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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蚀骨 ...

  •   按照陈宫的规矩,皇子在正月初三须携上妻子儿女进宫朝觐太后、皇帝、皇后和生母。今年初三,襄王因为没有正妃只得一人入宫,而陈帝的众多皇子中,唯有荆蕴谦一人的生母不在世。他便在参拜过太后和帝后之后就离宫了,出了宫门,樊昌就独自一人乘着招顺的车回了府,荆蕴谦则和绍安在一条小巷口拐弯去了麓林坊,那里是安峪诠的官宅,大年初三,荆蕴谦总要去拜会一下自己的“老友”。
      安峪诠对荆蕴谦的突然造访也有些意外,加之此前两人形成的默契,安峪诠还是向荆蕴谦行了大礼。
      “诶呀,安大人果然勤勉,夫人也是辛劳。这安宅果然整洁又不失威严,本王应该让自己府中那些人来看看!”荆蕴谦进到会客厅就嚷道。
      安峪诠招呼下人看茶,说道:“敝室除我和夫人外,也不过两个洒扫的下人而已。平时觉得清静,可这年终岁尾的,真叫一个冷清。”
      “安大人不是有两个儿子吗?”
      “京城太乱,我让他们去北境从军了。免得搅入什么纷争之中。”
      荆蕴谦点了点头,称道:“安大人果然深谋远虑,这建邺城还真不是个太平的地方。而安大人又是整天在各种旋涡中,御林军这根定海针拿在手中怕也挺烫手吧?”
      安峪诠嗤笑一声,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声音说道:“殿下一年来也是辛苦,本应是老臣先登门拜访王爷才是。王爷屈尊降贵来此贱地,真是折煞老臣了。”
      荆蕴谦听后笑道:“安大人今年为本王也没少辛劳,本王今日前来,是给安大人您送礼来的。不光是为了犒劳您这一年中为本王鞍前马后的查惠冲之事,更是为了你我二人重修旧好,心可齐天。”
      听到荆蕴谦这么说,安峪诠也不好回些什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快一个时辰,安峪诠也没见荆蕴谦从宽大的朝服袖袋里取出什么“礼”,倒是把万洪的徒弟——一个叫马骉的小太监等来了。那马骉见荆蕴谦也在,面有难色。荆蕴谦微微一笑正欲回避,安峪诠却一黑脸,道:“怀王殿下是老夫请来的贵客,你当面说就好。”
      那马骉连连点头道:“禀王爷、安大人,宫中出事了。”
      荆蕴谦背对着安峪诠,他一直轻轻蹙着的眉头一下子松开了,冰凉的手也突然有了温度。他慢慢转过身,回到座位上坐定,问马骉:“本王刚从宫里出来,能出什么事?”
      马骉谨慎地说:“回王爷,方才襄王殿下去怀瑾宫摆放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献上了一盒点心,不一会襄王就借故走了,结果娘娘稍后就腹痛不已,太医前来诊治才发现皇后是中了一中黔州那边一种叫什么骨什么的毒。皇上即刻把襄王从路上截了回来,现在殿下已经被押进了祖恩庙,陛下这就急着诏安大人进宫协理办案去呐。”马骉的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他不安地对荆蕴谦说:“殿下,您可只当这事没听说过,奴才的小命全指望您了。”
      “放心,本王不会说的。只是,我看你这么急,怕是还要给其他大人传旨吧?”
      马骉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是,奴才这就得赶着去刑部耿大人那传旨。”
      荆蕴谦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递给马骉:“这大过年的,倒要辛苦你城南跑到城北了。借安大人一盏茶,你吃口茶再走吧。安大人稍后就赶去宫里。”
      马骉千恩万谢地走了,安峪诠缓缓地看向荆蕴谦,道:“这就是怀王殿下送给安某的礼物吗?”
      荆蕴谦的脸上泛起一丝习惯性的微笑,他也看向安峪诠道:“马骉这孩子,向来持重的,怎么今天毛毛躁躁的,我那礼物是什么,被他一晃,混忘了。”
      “无妨!无妨!殿下今日前来,本就是让老臣喜出望外,安氏满门蓬荜生辉。”安峪诠将自己的声音压制到极低,但是荆蕴谦还是看出了安峪诠的震惊与不解。
      “这宫里的事啊,只怕是有的安大人忙了。本王一阵子也来不了你这了,安大人还请多保重身体才是。”荆蕴谦浅笑着看向一脸错愕又难掩惊喜的安峪诠。
      “殿下还有什么要嘱咐老臣的?”
      荆蕴谦咂咂嘴,一边往外走道:“真是不巧,本来想多和安大人聊一会的,却不想撞上了此事。本王劝安大人还是赶紧进宫复命吧,进宫晚了这礼物可就没有了。”走到门前,荆蕴谦回过身,神秘地说:“想必襄王此时已被羁押,安大人去不过是审案子。既是审案子,安大人千万别忘了,带上笔墨纸砚才作数。”
      回府的路上,荆蕴谦的脑子里一直乱糟糟,对于马骉所说的那个“什么骨什么毒”,他再熟悉不过。那是蚀骨毒,也叫日落癫,与其说是下毒,其实更像是“下蛊”。这毒粉无色无味,混在日常餐食里根本无法察觉。因为起初并无觉察,所以中毒者发现时往往中毒已深。只有中毒者之前服用过朱砂才会出现马骉所说的腹痛不已的症状。而此毒之所以唤作“蚀骨毒”,就是因为它会慢慢渗透中毒者的五脏,后来浸润到骨骼,让中毒者周身骨骼剧痛不已。这种毒绝就绝在人中毒根据症状后会分为两种,第一种就是当即死亡,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而第二种症状,它不是随时都在发作,也不是突然发作,而是每天日落时分准时发作,每次都会让中毒者浑身抽搐,形容不堪,随着毒性由内而外的释放,中毒者最终全身溃烂甚至自残却不能死。此毒最让人生畏的是它能够让中毒者神志不清、产生幻觉,中毒者几乎是眼看着自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看着身边人日渐恐惧的目光而逐渐失去理智,在自己的幻觉中了此余生。荆蕴谦在一本从黔南买回的书里曾看过,许多前那边的许多典狱里为了让要犯快一些招供,不惜使用这种昂贵的剧毒。
      据书中记载,这种毒从中毒到完全失智,最快的不过三个月,最慢的则长达三年。可以说,中毒后的每一天都是煎熬与折磨,有很多中毒者都是死于自杀。当然,何种剧毒的造价也是格外高,能买得起的已经没有几人,敢施毒的更是少之又少。但是无论如何,施毒的人定是恨毒了一个人才会这样痛下杀手。
      然而荆蕴谦的父亲就是那少之又少的中毒者之一,当年荆蕴谦才四岁,宬王回京述职,宫宴之后荆奉贤每天日落时分总是开始莫名的抽搐,太医好一番诊断后大家才惊觉他是中了蚀骨毒,可是当时荆奉贤接触的人特别多,投毒之人根本没有办法去查,宪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荆奉贤在中毒以后逐渐疯癫无状、油尽灯枯,直到半年后的一天,荆奉贤跳下了东宫的高墙。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荆奉贤从中毒到薨逝,涉及朝政的话一句都没说过,只是一直念叨着当时还是太子妃的郑太后的名字。
      荆蕴谦坐在马车里,听着绍安一路讲着外边的热闹,自己却始终张不开嘴说一个字。他原本以为此番只是折了襄王,不想襄王用了这样一种激进的方法把何皇后也拉了进来。但是荆蕴谦清楚地知道,何皇后此时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面临危局,一定会拼命给盈王挣的更多人情,接下来直到何皇后完全发疯的每一天,前朝后宫的日子都不会太平。
      而就在此时,禁军包围了襄王府,他们却发现襄王妃已经不见了。在建邺城南,一架马车正在飞速向更南边驶去。赶车的人目光坚定,车中的妇人衣着简陋,她面色苍白,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自语道:“孩子,你再看一眼建邺城吧,以后千万不要回来。”

      安峪诠匆忙见过陈帝赶到祖恩庙的时候,发现荆蕴辞已经被剥去郡王服制,扔进狱中了。大狱中传来一阵血腥味,让安峪诠不忍发问。
      那领路的太监掩面道:“怀瑾宫的旨意先了安大人您到了这里,皇后娘娘听闻襄王,哦不,是荆蕴辞疯癫无状,尽胡说八道,就命人先拔了他的舌头。”安峪诠心中一阵发紧,这一路他一直在想荆蕴谦为何叫自己带上笔墨,他本还想不通纸笔好带,那墨怎么拿来。如今一想,荆蕴谦送给自己的果然是一份大礼。
      安峪诠跟着进了大牢,荆蕴辞头发蓬乱,躺在狱间的角落里。虽然撒了止血药粉,但是他口中的血还是不住地向外流着。荆蕴辞似乎说着什么,但是根本无法听懂。安峪诠盘算着时间,大概耿逐鹤一会也该到了,便掩住了袖口,和那太监简单了解了一下方才的情况。
      不一会,耿逐鹤也风尘仆仆地从外边赶来。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一早上,建邺城就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耿逐鹤从外边赶紧来的时候,头上已经成了白色。看见缩在一角的荆蕴辞,一向铁面的耿逐鹤也忍不住皱了皱眉。那太监非常识相地抬来一个低矮的书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低眉浅笑道:“二位大人辛苦,还望能够让人犯写出些大家都满意的话来。老奴先告退,有什么事,两位大人尽管招呼着。”说罢,那花白头发的老太监便退出了狱间。
      耿逐鹤皱了皱眉,他知道这件事情背后一定是错综复杂的真相。然而眼下的局势明朗,想要真的查出“真相”,基本不可能。他横下心来,反正这襄王平日里也是个寻花问柳、为虎作伥之人,就算是折了,也不会危及朝廷稳定,而且襄王谋害的是皇后,就算从前盈王与他何等“兄弟情深”,如今也变成了杀母仇人。紧接着,耿逐鹤就指着那矮脚桌道:“荆蕴辞,你如今谋害皇后,人赃俱获不说还胡言乱语。想必你知道自己的结果会是什么,还不如老实交代,我们也会去御前替你求情。”
      荆蕴辞颤抖不止地抬起头,下巴上全是干涸或正在流淌着的血。他张开那可怕的嘴大笑,让人不寒而栗,耿逐鹤看了他一眼,但是这个刑部尚书也不忍目睹一个昨夜还风度翩翩的王爷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的剧变,耿逐鹤背过了身子,看着狱间外昏暗的火光,心情复杂。
      荆蕴辞爬到矮脚桌前,发了疯似的撕扯着桌上的纸,然而很快他的手就被一只更有力的手钳住了。安峪诠是习武之人,他的手让荆蕴辞疼得一哆嗦。他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一般,让荆蕴辞立刻抓着纸笔的手立刻松开了,安峪诠不紧不慢地说:“你若写出来,陛下也许还能法外开恩,保你一个全尸。当然,如果你写得让大家都满意,没准还能保你那孩儿活命。”
      安峪诠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因为是蹲着,且背对着耿逐鹤,他便从袖袋中抽出自己从家带来的纸,轻轻放在荆蕴辞面前,并用手轻轻敲了敲那纸,眼神里忽然闪出了一丝狡黠。荆蕴辞立刻会意,他从安峪诠手中挣脱了出来,安峪诠旋即站起身走到耿逐鹤身旁,一同望着那铁栏杆外面的火把,叹道:“今是而昨非,昨是而今非。”
      耿逐鹤的眼神里泛起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个是非。不是吗?”
      听了此话,安峪诠从喉咙中发出几声干笑,笑罢他说:“只要皇上的旨意,就是对的。”
      耿逐鹤没有搭话,像他这种世家出身的人,心中多少对安峪诠这种“外戚”有些鄙夷的。加上安峪诠从前还是惠冲朝臣,居然能在威逼利诱下射杀天子,这种见利忘义又攀龙附凤的人,无论如今显得多么忠君,耿逐鹤还是感到不齿。
      过了许久,两人的身后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回头发现荆蕴辞面的一张纸上赫然写道:吾与盈王形影不离,缘何他为尊位吾为卑?除夕夜又辱我妻,本欲杀盈王而后快,不料错投。耿逐鹤眯起眼,这个答复除了会激怒盈王,对其他所有人来说不失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复。他曲身拿起那张纸,向狱间外走去,安峪诠的步子稍微慢了些。就在这时,荆蕴辞又开始发起狂来,他一把抓住安峪诠的革带,安峪诠抓住革带,猛地一踹,便将荆蕴辞踹回了角落里。他整了整革带和袖子,疾步走出了狱间。空荡荡的狱间里,只剩下荆蕴辞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从喉咙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
      何皇后和盈王自从听说了那是死不了的“绝命”之毒,一个哭喊着一定要杀了荆蕴辞给自己偿命,一个连发三道急函,请求回宫。陈帝看见耿逐鹤呈上来的供词,默默离开了怀瑾宫。回到洛云殿,陈帝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此刻他想不明白皇后恩养了二十四年的孩子竟然因为这点事就痛下杀手,他原本觉得自己有些亏欠荆蕴辞,但是如今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将自己送上了断头台。十一年前,他宣称惠帝挟持了太皇太后,借着救母的名义挥师南下,将自己的亲侄子烧死在东郊如今那座荒山之上,还给当时在殿内的所有人都扣上了谋逆的罪名,无论死的还是活的。他怕那天的冤魂太多报应到自己身上,一直善待自己的每个孩子。但是即便如此,和芫和康郡王还是死于非命,如今襄王更是将皇后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如果,怀瑾宫中那块蘸着毒粉的点心真的被盈王吃了,那么此刻的陈帝还会坐在洛云殿中吗?盈王纵然有时候狂妄自大,但是作为从一品亲王,陈帝对他寄予的希望可以说超过了其他所有孩子的总和。如果盈王真的被人暗算,这江山却要陈帝交给谁?
      可是陈帝一瞬间脑海里闪出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出现让陈帝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荆蕴谦,这个与自己永远保持着很远距离的四皇子,竟然成了此时陈帝心中最大的慰藉。他和荆蕴谦十余年没见面,再见面时,他已经从一个顽劣的孩童长成一个温和寡淡的少年,他能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面对沈太后十一年间对自己的冷嘲热讽似乎也从不挂怀,甚至自从去年沈太后生病以后,荆蕴谦时常入宫伺候,宫中所有人对此都大加称赞。陈帝虽然与沈太后不睦,但是看着自己的儿子能够如此,心中终究还是温暖的。可是陈帝心中还有有着隐忧,如果蕴谦知道了当年策反御林军的正是盈王,蕴谦还会像现在这样谦和吗?毕竟那铁铩刺进的是荆蕴谦的胸口,那份箭刺火烧的痛苦是荆蕴谦独自承受的。

      陈帝感觉自己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一样透不过气,眼前固戎和北周的战报像山一样堆在桌案上,家事国事让他几近崩溃。陈帝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他平静地捋了捋思路,叫万洪宣了怀王和缙王即刻觐见。万洪的脚步快,不到一个时辰,睡眼惺忪的缙王、风轻云淡的怀王一同出现在了陈帝面前。
      看着神态各异的两个个儿子,陈帝心里却幽幽想起了此时在祖恩庙中被割了舌头的荆蕴辞。他叹了一口气,道:“皇后的事,你们都听说了。蕴辞……罪人荆蕴辞证据确凿,祸宫闱,弑母大逆,有违人伦,按律当斩。可他毕竟是朕的儿子,朕即便将他逐出宗庙,却也须留得他全尸。出了正月,就送他去吧。”说罢,陈帝略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蕴谦,此时要难为你了。”
      听到陈帝这句话,缙王也悄悄将挺直了腰板,这等杀人的事情,他真的不愿意插手。
      和医书上写的一样,何皇后每日快到黄昏的时候就开始神志不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渐渐恢复神智。最不容乐观的是,自从大年初六以后,何皇后便开始浑身骨痛,太医来看了以后纷纷感到奇怪。一般中此毒的人,至少得半个月才能从腹痛转到骨痛,而何皇后才三日就已经出现了骨痛之症。猜来猜去,大抵是皇后平日喜欢服食朱砂安神,催化了毒性的发作。不过太医们很谨慎,最终还是和陈帝说了提早准备皇后可能随时疯癫之话。
      陈帝的脸阴沉了很久,在怒骂了太医之话,他还是去了怀瑾宫。何皇后此时已经服下安眠的药物睡下了,才三日的功夫,原本雍容华贵的何皇后已经形容枯槁。看着眼前的皇后,陈帝的心坠入了冰窟之中,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皇后最终竟是以这样的方式面对自己。何皇后深居宫中,即使世家出身的她一直高傲,但是着许多年来她几乎没有苛责过任何宫人,到头来为何会受这般的罪?
      后宫的事乱纷纷,但是御林军的密报还是让陈帝在怀瑾宫匆匆看过一眼就离开了怀瑾宫。御林军安插在怀瑾宫的暗桩来报,皇后每日黄昏癫狂的时候,都重复着说一句话:“别来找我啊!你们放过我吧!”
      是谁来找皇后?皇后从未与人为仇,皇后又为何连声求饶呢?这个疑问在陈帝的脑海中不停发问。

  • 作者有话要说: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道理,何皇后中毒当然也是咎由自取。说人话:坏,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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