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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这是独属人间的暖意 ...

  •   17.

      我被他箍在怀中动弹不得,然现实倒是已认得极其清楚。
      我被他骗了。
      我以为自己技高一筹能将哪吒困于这方寸之地,可他自始至终都有化开法术的本事。我以为自己终于得了些筹码,可实际是他将筹码递给我,在我欢天喜地时收回去。
      “……”
      他似是完全未留意到我此时的状态。
      “哪吒,你弄疼我了。”
      待他意识到我说了什么后方才知晓此时自己是在做什么事情,随即猛然松开我。我不清楚他将我圈得如此之紧是何含义,然照我方才的体验来看,大概他是想勒死我。
      我立刻后退一大步,当我终于能直视他的面容时,却发现无法形容他此刻的神情。或许是懊悔,毕竟他方才用力如此之猛。或许是难受,毕竟他的脸颊现已布满绯红之色,在我看来极不正常。抑或许是茫然,在我与他的视线短暂交汇时,能看到那双向来凌厉带有桀骜之气的眸子头一次黯淡下来。
      只是没有我预先设想的情绪。
      我以为他会捧腹朝我哈哈大笑,顺便毫不留情地将我讽刺个底朝天。
      “你骗了我。”
      他垂眸,如同避免与我对视,然片刻后复又直视过来。
      “我怎么骗你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
      “你刚才明明能将我的法术解开,为何要说自己解不开?”
      他笑了笑。
      “我说过这句话么?你自己回忆回忆,从我被你定在这儿到现在,我说过自己解不开么?”
      “可是——”
      可是他分明就是想让我以为他解不开,他分明就是想看我在这种情形下是何反应。这个就知道拿我寻开心的混小子。
      我眨了眨眼。
      “那你为何之后又把这咒术解除了?你既这么喜欢,何不就自个儿困在这里呆上三天三夜?”
      还有最令我感到匪夷所思的。
      “你刚才——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我看到眼前之人沉默良久,这种沉寂让我紧张,即便我并未理清为何紧张。我觉得腹部莫名翻涌着什么,让我感到恶心,又有些难过,最终我怀疑自己今早吃多了。我注意到他攥紧了拳头,似乎在挣扎什么,可我不明白回答一个问题而已有什么可挣扎。
      最终,他轻描淡写道:
      “你不是惧怕于仲夏同我这个火炉接触么?那我还定要让你感受感受了。”

      18.

      近几百年,我愈发感觉于哪吒身边不自在,只是这种不自在与最初的惧怕和试图远离有明显区分。毕竟,倒不是说他对我做了什么,事实上恰恰相反,早年他极其擅长翻着花样嘲讽我,且不时总会来场恶作剧折腾我一下,我也就当做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随他去了。后来许是见我对他的那些把戏不理不睬,随即渐渐没了兴致,倒是和我其乐融融度过一段时光,而那段时光大抵是我最为享受的阶段。有时我们于荒郊野外随便找块地并肩躺下,数着夜空繁星聊着快意平生,这会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与他已然成为朋友。
      朋友,大概是离我过于遥远的词。这段美好的时日维持了两三百年,随后不知何时悄然发生改变。
      当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然十分奇怪,若要用词形容,该是对我忽冷忽热,愈发喜怒无常。
      若要用事例体现,他会在以为我并未察觉的情况下注视我,且这种注视长久得令我感到毛骨悚然,若我不及时朝他的方向望过去,或许这种暗中注视会一直持续下去。他以前较为习惯将我直接打回原形塞进裤兜方便出行,然而现在更多时候若无特别必要便是不用风火轮也要与我徒步行走跋山涉水。
      然而亦有许多时候,他在上一刻仍是心平气和,下一刻便瞬间冷着脸色。
      这种情形有时出现在我提及当年于月湖旁见证的一桩桩情事。在他尚未变得奇怪之前,每每我提起这些往事,他大多会津津有味地听着,尤其一些较为复杂的几角恋情,一群小仙娥暗地里勾心斗角,随着故事发展他甚至拍手称绝。可现如今,当我再度赞叹郎才女貌佳偶天成,谁人不会心向往之时,他却只是古怪地盯着我,末了移开视线不发一言,似是心事重重。
      我和哪吒走在街上时常会成为众人焦点。毕竟哪吒作为显现于现世的神仙早已被凡间百姓一代代传颂,他的功绩亦流芳百世名垂千古。以往我看到路边的清丽少女含羞带怯地将他望着总会忍不住兴奋地转告于他,随即便收到他洋洋得意的笑容,步子也迈得趾高气昂了些。然而如今我再将这种消息告诉他时,反而只得来不耐烦与步履匆匆。
      平日我惯于在遇到好看的人时发出赞叹,先前哪吒只会对这种行为表示鄙夷并无法理解。
      “小爷我就弄不明白了,别人好看跟你有什么干系?何况你说的那些个劳什子长得难道不都一个样儿?”
      然而此刻我再度对路人的样貌啧啧称赞时,他的回答不外乎两类:
      “哼,确实,那姑娘比你要漂亮多了。”
      “不过就是个弱质书生,风一刮就没了,你就喜欢这种的?”
      我没好气道:
      “我什么时候说喜欢这种的?不过人家明明相貌堂堂,怎么到你这里成病秧子了?”
      一般这时他便顾左右而言其他,避免同我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可今时今日,他却出人意料刨根问底。
      “那我可要问问了,你喜欢哪种的?”
      “什么哪种的?”
      他咬牙切齿道,“我问你喜欢哪种类型的男人。”
      我怔住。这是一个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作为一个石头变成的精怪,纵使看多了人间话本子,也见识了不少仙界的风流事,我似乎并未将自身放进去考虑过。若是那些话本子里风流痴情的公子哥儿喜欢我——这难以想象,然若成真,似是我亦不会有何触动。大抵是我自有意识的时光太过漫长,以至于对七情六欲本就无什么执念。
      可当我抬眼对上哪吒的视线时,却没来由在某一瞬慌了心神。他的眸子中总有什么,使得他盯着我,专注地盯着我时,让我同时经受虚弱感涌现与活力迸发交织在一起的混乱,起初我以为是纯粹的恐惧,后来逐渐意识到还有更多其他的,我本以为经过这么多年自身已然能够泰然处之。
      “我不知道。”我眨了眨眼,目视他逐渐恢复面无表情。
      “不知道?”
      “嗯,那你呢?”我将球直直向他抛过去。
      “你什么意思。”他侧身躲闪。
      “你问了我,就不兴许我问问你?看你最近不大正常,整日魂不守舍。跟我说说,盖世英雄哪吒瞧上哪家小姑娘了?”
      “你说什么胡话,小爷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敖丙都要成亲了,你还能一辈子和我在人间除妖?”
      他一字一句:
      “为何不可?”
      我现在开始怀疑他并非瞧上哪家小姑娘,而是磕着脑袋了。
      “你是神仙,回天上是迟早的事,人间哪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
      “若有呢?”
      “你说说看。”
      他不回答了,只是将我瞧着,仿若彼此心照不宣。我同他身置熙攘人群,脚下是青石板路,头顶是浩渺苍穹,耳畔是鲜活到亦能感受心跳的嘈杂声,这种生机是天上不曾具有的,这是独属人间的暖意。

      19.

      敖丙鲜少现于人间,因此即便我跟随哪吒五百年,得见他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
      我曾问哪吒是否去过东海龙宫,他斜睨我一眼,问我提这个作甚。我说只是有些好奇。他沉默不言,手中仍擦拭着火尖枪,不知在想什么。我见他并未有回答的意愿,遂识趣地不再提起,未料他冷不丁开口:
      “你若是好奇,我改日带你去看看就是了。”
      我还未按下雀跃的心思,紧接着听到他若有所思补充一句。
      “正好问敖丙取些鲛人泪,这东海中能救命的东西可是不少。”
      未料一语成谶。
      我不慎被蛇妖所伤,毒液渗入伤口使我昏迷几天几夜,直至清醒时入眼一对龙角,方知面前的是谁。
      见我终于转醒,敖丙长舒口气,随即告知我哪吒现如今正于人间除妖,让我好好在这东海龙宫中养伤。先前敖丙说哪吒会在我痊愈时来东海接我回去,然我苏醒第二日清晨便见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只是看样子他正欲推门而出。
      “哪吒。”
      他立时回头,几步到我跟前,待近了我看到他眉头紧锁神色不佳。我喉咙干涩,不知是因缺水抑或抱歉的话卡在那里迟迟无法道出。若非我在帮他布阵时不慎被蛇妖伤到,便不可能会给那厮可趁之机逃之夭夭,归根结底仍是自身草率酿成大祸。
      “那条蛇妖怎么样了?”
      他怔住,随即淡淡道,“已经被我杀了。”
      我本该如释重负,然看着他眉间掩不住的倦意仍是忍不住哽咽起来。
      “我、我对不住你,我就不该不自量力妄图——”
      “住嘴。”
      他在我身边坐下,静默片刻沉声开口。
      “你没必要揽担子,归根结底仍是我预判形势有误,你守的那个角最为凶险,亦被妖力冲破。那蛇妖得道将近万年,压制你简直易如反掌。”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话到嘴边又无甚可说。或许我该问他后来降妖时是否顺利,然而潜意识又感到害怕。我在害怕什么?
      “总之,你好好在这里养伤,过段时日我自会带你回去。”
      我虽由顽石化作,然并非无心,若说百年前尚能假装浑不在意,现如今怕是难再跳脱出去。
      我着实未料自己会对身旁之人动了旖旎的心思。
      起先极淡,只是使我在某个时点发觉哪吒并非如想象中可怖。在我以为能将哪吒视为朋友时,似乎便可就此止步,然随着他愈发不可捉摸,我亦愈发惶惶不安。
      我希冀理清思绪,于否定与反省中审视自己,最终换来无时无刻不在试图自我催眠,告诫自己万不可多生什么心思。由是他对我作出的任何举动、他的一切或合理或不合理的行为都将有因可循,有理可依,总之不会同情爱沾上边,这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令我隐隐出现分裂的预兆。
      然他几乎同我寸步不离,因而难上加难,于是徒劳无功。
      我时常禁不住思考,为何当年他要给我起名为山双?我曾向他问起,他却只说是即兴而起,并无何理由。
      敖丙偶尔前来查看我的伤势时会讲些他同哪吒自诞生之初将近百年发生的事,那些我离开陈塘关后二人游历四方的经历。许多我已从哪吒之口知悉,只是从敖丙这里再度重温亦有许多新鲜的发现。
      比如一些哪吒曾讲述过的如何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降服的巨妖实际是他同敖丙协力的成果,然正如同那次他未否认亦未肯定能化解我的石化之术,在讲述一些经历时他亦未提起敖丙是否在身边。这让我不由回忆起每每自身听罢总会极为捧场地啧啧称奇,而这时哪吒便会显露出“不过是前尘往事不值一提”的神情。亦或他早年较如今更为无法无天,即便重塑肉身魂魄尚未改变,因而除妖时亦是莽撞冲动,由此食得不少苦果。
      只是敖丙本不是多话的性子,多是我问他答才能打开双方的话匣子,尤其是在拿那群天上为了他望眼欲穿的小仙娥打趣时,起先他只会支支吾吾面露尴尬之色,可不知何时倒开始学着将话题引向哪吒。
      “他总跟你说那些劳什子有的没的,就没提过他自己?”
      “什么意思?”
      “当年我同他于人间逗留了一阵子,也见过不少人类女子向他暗送秋波。且他向来不似我般拘谨,这几百年间竟未遇到过一个心仪之人?”
      我似乎于敖丙身上嗅到了八卦的天赋。虽有些怀疑会否那些向哪吒暗送的秋波是真得落在他身上,然不可否认,以哪吒的性子,即便天规禁止神仙下界寻花问柳,他亦能毫不在意地找个青楼风流一夜。可他并没有。实际上我和他仅去过一次青楼,而这还是在我的央求之下。那次令我着实兴奋不已,扮成公子哥儿后我竟比哪吒抢手得多。
      可转念一想,若只是我并不知情呢?
      我摇摇头。
      “我同他朝夕相处,未曾见他对旁的女子生过心思。”
      “那你呢?”
      我浑身僵硬,心脏砰砰直跳。
      “我?你是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还是——”
      似乎我的反应引起他极大兴趣。
      “不,我是问你想没想过或许他确有心仪之人,只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勉强扯出一丝微笑。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过是一个石头精,入不了他的眼。”
      “未必。”
      我怔怔看着他,他回以我温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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