳公子挂念,茗萱没有那等福气能够得公子挂怀。”
      荆蕴辞见茗萱说得平静,已没有了方才言辞的激烈,便稍稍松了口气道:“姑娘将门之后,一朝家中变故定是心中意难平。只是如今来到这繁华京城,难道竟不比那塞外苦寒?”
      茗萱放下了手中的燕钗,转过身去背对着荆蕴辞,说道:“塞外营中苦寒,京中闺阁帐暖。你既知我是将门之后,也该明白我在此处即使绫罗加身也不过是万般羞耻。对我来说,即便身在塞外,即便放牛养羊的终年苦寒,也比在这京中妓馆为妓强万般!”
      荆蕴辞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确实有些唐突,有些窘迫:“在下刚才无意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我怎会介意?能来这堆琼苑的,哪一个不是这京中的达官显贵?茗萱已是罪臣之女,我若介意,岂不是又要无端开罪了更多人?”
      荆蕴辞本还好奇茗萱的家世,如今和茗萱说了几句话后,便更是觉得他眼前的这个姑娘绝不是列炀告诉他的那么简单。他出入这堆琼苑也有六七年了,心仪过的姑娘也有三四人了,可是如今这个“偏僻乖张”的茗萱却让他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茗萱是真的美丽,她的美丽和列炀那种带着毒的美不一样。茗萱更像是戈壁滩上长出的不知名的花,美得神秘,让人忘了耳边呼啸的风沙。
      这一次荆蕴辞不再说话,而是默默退到房门口,对着那个在烛光中有些摇曳的背影说道:“在下今日有所冒犯,先行告退,我过些日子再来看望姑娘,我已经给掌事付了姑娘十日的款子,还望姑娘宽心保重。”说罢轻轻合上了房门。
      厅堂中的客人正欣赏着堆琼苑姑娘们的舞蹈,韩初远见时辰不早了便和盈王耳语了几句。盈王满意地笑了笑,韩初远便持着盈王的白玉酒壶告退了。盈王正寻思着荆蕴辞今日肯定是不能回府了,准备叫上远处正在和司礼监赵简攀谈的随从,却回头看见了满脸踌躇的荆蕴辞正向门外走去。荆蕴彰也不免奇怪,忙追上去。
      荆蕴辞见到荆蕴彰便问:“兄长觉得是在塞外戍边为奴好,还是在京中为妓好呢?”
      这一句倒是把荆蕴彰也问得一头雾水,乜了荆蕴辞一眼说:“我看今天是你不大好了。”说罢便吩咐着随从去牵马回府了。

      且说韩初远提着白玉酒壶回到怀王府时已到了掌灯时分。因为怀王一直以来都是不太管束府中人的,韩初远便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走了进去。不料刚走进门就看见荆蕴辞和几名侍从站在院中,怀王则有些嗔怒地看着他。韩初远也不免有些尴尬,忙将手中的白玉酒壶向袖中藏了起来。
      “韩公子难道真把我这怀王府当做酒肆了?”荆蕴谦的口气中加了一丝威严。
      “启禀怀王殿下,韩某方才确是去......”
      “怀王府好歹也是朝廷敕造的一品亲王府!不是茶馆酒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本王仰慕韩先生文采,更是尊重魏老先生,平时装作不知道,但你也不要太过分!没的让本王到魏老先生那不好评说你!再者,现在京郊了澈堂频频滋事,韩先生也真不怕把流寇招到我王府里来。韩先生若是想攀了高枝去,大可以开门就走,我怀王府绝不会牵绊了你的宏图之志半分。只是你如今既在我府上为僚,就最好安分些。若想走,还请直说!”荆蕴谦的话说得有些急,不禁咳嗽了几下。
      荆蕴谦走到韩初远面前,看了韩初远一眼,说:“话说玉露桢的酒香,怎么就染到了韩公子身上呢?”
      韩初远知道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都是多余,况且方才在堆琼苑他确实贪杯了。
      荆蕴谦冷笑一声说道:“读书人,谁愿意天天真的就莺歌燕舞?哪有几个不想出去结交朝臣的?本王可以理解。这么多年我这怀王府也入了不少幕僚,都是后悔入了泥潭的,哪一个不是想着这里清闲,再去别处谋了出路也是省了周折?这我都理解,守着我这里清汤寡水的,只是说着好听,还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到头来还能顶着王府幕僚的头衔,也算是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不是?只是还烦请韩先生,既借宿在我怀王府,就请不要忘了这里是王府!酒足饭饱,大门出入,成何体统!”
      荆蕴谦继续说道:“明日起,如果先生在王府下钥之后回来,就别怪本王翌日就登门将先生送还魏老先生府中!”说罢走进了内院。
      站在一众家丁中间的韩初远感觉有些突兀,怀王亲随姚绍安忙向他解释道:“我们王爷身子一向不好,先生这大门开开关关的确实是让王爷有些不适。还望海涵。”说完也向内院走去了。
      韩初远抛下尴尬,匆匆走回自己的房间,开门便闻到一缕若即若离的春兰气味从内室传来。韩初远向屋外望了望,确定身后没有人跟随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荆蕴谦正坐在内室,看见韩初远走进来,笑道:“刚才是不是有些过了?”
      韩初远也是笑的有些禁不住:“不过臣看确实有人慌了神,怕是回头要和主子复命去了。”
      荆蕴谦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篾,竹篾在烛火上稍稍烤过后出现了一行小字,荆蕴谦看完点了点头,将竹篾扔进了油灯中。
      荆蕴谦看见烛火扑簌地将竹篾烧成灰烬,抬头问韩初远:“事可成了?”
      韩初远从袖中取出了那盏白玉酒壶,轻声说道:“成了。依盈王的意思,他始终觉得襄王贪恋女色,终究倚靠不住。现下寻找殿下作为新的襄助。”
      荆蕴谦轻笑道:“沉迷于色相,终究会误终身啊!”
      “只是这样,会不会最后误了茗萱?”
      荆蕴谦摇摇头说道:“当年宫变,茗萱的妹妹是如何惨死的,你我都记得。茗萱报仇的心情比我们都要悲愤,只是荆蕴辞终究靠不住,只愿茗萱最后能全身而退,也希望最后我还能再帮她一次。她在信中说,千万叫我接她回京复仇,只回京便好,可我这心里却始终跟堵着什么似的。”
      韩初远沉吟道:“那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回应盈王?”
      “先不回应他,总该看看他的诚意。毕竟我们之间还梗着那一剑之仇呢,我若太快答应,只会让盈王觉得我另有图谋。要让他觉得我是囿于他的强势才不得不出手相助的。还有你别忘了,把襄王卖官鬻爵之事通过他们透露给盈王。”
      韩初远点点头,说:“想要离间盈王和襄王,还真是要费一番功夫!”
      “要是固若金汤,旁人也是离间不得的,可是要是真有嫌隙,哪里还需要离间?本就是狼狈为奸,只是我先扔出去一块肉罢了。我要的不只是他们之间分崩离析。”说罢,荆蕴谦紧紧地攥了拳头,盯着烛光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我一想到那天大殿上那么多人的惨死,还有母后和笕音……就恨不得一刀一刀的剐了他们。可是如今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私念暂时放弃复仇,只得先任由他们自相残杀。”
      韩初远有些讷声,他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让荆蕴谦走出那一晚的回忆。
      此时,屋外又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槲叶又落了,一时间都分不清是春天还是秋天了呢。”韩初远说。
      “槲叶不落,你又怎知旁的树上已经生了新叶?”荆蕴谦冷冷地回答。

  • 作者有话要说:  温柔刀,刀刀割人钱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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