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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竹栖 ...

  •   半个月后,荆蕴辞从黔州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时,原本还害怕陈帝会因为自己擅自离朝而怪罪,但是朝中所有人都在议论两件事——一件是北周忽然从河洛退兵,并应允邦交正常;而另外一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北周樊昌公主和亲大陈,竟然嫁给了怀王荆蕴谦。
      按照宫中的规矩,没有成亲的异国公主在大礼前都要在宫中居住一段时间,一方面是为了学习陈宫规矩礼节,更重要的是趁着这段时间了解一下后宫的基本情况,也好在以后和各府各宫走动的时候不至于失了远近。按说樊昌公主应该另辟一处宫苑单住的,但是恰巧因为安贵妃有了身孕需要安养,和芫公主搬出了晞棠苑到黛曜阁。原本和芫公主到了黛曜阁就一直嚷嚷着没意思,可巧这个时候樊昌公主就进宫了,正好黛曜阁离着何皇后的怀瑾宫也不远,就让二人在一起同住了。
      樊昌公主是个好性子,每天在跟着教引姑姑学过了礼仪后都去找和芫公主玩。和芫看着樊昌公主手中变了花似的泥咕咕,眼睛都要看直了。两人无事的时候就凑在一起,和芫喜欢听樊昌公主跟她讲大周那边的风土人情、喜欢一边听樊昌讲那边的炖羊肉是多么鲜美一边默默地吞口水。女孩子们的友谊总是来得没有理由,一来二去,这两个相差十岁的姑娘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一日在学习了繁复的请安礼后,樊昌见和芫不在,就一个人先回了西暖阁,翻看起自己从周宫带来的《诗经》,里面有一句“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让樊昌不由得看得出了神,来到陈宫已经快一个月了,她每日被人耳提面命的就是自己即将嫁给的是四皇子,其他的,宫中人像是都约定好了似的,讳莫如深。
      这个经历过宫变的怀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娶了一个敌国公主为正妃的亲王,他会是心甘情愿的吗?如果不是,那《诗经》中写的这么多美好的故事,大抵也都是骗那些小女孩的吧?而樊昌再一次告诫自己,她来陈和亲是为了给父亲复仇,即便仇人已死也要寻了他的坟茔,将自己带来的一抔秦土洒在建邺的土地上。想到这里,樊昌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宫禁森森,她曾以为这里是她离那个人最近的地方,不想这湿润的陈宫竟然让她感到了更大的窒息的感觉。
      “樊昌姐姐!”和芫手中拿着一只莲蓬悄悄走进来,一把夺过樊昌手中的《诗经》,看到樊昌正在看的诗,脸上露出了一丝坏笑,说道:“原来是思慕君子了呀!我说呢,怎么一下子脸红了!”
      樊昌本就走了神,听见和芫这样说,极不自然地笑道:“你且又胡说了。”
      和芫将手中的莲蓬和书一起递给了樊昌,用手理了理已经被汗水打湿了的额发,说:“诗经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再说了,你下个月就要嫁给我四哥了,思慕一下也是正常的嘛。彼君子兮……思之如狂哈哈哈!”
      樊昌面露尴尬,和芫连忙将侍女们都遣了出去,凑到樊昌跟前,满脸堆笑道:“说吧,有什么想从本公主这知道的?”
      “姐姐想听你说说怀王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芫笑道:“什么样的……他睫毛好长啊!我四哥有什么好说的嘛?”
      樊昌嗤笑道:“睫毛和性格有啥关系?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呗。”
      “我想想啊。”和芫剥开了莲蓬,边吃边说。看着樊昌有些怀疑的神色,和芫吐出了莲心说道:“我四哥你知道的,身体不太好,前些年皇长兄和盈王兄娶王妃嫂嫂们的时候,他一直在王府养病来着,府中连个侍妾都没有。父皇催过几次,但是四哥身子总不好,也就作罢了。”
      “原来如此,”樊昌说,“怪不得在周宫从未听闻怀王的名字。”
      “可不是嘛。”和芫说,“我四哥最是可怜的,父皇不怎么关心他,也没个母妃在宫里照应着,听我母妃说,当年四哥伤愈上朝,好些个人都不认得他。这些年父皇也从来不交给他什么差事,左不过就是每年除夕宫宴上他都要代表诸皇子去给父皇说个吉利话,平日朝堂上几乎看不见他。结果吧,赶着宫里出了一档子谁都不敢料理的周家贪墨案推给了他。不过我私心里说,我这几个王兄里,当属四哥性子最好了。从来没见他和谁发过脾气,我们这些弟弟妹妹都喜欢他,那个蕴宁每次见了四哥眼睛都冒光。其实蕴宁那个傻子不知道,四哥最喜欢的还是我,每次合宫觐见的时候,他总是偷偷给我带一大堆外边的好玩的还有荣徽斋的桂花糖。不过……”
      “不过什么?”
      和芫四下看了看,凑到樊昌边上悄声说:“因着当年惠帝的事,皇祖母挺不喜欢我四哥的,你以后做了怀王妃,估计也少不了被皇祖母教诲。”
      “那倒是无妨,长辈的教诲总都是忠言逆耳罢了。从前我家中长辈也总是对我很严厉,那时候,我总想着哪天一定要走得远远的。现在走出了周宫,心里却又空落落的了。”
      和芫放下了手中的莲蓬,也有些惆怅的说:“我母妃虽然一直待我很好,但是大概终究因为我不是个男子,母妃总也不能高兴起来。我们虽说身为公主,生来就是注定成为权力的手段,但是我还是想给自己博一个安稳的下半生。不求我未来的夫君是位高权重之人,只求他能真心待我一世。”说罢,和芫前程地合十了双手,闭上眼睛祈祷着。
      听到和芫的这番话,樊昌虽然表面上好一顿取笑了她,但是她自己内心深处却无处不弥漫着一种对于未来不可预知的迷茫与不安。和芫的话说得没错,虽然女子永远都是身不由己的,但是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某一个好前程。总不枉自己曾经走过一遭。
      “那,你若是男儿呢?”樊昌偏过头问道。
      “我若是男儿,必上阵杀敌,提缰勒马。绝不会像我的几位王兄一般,整日争来争去的,也不能像蕴宁大傻子那样掉进书里,那样子有什么好?”和芫望着窗外的瓦当出了神,回过头问樊昌:“那樊昌姐姐,你若是男儿,会怎样呢?”
      “大概,和你差不多吧。”

      相比起宫中和礼部的热闹,怀王府却显得有些冷清。周蓟深案尘埃落定之后,荆蕴谦紧接着又做了迎接北周使团的主使,三个月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过来的。送走了邱行拓一行,连和亲的圣旨都没来得及接,荆蕴谦就一纸告病的折子呈给了陈帝,并将大婚一切事宜全权交由礼部尚书袁辰舒负责。接着,怀王府大门就甚少打开过。
      虽说荆蕴谦这封告病书七分是假,但是三个月来的奔波也确实让他身体有些消化不下了。自打怀王府大门紧闭,府中的汤药味就没断过。荆蕴谦本人也整日在枕云居,鲜少出来。只有每天正午的时候,他才出来坐在廊下晒晒阳光,可谓是汤药不离口,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是恹恹的,脸色很是不好。
      看到这些,最着急的莫过于绍安,他想不通那汤药日复一日地喝下去,他家王爷的身子怎么就不见好呢?倒是那个平日总是神神叨叨的韩初远看起来不太担心荆蕴谦,整日还是逍遥自在,有时晚上会到枕云居和荆蕴谦抚琴说笑。绍安的一脸焦急和韩初远的漫不经心,让怀王府外的人对怀王府里的情况也是众说纷纭。有的说荆蕴谦因为杀了周蓟深,伤了阴鸷,估计大婚之事得延缓再议了;也有的说他是为了收敛前段时间太过冒进的锋芒,故意称病。总之,自从周蓟深案尘埃落定以后,这个从前几乎被所有人忘记的怀王府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
      当然,宫墙再高,也挡不住宫外的风吹进来。关于怀王府的一些议论,很快也传到了黛曜阁中。这些日子以来,樊昌一直在想自己这些年不成亲是因为心中有为父报仇的意念,可是这个怀王不成亲又是因为什么呢?很显然,身子不好绝对不能成为逃避姻缘的理由。听着宫外传进来的谣言、对比着和芫口中那个和善好欺的“四哥”,樊昌竟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荆蕴谦。
      或许,哪一个都不是呢?
      樊昌本就因为自己内心的各种揣测而烦忧的紧,听到宫外的这些没完没了的流言蜚语,她有些按耐不住,趁着午后没什么事,就带着陪嫁来的丫头去了菡馥宮。
      樊昌在临行前,邱行拓再三嘱咐她,这位姑母嫁离周宫多年,都未曾未与周宫有丝毫联系,心性早已不可知。况且她父亲当年是与周帝夺过嫡的,在姑母心中对周帝这一支的是何态度,谁也不好说。但是邱行拓也说了,同为周女,况且还是有着亲眷关系的,不去拜访,总是不好。寻个合适的日子,去向她请教请教陈宫事宜,也好知道自己怎么和这个从未谋面的姑母打交道。樊昌心想着,大概今日便是合适的日子。
      当樊昌走到菡馥宮门口的时候,一个小宫女笑吟吟地走到了樊昌面前,说道:“既是樊昌公主驾到,还请随奴婢来,我们娘娘在听雨阁等您。”
      樊昌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要来菡馥宮的事,除了贴身的清泉外没有告诉第三个人,容妃又是如何知道她今日此时就要拜会的呢?由不得樊昌多想,她的脚步已经跟着那小宫女走到了一片小竹林旁的小亭子边。那宫女将樊昌带到后,叫上樊昌身边的清泉一同退下了。
      亭中站着一个中年妇人,衣着虽不雍容,但是却十分典雅别致。那妇人子背对着樊昌,轻声说道:“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听雨阁吗?”
      “我……樊昌不知。”樊昌上下打量着这个并没有什么特点的小亭。
      “这前面是一片竹林,平时没风的时候这里静的很。但是一旦吹过一股风,或者有一片叶子动了一下,整个竹林就会都跟着沙沙作响,听起来就像是下雨了似的。”
      樊昌想了想,说:“樊昌明白姑母的意思,姑母是想说捕风捉影的事太多,不要跟风,更不要人云亦云或是胡乱猜度是吗?”
      那妇人点点头,继续说道:“你果然聪慧,但是我更想告诉你的是,一片叶子抖动了,在这里都能听见,更何况你在哪里说过什么话,别人一样也都会知道。就好像你会问,我怎么知道你今日定然会来找我。”
      樊昌上下打量自己,她感觉自己在容妃面前就好像一个透明人,任何一个想法都能被容妃看透。樊昌横下心,咬咬牙说道:“樊昌虽从未与姑母谋面,但姑母智慧可谓人尽皆知。方才姑母句句言真意切,但是樊昌今日前来确实是有事不明。此事若不在今日请姑母指点,樊昌怕是今生难安。”
      容妃笑了笑,转过身,打量了一番站在眼前的樊昌,意味深长的说:“我又何尝不知你今日所为何事二来?你且记得我说的话,你若心中朗朗,世道必许你乾坤;但你若心中晦暗,世道必还你万劫不复。为人之道如此,夫妻之道亦是如此。但是话虽如此,这个中事还需你用这里去经营。”
      容妃说罢,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笑眼看着樊昌。樊昌想了想,没有向容妃报以同样的笑容,而是抿了抿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樊昌,作为一个和亲的女子,你要清楚你肩上的担子。既然远嫁的命运逃不掉,就要记得一件事,母国固然有你的故乡父老,但你今生今世为以依靠的还是这里。无论你今朝嫁给了怎样的一个皇子,那都是你的命数。但是姑母给你一句忠告,人这前半生的命是父母给的,后半生的命是自己挣的。”
      樊昌看着眼前这个已然徐娘半老的姑母,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周帝口中的那个明媚少女联系起来,大概几十年的深宫生活教会了容妃如何去为自己“挣命”的同时,自然也会偷走她的容颜。听了这些话,樊昌反而有些更加茫然。
      “本宫终究是生有皇子的人,而你今后是要嫁给怀王殿下的。你我今后最好还是少些见面,免得最后落人口实。”容妃没有理会一脸茫然的樊昌,而是从听雨阁的另一边走远了。
      樊昌带着清泉沿着宫中的巷道走回黛耀阁,已是快到八月的天气,如同蒸笼般的闷热让樊昌的脑子里更加乱糟糟。就连回到黛耀阁后,宣诏官前来告知吉日的事都没让她有丝毫的波澜。
      吉日定在了中秋,这个消息传到荆蕴谦耳中的时候,他除了挤出一抹苦笑再做不出别的。到中秋,整整十年,荆蕴谦最害怕的就是中秋的月圆。这十年间,每每中秋之夜他都躲在合宫饮宴的角落里,在觥筹交错间逃避着那个夜晚带给他的如潮水般的可怕记忆。他在心中悄悄的祭奠着在那一晚逝去的一切,祭奠着荆鋆祺,祭奠着薄笕音。
      十年前的中秋节,也是个吉日,那是他和薄笕音大婚的日子。
      而这个中秋节,他要在当年夺走他一切的人面前强颜欢笑,在沈太后悲愤的眼神中迎娶一位昔日战场上拼杀过的敌国公主。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滑稽,他一步步的筹谋算计,最终却让自己狼狈不堪。
      宣诏太监刚走,荆蕴谦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绍安吓得冲过去扶助了荆蕴谦,忙问荆蕴谦怎么了。
      “你瞧瞧我,被喜悦冲昏了头了。无妨的,你放心吧,本就是旧伤。一逢这闷热天就疼得要命,也可能是最近有些累着了。休息休息就好了。”荆蕴谦捂着胸口,脸色有些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他扶着绍安咬牙站了起来,正要走到书房时,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荆蕴谦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了。此时身边只有绍安和两个府中的小厮,绍安见了急忙要喊郎中进来,荆蕴谦摆了摆手,轻声让绍安把韩初远找来。绍安一向对荆蕴谦的话一切照办,虽然他心中有些不安,但他还是领了命去招呼那个他并不怎么喜欢的风流公子了。
      韩初远一身酒气的走进枕云居,反手关上了房门,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他快步走到荆蕴谦床前,一脸惊慌道:“殿下缘何突然病重至此?”
      荆蕴谦轻叹道:“听说大婚之事了吧?你看那吉日,叫我如何呢?”
      “十年了,殿下终究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你叫我如何过去?在至亲的忌日上莺歌燕舞、把酒言欢?”荆蕴谦咬牙说出这几个字,胸口一丝隐痛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殿下,复仇之事固然重要,但身子才更重要不是吗?徐大夫昨日说了,您这是当年受伤之后留下的病根,肌理受损加上最近气血不畅导致了惊厥。如果昨天您身边没有人及时叫了大夫,您可能就......”韩初远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音,但是他的情绪却是极其高涨。
      荆蕴谦轻轻闭上了眼睛,说道:“我又何尝愿意缠绵病榻?想来还是从前精力太旺了,想想从前,你再看我如今这样子和死了还有什么区别?活着都是个天大的累赘。”
      “怀王殿下!”韩初远原本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听了荆蕴谦方才的话,一下子跪倒了地上。
      “杞昙。”荆蕴谦睁开了眼睛,盯着韩初远说:“我最近总是觉得自己有些自私了。当年幸存的臣子不一定都和如今的皇上有着血海深仇,却都被我这个只亲政两年的废帝逼迫着每天都在筹谋着昭雪篡位的事情。如今想来,我现在做的,和十年前宬王所为,又有什么区别?如果说我筹谋着,是为了给忠烈们昭雪,给母后和笕音报仇。那么你呢,你们呢?你们还有家人,很多人还有父母妻子,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份暴露了,十年前的那场杀戮又会上演一次,这一次只会更惨烈,更血腥。”
      “殿下,当年广寒庭的铁铩不只射中了您的胸口,更是射在我们的心口!十年了,宬王把江山治理成什么样子,殿下难道不比臣下更清楚?君臣猜忌,皇子弄权,人心不古……殿下就真的忍心朝廷变成这般乌烟瘴气吗?”
      荆蕴谦的嘴角挤出一抹惨淡的笑:“乌烟瘴气的又何止是这朝廷?”
      “纵是朝廷物欲横流,天下的心中也始终有清流在的。殿下……陛下您的心里何尝是只装着那区区朝堂的?”
      “好,那我们就让朝堂也变成清流。”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荆蕴谦的真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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