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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凤銮 ...

  •   江南的春天总是绵长,像无言的雨一样,虽说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但是这珠子似乎从没间断过。连着阴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天上见了后,何皇后和沈太后的病情都重了许多,尤其是沈太后,近些日子几乎是整日整日地咳嗽,太医已经叫内廷司预备了后事,就连云游在外的张劭龚都被三道圣旨召了回来。张劭龚一开始一个劲地推脱,直到最后一次他看到奉旨前来的人是荆蕴谦,张劭龚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老大人虽说没有立时三刻跟着荆蕴谦回京,但是第三天宫门快下钥的时候,张劭龚还是出现在了璀错宫门口。
      趁着沈太后难得的清醒,张劭龚进去请了脉。沈太后看到故交,心中也是又惊又喜,自从当年张劭龚不辞而别,两人就再没见过面。
      “这些年,太后还好吧?”
      “劳你记挂,不想咱们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面。”
      张劭龚什么都没说,当年他的不辞而别让沈太后无比震怒。一来是因为他到底接了陈帝颁布的圣旨,二来是因为张劭龚的离开,带走了沈太后在这深宫里最后一点寄托。因为当年所有因铁铩而死的人,都是由张劭龚验尸。沈太后一直在追问张劭龚荆鋆祺是否真的死了,张劭龚一直也只告诉沈太后“节哀”二字,再不言其他。
      “你说你当时走得义无反顾,任凭哀家如何挽留,连头都不回。你究竟在躲避什么?”
      张劭龚笑了,他收起了搭在沈太后手腕上的丝帕,说:“躲着流言,躲着官兵,微臣命如草芥,那时候人人自危,老臣何事不都得躲着?可是这些年我想通了,有些事躲不过,还不如迎上去。您看,老臣不还是回来了?”
      沈太后继而说道:“我知道我时日不多了,叫你回来也就是说想临了了,还能见到一个故人。”
      “太后万不可这样说!”张劭龚仿佛感到嗓子里有些堵,当年张劭龚的姐姐与沈太后同为后宫宫妃,沈太后遭苏贵妃算计困在怀瑾宫的时候,是张嫔一直偷偷叫身为太医的张劭龚给沈太后送去汤药和膳食。沈太后心中一直记挂着张家姐弟的恩情,所以张嫔死后多年,沈太后毅然将她的封号抬到了皇贵妃。甚至当年张劭龚辞官,沈太后也终究没有深追。
      沈太后摇了摇头,她哪里不知道张劭龚的心思,道:“我们都老了,见一面少一面了。只是临走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话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带到那边。”沈太后叹了一口气,“我十六岁嫁到这玄黄宫里来,历三朝,见百官,挨了多少牝鸡司晨的骂名,其实还不是为了大陈的江山。可是看着眼前的朝廷,我怎么越发的看不清楚了呢?”
      “您这是操心过度了,也该自寻清闲才是。”
      “哀家不该清闲,举目如今的朝廷。连一个太子人选都没有,蕴臻的性子太绵了,蕴彰的性子太狠了,蕴陵看起来又是个戾气太重的孩子,挑来捡去,勉强能担此重任的只有他了。可是哀家心底却是万般不愿是他……”
      “太后莫怕,怀王殿下他不会……”张劭龚脱口而出,但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觉为时已晚,心中只好安安筹划如何应付过去。
      “他不会?你怎知这些年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沈太后凝目看着张劭龚。
      张劭龚一下子愣住了,他的手悬在半空中,许久才说:“怀王殿下虽然比旁人经历多了些,但终究也是自幼在京中受教,性子更谦和,心思也更缜密,最重要的一点,怀王殿下心里总归比其他几个亲王少了些戾气,多了些善念。”
      “其实哀家就是怕他的这个善心,最终会害了他。”沈太后的眼泪划过眼角,叹道:“你可知为君,最不该有的就是善心。这孩子……其实当年事发之后我见你拼死救回怀王,哀家心里就存了疑影,任凭你的脾气,就算是有那个人的圣旨压下来,你也不会拼命救回他的儿子。后来你走了以后,祺儿躲了哀家整整两年,可是阖宫觐见的时候哀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可是这些年,他装得太好了,有时候我都会恍惚,他到底是不是祺儿祺儿。他一直躲着我,我即便剜心般地痛,却也不能扭了他的心意……说到底,哀家的心意便是希望他能顺意,哪怕他一早便隐藏了善心,哀家只希望他能好好的。”
      张劭龚怔住了,缓了好半天才说道:“太后,这么些年了,想来祺儿一直没和您相认,他是有着万不得已的苦衷的。其实祺儿一直关心您,您哪里知道,洛云殿下令不许给您用好药材,所以您平日里所服的汤药中,一半以上的名贵药材都是祺儿从自己的例银中出的……”
      沈太后的眼眶有些湿润:“他这是图什么呀?他是哀家的孙子,哀家是从他出生一直将他看到大的。他以为自己瞒天过海能骗得了别人,也能骗得了哀家了?”
      张劭龚木讷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赶快摇了摇头,说:“这……”
      沈太后的声音有些怅然,“这孩子啊,从小就轴,长大了更轴。这么些年,他见哀家的时候就没抬过头。他装作不认识哀家,哀家就想着,这孩子肯定是有苦衷的,哀家也就不敢认他。哀家明里暗里都得对他冷眼相对,可是你知道哀家这心里有多疼啊!”
      “太后,他也是有苦衷的。”
      “他有苦衷,哀家难道就没有吗?他梗着不和哀家相认,哀家知道他忌惮着什么他还不是怕和哀家相认之后哀家会出手帮他?可是哀家一把年纪心像刀割的一样,还得假装声色俱厉的对他。难道他觉得人世间的亲情就比不上复仇分毫?”
      “祺儿也是担心您。”
      “他可知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啊?”沈太后的头上暴起了青筋,说到宬王,她只有无数的恨。沈太后声音不免有些颤抖:“荆奉孝这个人的心思太深,杀机太重。从去了封地开始他就在北方虎视眈眈,着许多年来他的所作所为更是印证了哀家的担心不无道理。哀家怕祺儿一个不小心,连后路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得对付荆奉孝的那一群混账儿子,更得对付后宫里的冷枪暗箭。这其中的人心向背,岂是他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孩子所能承受的住的?”
      张劭龚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太后,他什么没经历过?”
      沈太后狐疑地看着张劭龚,听他继续说道:“论说恨,他也只会比您更恨宬王。当年老臣奉旨救治皇四子,当老臣看到他的时候,也觉得他是疯了,可当我见了他昏迷了一个月后醒来时的眼神,就全都明白了。在那之前,老臣也一直觉得他就是个孩子,但是自从那一天之后,老臣知道,那个祺儿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后来老臣问过他,为什么不与您相认,他忽然哽住了,他说现在的他……阴毒、诡谲,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杀了人,不配做您的孙儿了。”
      “不配……不配……”沈太后轻声念叨着这两个字,终于过了半晌后,两滴眼泪滴落在衣襟上。
      “其实你没说错,哀家的孙儿荆鋆祺十二年前就死在了那场阴谋中。而现如今哀家跟前这个懂事孝顺的孩子是皇四子荆蕴谦。蕴谦这孩子身子不好,你身为太医今后就多替哀家照顾点他,若是真如哀家所愿,哀家也希望他还能做个好皇帝,能做得久一点。”沈太后说罢轻轻合上了眼睛。
      张劭龚悄悄退出了内室,临离开之前,他回头又望了一眼床榻上的沈太后。这个曾无数次出现在张劭龚梦中的人,从此一别后,恐怕再见也已是来世了。
      待张劭龚走后,沈太后从自己枕芯里取出一个锦匣,她将这个锦匣交到琴姑手中,轻声叹道:“琴姑,你说哀家最后帮他一次,会不会害了他?”
      “太后,您是要?”
      沈太后点了点头,说:“哀家的日子不多了,这算是最后一次帮他。以后的路,全得靠他自己了,哀家是多么想再看一次他的登基大典啊。”
      “太后,您会的,一定会的。您别多思了。眼下还是身体要紧。”
      沈太后顺手从身边拿起一个已经磨得掉了色的小红马,那是荆鋆祺儿时的玩具,后来有一天那小红马不知为何就丢了,当时翻遍了璀错宫也没有寻见。直到两年前,琴姑从柜子夹缝里找到了它,沈太后就一直将这小红马带在身边。
      琴姑小心翼翼地将那锦匣藏于璀错宫内室的暗格里,按照沈太后的吩咐,这个锦匣要在太后百年以后亲手交到陈帝手中。至于里面写了什么,大概正是陈帝问了太后十二年的那个问题。

      虽然后宫两位主子的身子让人担忧,但是辽东那边的战况还是格外喜人的。樊昌每天把前线战报念给何皇后听,何皇后虽然听得断断续续,但也不停念叨:“好,好,本宫等着蕴彰回朝。”樊昌甜甜地一笑,给何皇后喂了一勺药,道:“可不是,齐老将军的战报里还说估计这个月底就能班师回朝了,今日已经是三月十七,再有个十天就是月底了,一个半月以后,娘娘您就能见到盈王殿下了呢。”
      “还要一个半月,本宫真是觉得煎熬。”
      “皇后娘娘莫要如此说,娘娘要是觉得寂寞,明日樊昌便带了如玥进宫来,给娘娘解闷儿吧?”
      “罢了,看个丫头做什么?本宫惦记着代琤,可是本宫总也见不到他。樊昌你知道吗,本宫已经好久好久都没见过代琤了呢。”何皇后的神色有些恍惚,樊昌看了看窗外,果然天色已经绯红。她向何皇后身边的翠珊示意,便离开了怀瑾宫。她前脚刚刚走出怀瑾宫,身后就传来了何皇后癫狂一般的笑声。
      回府遇见了荆蕴谦以后,荆蕴谦倒像是没精打采一般,吓得樊昌以为荆蕴谦病了,刚要叫绍安来,就被荆蕴谦攥住了手腕,那力道绝对没病着。樊昌不解地问:“王爷怎么没精打采的?”
      “我今天去看望皇祖母了。”荆蕴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太后身子最近似乎不大好了。”
      荆蕴谦点了点头,道:“内廷司月初就备下了,今日我去探望。皇祖母见我进去,便抓着昔年的事不放,硬是将我赶了出去。”
      “皇祖母这些年一直如此对你?”
      樊昌的话让荆蕴谦愣住了,他很快回过神来:“嗯,尤其是先帝殡天以后,独我活了下来。大抵是心中不平吧。但她终究是长辈,近些日子以来,皇祖母的身子每况愈下,怕是时日无多。能多陪一会是一会吧……”荆蕴谦面色不是很好,右手总是有意无意地捂着胸口。
      “王爷也别太过自责了,恕我说一句不当讲的话。不论旁人怎么说,孝心在己不在人,自己尽了孝便足够了。”
      “也罢,就算我问心有愧,也只当沧海桑田了。”
      樊昌赶紧转了话题:“今日我去皇后宫里,看样子,皇后的神智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自古疯话不作数,可是她清醒的时候又什么都不说。”
      “我回头让张大人想想办法,他认识一个苗医,就当是以毒攻毒吧,希望能让皇后撑到那天。”
      “王爷,怀瑾宫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进去,皇后最近的药里加了乌头,估计能吐出不少东西来。最近几天,已经说出去不少吓人的话了。”
      何皇后身边的宫女多半都是她的心腹,每每听到何皇后疯言疯语的,就赶快在屋子里燃安息香,但是等到何皇后浅眠以后,伺候她的宫人就换成了御林军安插进去的人。因为乌头的药效,何皇后会在昏睡中继续呓语,许多话就这样被她自己说出去了。
      其实荆蕴谦还是有隐忧的,前日陈帝曾经趁着何皇后入睡悄悄的去看过一眼。偏巧那时何皇后呓语出了当年给荆蕴辞生母下毒的事情,虽然陈帝将信将疑,但是他离开的时候脸色也是极阴沉的。第二天上朝的时候,陈帝言语中也是对荆蕴谦有颇多怨怼。荆蕴谦知道,陈帝一定是怨怼于自己作为行刑者,间接害死了荆蕴辞。
      荆蕴谦不知道如果荆蕴辞此时还没有处斩,陈帝会不会回心转意。但是世间的是那么多,多到根本没有说“如果”的机会和余地。

  •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也好、作者也罢,我们都是站在上帝视角去看待这段故事的,沈太后的故事就要结束了,属于她的前朝和后宫也随着她即将逝去的生命而宣告终止了。也许多年以后,荆蕴谦回忆起这十二年的时光,他会是百感交集的吧?我现在也挺百感交集的,周一上班就要交征文了,可是我还在这里忘乎所以的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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