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风不惊》老扉

12、合欢

　　眼看着中秋之期将至，怀王大婚之事也基本都准备完成。整个怀王府上下红黑相间，有着皇家的威严却又不失喜悦，府上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荆蕴谦的身子也大有好转，每日除了要在府中应酬礼部的各种礼仪，还要进宫完成许多繁复的礼节。加上此次大婚要和宫中的中秋饮宴一并进行，礼节就显得格外复杂。
　　然而沈太后一向是不参加中秋饮宴的，况且今年她本就有疾恙在身，就连同荆蕴谦的大婚典礼都不参加了，这倒是让礼部暗自松了一口气。
　　若论起礼部尚书袁辰舒，他可以说是朝中的万金油，无论哪个王府的事他都所介入。这一次怀王大婚，他在接了陈帝圣旨的同时也接了盈王的旨意——通过接近怀王府来探听怀王虚实。但是袁辰舒探听了快一个月，也就是向盈王禀报了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怀王在得知婚期是中秋之后旧疾复发，显然心中仍然甚是介怀中秋。
　　盈王自然是高兴的，他希望荆蕴谦一辈子都纠结在那个刀光剑影的夜晚不要出来。周蓟深案和迎接北周使团让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原来隐藏了这么一个危险的人，而今年初春的时候荆蕴谦的假意归顺其实也不过是给自己出山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罢了。盈王绝对不允许自己身边有这样的一个威胁，他要做的是要么让这个威胁臣服于自己，要么让这个威胁永远消失。荆蕴谦如今的举动显然是不满于此次赐婚，盈王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给了何皇后，何皇后过午就以操持婚礼之事为由去了怀王府，没到黄昏时分，满宫里传着的尽是怀王托着病体给何皇后道歉的传闻。盈王心里虽然稍有些不忍，但是想着荆蕴谦处置周蓟深时的凌厉手段，便不知不觉间崇拜起何皇后来。
　　而说到袁辰舒，他委实是个聪明人，在朝中他从不和其他党派针锋相对，这也给他探听消息提供了极大的方便。自从经办怀王大婚以来，他一直纠结一件事，那就是陈帝给怀王的礼单始终不见踪影，几次去问万洪，万大总管也只是打哈哈的岔过去。直到八月十四那天，他的一位做黄门的同乡告诉他：“皇上酌升怀亲王为从一品亲王，封为靖国怀亲王。”袁辰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从一品的含义，在同乡走后，他伸出手指数了数，荆蕴谦直接跳过漫漫二品路，一下子从一个三品升为从一品亲王了，论品级，已然超过了从二品亲王荆蕴臻；虽说还是比盈王少些什么，但是“靖国”两个字却足以让朝臣沸议了。听到“靖国怀亲王”这五个字的时候，袁辰舒不由得替怀王捏了一把汗，这样一个谦和的弱王爷，当真能够戴的动他头上那顶“靖国”的朝冠吗？反言之，如果皇上用这样一个举措去制衡盈王，那么他对怀王也未免太残忍了些。
　　皇上加封荆蕴谦的消息先于圣旨传到了京城中各处，所以荆蕴谦接旨的时候表现出的平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感到意外。他缓缓接过那锦缎圣旨，他上一次触碰这样质地的锦缎还是八年前，皇上大封诸皇子的时候，荆蕴谦从四品郡王升为三品亲王。如今这样同样光滑的锦缎又一次拿在他手中的时候，他自己都惊异于自己内心几乎没有任何波澜。因为他知道这张圣旨就仿佛一个投入湍流中的石子，乍看起来并不能激起丝毫波澜，但湍流中确实暗涌澎湃。
　　送走了宣旨太监，荆蕴谦拿着手中的圣旨，走到了王府最北的祠堂里，依他的意思是翌日就要大婚，且又接到了这样的圣旨，理应告知自己的先妣。
　　奉先祠在当年怀王府建成的时候原是当做一个堆放柴火的柴房用的，怀王入府的时候在府中巡视一圈，并没有对其他地方提出任何异议，只是找自己府中人将这里打扫出来，改成了一个祠堂，他说许贵妃在这建邺多年，如今去了，总要有儿子时时祭奠。当时这话传到宫中，陈帝看着御林军关于盈王府大规模修葺的密报，沉默了良久。
　　因为这里原本就是柴房平日里鲜少有人来，奉先祠显得格外简陋斑驳。荆蕴谦一一点燃了祠堂内的烛台，映着摇曳的烛光，一个上书“先妣之灵位”的牌位在祭台上显得格外孤单。荆蕴谦将那牌位上的灰轻轻拂去。
　　三支香在香炉中袅袅地吐着烟痕，荆蕴谦退回身去，郑重地跪在那祭台前，用几乎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说：“许贵妃，您的儿子荆蕴谦明天就要娶王妃了，您在那边也可瞑目了。”
　　说完此话，他叹了口气。半晌，荆蕴谦才用同样的声音继续说道：“母后，明天又是中秋了。一转眼，我们已经分别十年了。”
　　荆蕴谦叹了一口气，道：“孩儿本来想就这样躲避一辈子，用这样不见天日的方式祭奠您，可是思量了十年，我不甘心。我要给当年惨死的忠烈们报仇，就不能躲在这个壳子里，我要让您光明正大地在宫中的耀宗堂受到世人的祭拜。”
　　荆蕴谦从袖袋中取出方才的圣旨，微微抬高，继续说道：“母后，那个人封我为从一品靖国亲王了。我知道，他不过是要我去制衡他的另一个儿子，既然他逢场作戏，那我为何不假戏真做呢？”荆蕴谦攥着那个圣旨，露出一抹苦笑，轻声说道：“是啊，本来一切也都是假的。”
　　他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母后啊，我明天就要娶王妃了。十八岁的大婚到现在都十年了。您可能不喜欢她，就是北周那个小丫头。还有，您要是在那边遇见了笕音，请告诉她，下辈子我一定还给她。”

　　中秋节向来是中原的大节日，虽然十年前的广寒之乱让中秋在陈人心中对此有些忌讳，但是今年的中秋却格外热闹。最主要是因为北周从河洛撤军，北周公主又和亲到大陈。宫城内外都是热闹非凡，宫墙外的碧落坊和韩赵坊的街市里挤满了百姓，而宫城里的最热闹的地方非洛云殿莫属了。这里的中秋大典刚刚结束，宫人们赶忙将洛云殿布置得红彤彤，因为半个时辰以后，和亲大典也即将举行。
　　陈帝俯瞰着整个洛云殿，坐在右边的皇后端庄而娴雅，而坐在左边的安贵妃此时身孕已有六个月，隆起的腹部让安贵妃看起来更加温柔恬静。皇后不时叫宫人去给安贵妃送去竹垫和甜瓜等消暑的物件，让皇上的心中更是舒爽。皇上刚要对皇后大加赞赏，眼睛却不由得看了一眼安贵妃，安贵妃的手轻轻抚摸着肚子，对陈帝露出一丝羞赧的笑，陈帝已经举起的酒杯轻轻地向左边斜去，安贵妃也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皇后用余光看到了这一幕，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侍女让布置的宫人们快一点。
　　一个时辰后，和亲大典正式开始。说是大典，其实也不过是将民间的“拜高堂”换成了“拜皇天后土”。因为樊昌公主的高堂远在北周，邱行拓也在和谈后被北周一封密报急匆匆地叫回了北周。荆蕴谦穿着从一品亲王礼制的朝服，身旁的樊昌公主身着喜服、蒙着红云锦盖头，两人在万洪尖细的嗓音中做完了每一个礼部教给的动作。不出半个时辰，和亲大典也完成了。在座的每一个王室宗亲，心中寻思着十多年前的往事，看着眼前的怀王，喝着杯中的玉露桢酿造的丹桂饮，眼睛里都是醉醺醺的。大典一完成，都各自寻了来时轿辇回府了。
　　而此时的怀王府上下却还是热闹又紧张，荆蕴谦和樊昌公主从宫中回来。荆蕴谦需要骑马开路，樊昌公主需坐在后面的孔雀銮中。只到回府，怀王和王妃须得入了洞房才算彻底的礼成。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绍安给了抬轿的宫人一包金瓜子以后，怀王府的府门就像平常一样关上了。怀王府的中秋庆典这才算开始。灶坊做了很多种馅料的月饼，韩初远还凑热闹似的从房中搬出了一坛玉露桢的陈酿，这让辛苦了快一个月的人们彻底放松了下来，谈天的谈天，嬉戏的嬉戏，怀王府的北庭映着圆月显得格外欢愉。
　　众人都在庭院中赏月作乐，但是也有几个年纪稍小的伙计悄悄议论起十多年前的那个中秋夜的大婚典礼。没有人搭话，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夜晚对整个建邺城意味着什么。韩初远赶紧用觥筹岔开了这短暂的尴尬，他有意无意地瞥向正院的方向，不知道此时的红烛是否依旧照亮。
　　而此时，荆蕴谦就和樊昌这样闷坐着，谁也没有说出第一句话。樊昌嫌那盖头闷热，索性一把扯掉了，惊得荆蕴谦不免错愕地望向了樊昌。樊昌还是十多年前的清秀样子，但是相较于江南女子，她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异域的模样，她的嘴唇不厚，和姑苏的三月红春的唇彩相得益彰，她的目光始终低垂着，却寻不见当年眼神里的半分英气。
　　“你……王妃若是倦了，就先歇着吧。若是饿了，我这里有糕饼。”荆蕴谦极不自然地说，本想打破尴尬，结果自己一站起身就磕到了柜脚，气氛显然变得更尴尬了。
　　樊昌差点笑出声，她悄悄抬起眼看着坐在远处的荆蕴谦，眼睛却凝在了荆蕴谦的脸上：眼前人此刻带给自己的，不是新婚的喜悦，而是一种发自记忆深处的熟悉——这个人，真的和那个人太像了，可又太不像了。樊昌慌忙摇头道：“不……没那么饿。”说完此话她就后悔了，心说自己肯定要被眼前这个有些木讷的怀王笑话了。却不想荆蕴谦一边揉腿一边从床底下抽出一个食盒子，打开雕花的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式精致的点心。
　　樊昌见状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荆蕴谦把盒子递给樊昌，笑道：“吃吧，我中午偷了一口，如今都饿得不行，你一天没吃肯定更饿。这些是我昨天叫绍安从荣徽斋买的，都是和芫那丫头平日爱吃的，估摸着你也能爱吃。来，你也尝尝，他家点心可好吃了呢！”樊昌的脸羞得涨红，她不曾想自己先前无比抗拒的新婚之夜竟然是眼前模样，她一手用帕子挡住脸，一手随便从盒子里捡起一块点心。那点心香甜软糯，樊昌的脸上竟一时间洋溢起春风般的笑容。
　　荆蕴谦托着点心盒子，笑眯眯地看着樊昌，说：“等明日去宫里请了安复了命，我带你去荣徽斋，他家好些点心就要趁热着吃才好呢！”说到此处，荆蕴谦的眼睛里忽然放出光，道：“诶？今日秋夕，外边不宵禁，要不我带你出去呀？罗烦市那边今天很热闹的！我带你去那买小兔子布偶，怎么样？”
　　“算……算了吧王爷，这新婚之夜的王爷带着王妃出去吃酒玩乐，明日传出去不得叫别人笑死呀？”樊昌连忙摆手拒绝。
　　“也罢，等过几日得闲的，我再带你出去。这建邺城里好玩的且多着呢！”荆蕴谦眼里闪烁着光，似乎恨不得马上就要拉着樊昌出去玩耍一般。
　　樊昌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荆蕴谦此时给她的感觉和初见时已经截然不同，她原本紧绷的心弦也悄然放松了些，她径直说道：“王爷似乎没有困意？”
　　荆蕴谦点了点头，道：“人人都道春困秋乏，我却一贯是睡不好的，今日折腾一整日，脑子里跟敲锣打鼓似的，喜乐班子里的唢呐声就一直在脑子里绕来绕去。”
　　樊昌侧过头听了听，俏皮地嘘声说道：“噫，巧了！那曲子魔怔了似的在脑子里转，搞得我也一点都不困！我听外边没声了，王爷可否……陪妾身去廊下坐一会？这建邺的桂花味真好闻！”
　　“好。”荆蕴谦一边站起身，一边将佩剑挂到了墙上。
　　枕云居的烛火映照着荆蕴谦和樊昌的脸。依照陈人的规矩，这新婚夜的红烛是万不可熄灭的。所以陈人的红烛都格外地粗大，可是无论蜡烛做得多大，烛芯还都是那一根细细的线，燃得久了，也免不得会爆灯花，烛光也会跟着摇曳起来。荆蕴谦他们二人的影子也随之摇晃起来。
　　眼看着影子越摇越厉害，几乎是同时，荆蕴谦和樊昌都一个箭步站起身冲向墙上挂着的佩剑。樊昌眼看着荆蕴谦的脚步比自己快，便一把拔下头上插着的石榴钗来，头上的发髻瞬间变成一捋黑色的瀑布飞散开。
　　等樊昌甩开挡住眼睛的头发时，刚刚潜入枕云居的那个“夜行人”已经被荆蕴谦手中的佩剑刺中，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鲜血在烛火的掩映下汩汩地流出。樊昌“哼”了一声，忽然看见那人还没断气，而是从手中挪出一直毒镖，要朝这边用最后一丝力气飞来。樊昌即刻将手中的石榴钗飞掷出去，直直刺中那人的内关，那人来不及叫喊便断了气，只听得毒镖脱落地上的声音。
　　荆蕴谦刚要弯腰去拿起那毒镖看上面的铭文，樊昌的声音却从背后响起：“别用手碰。”说着，樊昌拿出自己的丝绢，轻轻拿起那毒镖，打开窗子，放在了外边。
　　“王爷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樊昌皱了皱眉，“可雇凶的人可不够了解王爷，派了个也是左手使家伙的。”
　　荆蕴谦笑得有些不自然，他将佩剑放在桌子上，道：“估计那边合计对付我这样的菜鸡随便找了个，没想到随便过头了。”
　　樊昌不经意一笑，倒是爽利，直接走到门口，一把推开门，回头道：“挺好个日子，沾了晦气。我看王爷必是无眠，不如和樊昌移步中庭，倒也不辜负这月色。”
　　“也好。”荆蕴谦扫了一眼那毒镖，向外走去，“倒是许久没看秋夕月了。”
　　樊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眼睛却没看月亮，就像荆蕴谦一样。但是荆蕴谦却始终躲着那月光所及的地方，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地方。
　　“王爷的心情，应该也不好吧？”樊昌的话直截了当，爽利劲不减当年。
　　荆蕴谦没有隐瞒，苦笑道：“人人都道洞房花烛夜乃是人生得意时，为何偏逢我的新婚之夜要见血呢？让王妃初到王府就见了这腌臜事，我也是惭愧。”
　　樊昌看了荆蕴谦一眼，道：“腌臜事哪里都有，不去想它就好了。方才烛光昏暗未来得及看，王爷像极了我的一个故人呢。”
　　荆蕴谦听此话极不自然地将脸别到了另一面，声音不免有些紧张：“哦？好些人初见我都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相貌平平，泯然众人吧？”
　　樊昌笑了笑没有接下话去，而是转话题道：“王爷也是杀过人的，而且手法不赖。”
　　“王妃不也是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樊昌抬起头，“我从前杀的人，都是些英武果敢的志士。他们都是死在阳光刺眼的沙场，面向着我的方向倒下。而不是今天这样的。”
　　“王妃是上过战场的人，不似我，尽在黑屋杀些刺客了，不然何以保命？”
　　樊昌没有直接回答荆蕴谦的话，而是说：“从前，我只觉得周宫里的事情太多龌龊。未曾想，这江南之地，也是处处暗藏杀机。亲王大婚之夜，竟也会有人动了杀机。我只觉今后的日子，不会比从前好过。”
　　“生而为人，又洽为皇室，这日子哪一天是好过的？不过我相信，以后的日子再难，也不会不比从前的。”
　　樊昌笑着挑了挑眉，道：“王爷是在自嘲？”
　　“算是吧，在旁人看来，陈宫的秋夕夜，不就是杀人的夜吗？十年前没杀得我，今夜也不放过。我想王妃一定知道我不喜赏月了……”荆蕴谦摆弄着手指头，说话声越来越小。
　　“对不起，是樊昌失语了。”
　　“你没错，是我自己又不免自苦罢了。原本我只想偏安陋室，了此残生。可是如今既然知道还有人介怀我的存在，那我为什么不好好活着，让他们难堪呢？”荆蕴谦看似轻描淡写却又字字掷地有声地说。
　　樊昌释然一笑：“今夜之前，我只以为王爷是个病弱的王公，未曾想王爷心中还有樊昌不曾听闻的士气。”
　　“王妃面前，不敢隐瞒：久居寒室，未忘初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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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二十多岁的樊昌同学在家的时候是如何被催婚的，我只觉得家里聚餐的时候她不太好过。古代又不能玩手机装作很忙碌，啧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