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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天圆 ...

  •   齐恪闵不愧霹雳将军的威名,三月二十五那天就带着捷报班师回朝了。朝廷上下也是一片喜气,董林也“恰到好处”地在朝堂上说盈王是最神勇的皇子云云,不消睁眼,只听声音便知道随声附和的人遍布六部。虽然刘季也不冷不热地站在群臣中间,但是任何人都能看出刘季这背后的不情不愿——他自然是不愿意这风头被董林抢去。
      袁辰舒站在群臣深处,并没有随声附和。他与董林既为同僚,又都是朝廷高品级尚书,董林之前在朝堂上公开弹劾自己,就是明摆着要和自己剑拔弩张了。袁辰舒黑着脸,也不无道理。在家“思过”十天,袁辰舒回来以后自然是低调了许多。下朝以后也是独自一人闷声不响地离开了。荆蕴谦看着袁辰舒的背影,不禁皱了一下眉头。旋即他就跟着万洪往簪风堂那边去了,今□□臣上的奏折多了些,万洪的脚步也加快了不少。
      陈帝的脸色依旧很阴沉,不过荆蕴谦已经习惯了。他一如既往地看一眼奏章摘要,分门别类的分好类。
      “你就只看摘要,怎么知道这奏章里写的究竟是些个什么?”陈帝阴冷的声音从荆蕴谦的脖颈处传来。
      荆蕴谦小心翼翼地放好手中的奏折,拱手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即是呈给父皇的奏折,朝臣须得斟酌损益后才写下的摘要。若是文不对题,岂非造次?我大陈朝堂清明,想来不会有那等迷糊的大人吧。”
      “你倒是没理解朕的意思,朕是说,你就不想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儿臣斗胆,这里面写的尽是事关国运的大事,若是喜事,他日父皇必定让天下同沐恩德;若是让人烦忧之事,儿臣知道了怕是也无能为力,徒增报国无门之感。”
      “你这孩子就是心实。”陈帝的声音里似乎流出了一丝笑意,“若是旁人都能像你这般想,那朕也真的能宽心了。”
      “能让父皇宽心,是儿臣之幸。父皇日理万机,也切莫过度操劳,父皇圣安才是大陈的福气。”
      “你若日后每日也看这么许多的奏章,怕是你也安不了。”陈帝打趣似的说了一句,吓得万洪赶快四下看了一圈,发现殿中并无他人,私下里松了一口气。
      “罢了,你快去璀错宫吧。难得有个儿子愿意替朕尽孝,朕当真是心宽了不少。”陈帝脸上的浓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散去了不少。
      就在荆蕴谦想要悄悄退离簪风堂的时候,马骉从外面慌忙进来了,他和万洪耳语了几句就匆匆退了出去,万洪万洪悲戚道:“陛下,太后那边的琴姑来传话,说太后那边恐怕是不大好,请您过去呢。”
      听到这句话,荆蕴谦感觉万洪的声音仿佛一颗炸雷在耳边炸响。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怔在了那里。
      “太后怎么病势忽然如此汹涌?”听着陈帝冷冷地问,荆蕴谦不禁紧张地瞟向琴姑。
      “今儿一早,太后就说头痛,饭也没吃,后来忽然就开始吐血,到了中午张太医来了,只搭一眼就一个劲儿地叹气。”琴姑的脸上沾着泪痕,“陛下恕老奴死罪,太后昨儿夜里忽然惊悸,说是要在走之前将子子孙孙们都再看一遍。”
      “看来到这时候她心里还没放下那件事……琴嬷嬷,你要替太后体恤朕才是。儿孙们个个都是国家栋梁,哪里有时间能都站在璀错宫门口等着侍疾?蕴彰远在辽东,蕴臻家里还有当产的王妃,唯独剩下一个蕴谦,还是老太太百般……老太太是心病,不是朕和儿子们就能医得了的。”陈帝说着看了一眼荆蕴谦,荆蕴谦只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处,仿佛他们二人的对话不与自己相干,此时他恨不得马上冲到沈太后那里,毕竟这一次不去,就真的要抱憾终身了。他在心里祈求着陈帝这一次可以让自己做那个“影子”。
      “太后糊涂了,再说这临终之人,又能伤损陛下几何呢?望陛下成全。”琴姑冷冷的说,将陈帝方才的借口不由分说地反驳了回去。
      “也罢,朕岂能不成人之美?”陈帝环顾四周对荆蕴谦说:“太后既然想要他的孙子回来,怎么朕的儿子就不是她的孙子了吗?蕴谦自幼承欢太后膝下,太后不会挑剔。蕴谦,你去吧。”
      “父皇……儿臣……”荆蕴谦诚惶诚恐地说道。
      陈帝缓缓转过身,凝重地看着荆蕴谦,用极低沉的声音说:“这么些年,也终究是朕欠了太后的,今日你就当做是替朕,只当是去报答她昔年对朕的养育之情。从今以后,朕在这世上也就再也不欠任何人的了,可记得了?”
      “儿臣谨记。”

      沈太后本来已经昏迷许久了,不知为什么今早突然清醒过来。而琴姑却似乎更加悲恸,见过了太多,她深知沈太后今番的清醒绝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今日再见不得荆蕴谦,有些事只怕是沈太后再也无法当面和荆蕴谦说清了。
      秋夕惊变后的十多年时间里,沈太后和琴姑经常四面打开房屋的门窗,闷坐着看着太阳东升西落,那些年她们的日子不能不用“难熬”来形容,可是这一天,琴姑却恨不得用宫里最粗的铜锁拉住太阳,让这一天慢一些过去。这可能是她和沈姐姐今生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几十年前,她跟着沈家二小姐身后紧张地走进玄黄宫,在这个四方院里听尽了天下事。可是时光倥偬,再多的悲欢离合也不过是手中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琴姑不停地告诉沈太后,怀王一定会来的,可是琴姑越说越觉得无力,只得失望地望向宫门的方向。
      沈太后始终没有说话,她紧紧地盯着房门的方向,在她已经失去光泽的瞳孔里,琴姑再也寻不见年轻时掩藏不住的锋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薄西山的悲哀和绝望。
      终于,在太阳将门的影子向东拉得极长的时候,璀错宫里小太监的声音传了进来:“怀亲王到!”
      “去!接他,告诉他不许哭!”沈太后挣扎着告诉琴姑,琴姑一边放心不下地看向沈太后,一边又不得不加快了步伐向外走去。
      荆蕴谦的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黑底缕金线的锦袍让他看起来不免比平日多了些威严,头上的亲王朝冠虽不及天子的华丽,但是少去了繁重的冕帘,倒是让荆蕴谦本就清秀的脸看起来极肃静。他极力压制住脚步走进内室,刚进了屋就快步跑向沈太后床前重重地跪倒在地。他抓住沈太后的手,这双曾经如葱如兰的手如今只剩下皮包骨,满手的皱纹背后不知道隐藏了十二年间多少的哀愁。荆蕴谦的手颤抖了,他望向沈太后,奢望看见那个威仪万方的祖母还能慈爱地冲着自己笑,但是他看到的却只有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不许哭!”沈太后已经不能大声说话,但是即便如此,荆蕴谦还是不由得顿住了。“你记得,从今天开始,不许为我,为从前的人和事流一滴眼泪!”
      “祖母,孙儿不……”
      “答应我!”沈太后用力抓住了荆蕴谦的手,眼神里充满了近乎于恳求的神色。
      荆蕴谦使劲忍住了眼泪,一股悲恸如同块垒憋在心中,但是这应该是祖母最后的交代,他无论如何也要应着,而且永远答应她。
      沈太后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荆蕴谦的脸,心疼地笑道:“长大了,也瘦了。奶奶记得你从前的小脸圆得像个小苹果似的。”
      荆蕴谦破涕笑道:“祖母,孙儿今年都三十岁了,早就长大啦!”
      “可是奶奶总是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在怀瑾宫……”沈太后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时候的夕阳总是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太后就这样一天天地盼着荆蕴谦快快长大。看着眼前的荆蕴谦,沈太后心痛和不舍百感交集,这十二年间荆蕴谦独自承受了太多,她声音颤抖地说:“听太医院的说,你身子总不见好,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听着了吗?”
      荆蕴谦不知怎样才能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悲痛,他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孙儿没事,那都是骗别人的,其实孙儿身子好着呢!”尽管荆蕴谦知道这句话任凭什么,沈太后都不会相信,但是此时此刻也只有这句谎话才能叫自己心安。
      沈太后看了一眼琴姑,琴姑立刻会意走过来将太后微微扶起,并从太后的枕头下取出一个玉竹形状的吊坠递给荆蕴谦,荆蕴谦不免好奇。
      “为避嫌,哀家身后不能给你任何信物做念想。但是哀家不能带着别人的嘱咐走,拿着,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母后?她留给我的?”
      沈太后叹了一口气,继续费力地说道:“祺儿……这应该是她留给你唯一的念想了,你一定要留着她,记着你母亲。”
      荆蕴谦默不作声地捡起玉竹,又郑重地正跪向沈太后深深地叩首,久久没有起身。沈太后的声音愈加虚弱地传来:“皇祖母看不到你重登大宝了,但祖母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从前万般皆是皇祖母的荒唐,原谅我,好吗?”
      荆蕴谦抬起头,但是眼泪让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这是他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他想听她再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哪怕那些话是自己从未曾听闻的。但是生命就是如此,曾经有大把的沙顺着指缝流过,都不曾留意,而指缝间粘上的最后一粒,却骨鲠在今后每一天的日子里。那粒沙本应是最不起眼的,但是因为沾染了离别时候的风,而变得格外珍重。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如从前别无二致,但是它们所散发的味道却越发渺茫了。
      荆蕴谦紧紧攥住沈太后的手,生怕一松手沈太后就消散了一样:“祖母……孙儿从没怨恨过您。是孙儿不对,孙儿早该……孙儿不该,祖母求您原谅孙儿吧。求您快快好起来,孙儿不能没有您啊!”
      “祖母老了,不能陪祺儿走下去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一个人面对了,一定要多加小心。还有……你身子不好,凡事不要逞强,活着……活着就是最好的事。”
      荆蕴谦一个劲儿地摇头,说:“祖母……孙儿都记得……可是……不行的……,孙儿不能没有您。孙儿不要什么皇位,孙儿就要您,我……我现在就去求皇上带您出宫,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沈太后笑着摇了摇头,道:“傻孩子,祖母的一辈子都只属于这玄黄宫,就像你,只属于洛云殿。祖母就要去见你皇爷爷和你父母亲了,我们都会在天上保护你,我也会告诉他们你很好。”荆蕴谦只一个劲儿地攥着沈太后的手,呜咽地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你走吧。”沈太后忽然甩开了荆蕴谦的手,含着泪将头别了过去,不再看向荆蕴谦,“哀家的孙子荆鋆祺死了,你是皇四子荆蕴谦。你如今肯来这里,哀家心里已是感激。哀家告诉你三句话,一勿脸上有涕泪,二要心中有家国,三要行事有血肉。记住这三句话,方才是正道。从这里走出去,别回头,不许哭!琴姑,把他拉走!”
      荆蕴谦的眼泪说什么都止不住,可是又奈何不住琴姑生生将他从沈太后身边带离。从其他总是追问沈太后何为为君治国之道,沈太后总是让他自己去悟。如今,他应该是知道了,很多年前,沈太后曾自言自语似的说过:“临终之言不一定善,但大多醒世,记着总不会差。”
      记着总不会差,荆蕴谦向沈太后郑重地叩了三个头,毅然转身向外走去。脸上挂着的最后一滴眼泪滑落到衣襟上,瞬间隐匿了行迹。
      琴姑早已泣不成声,她紧紧地攥着沈太后的手:“太后,您这是何苦?您既然将那信物都交予了他,为何不告诉他真相?”
      “哀家之所以强行关了东宫西阁,就是想着等他二十岁的时候告诉他。如果日后走进去的不是他,你千万记得叫守宫的玉生放火烧了西阁。但是哀家相信会是他的,只要他还有机会走进东宫,就一定能看到真相了,只希望祺儿能够原谅当年的一切……但是这一天我看不到了。这辈子,我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成人之美也夺人性命,什么功名封号,最后都不过黄土一抔。我走以后,你不许干傻事,等到那一天了,别忘了来我坟前告诉我一声。”沈太后的气息极弱,她费力地握住了琴姑的手,神色却飘向了夕阳金黄色的窗外,“我这辈子,总听着人说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可我看这天怎么永远是方的?你能不能带上我的腰牌,带我去玄黄宫外看看,天怎么就是圆的?还有,沈园的枇杷熟了,我们又可以摘着吃了……”
      琴姑二话不说便着人拴了马车,将沈太后抬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朝着舞阳门疾驰而去。一路上,甬道两旁的宫人侍卫都好奇地避让着这辆璀错宫的车。当銮铃终于响在舞阳门外的时候,琴姑掀起车窗帘,一缕夕阳照在沈太后早已没了色彩的脸上,沈太后望向窗外的夕阳,轻轻闭上了眼睛。
      琴姑紧紧地抱着沈太后,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那夕阳和宫里别无二致。但是琴姑知道,宫墙外的天都是圆的。
      建邺城的枇杷从来没见过花开,今年也是。文德坊沈园的枇杷熟了,而璀错宫的花儿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给自己写得好郁闷。
    虽然沈太后的人生跌宕起伏,但是起码她还能够在压抑的宫廷生活中拥有自己的话语,想起了每次去故宫,我都不很开心。虽说“砖妃”是人们的笑谈,可是细想来高高的宫墙里锁着的不就是千百年来后宫中数不尽的女子们的悲欢吗?四方的院,四方的天,一天天光阴的流转和太阳的东升西落带走的正是后宫女子们的人生。故宫里,离慈宁宫不远的地方就是寿康宫,那里的残破和局促正是绝大多数后宫女子的归宿。我想寿康宫也好、慈宁宫也罢,甚至是交泰殿中的人,在仰头看着天的时候都会想这样一个问题吧?她们进宫到底为了什么?
    是呀,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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