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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忘了你就是石头 ...

  •   13.

      哪吒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师父。
      他天生神力,迄今用过的所有术法都无师自通,大约可认为生来便懂得如何运用。然而当这种本领需要传授给他人时,显然他并没有足够语言储备来形容自己灵活使用时的状态。因此,一些对于他来说易如反掌的术法在我看来如能掌握是天方夜谭。
      “你是有多蠢才会连这么基础的障眼法也施不出来?”
      如果他现在教给我的是基础的障眼法,那么我在上一个师父那里学到的岂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正如我之前所预料,收徒弟对他而言纯属心血来潮,尤其当预期与现状仍然不符时,这只会让他愈发不上心,何况于他而言,混天绫与风火轮在手,谅妖怪修炼几千年亦不敢造次,何况还有三头六臂和十八般兵器。
      后来为了降低难度,他自学了普通道士的符咒与法阵,并让我没事的时候就练练如何画符,并口齿清晰不结巴地将咒语快速喊出来。
      “说这句咒语时速度再快一些!”
      “不是‘归命本,不生’而是‘归命,本不生’,你难道感觉不出来之前这么停顿很奇怪吗?”
      最终,他将道士们用的最高阶咒术也学了十成十,而我还在谷地打转。
      “你啊你,你可真是蠢笨如石头。”
      “……”
      “哦,我忘了你就是石头。”
      久之,“石头”再度成为对我的日常称呼,而先前所取的名字似是早已被他抛至九霄云外。
      似乎照此看来我该是一无是处。然而,当我的术法在哪吒的“谆谆教诲”下不进反退时,却在运石之术上颇有建树。自然这些都是我自个儿摸索出来的,从将地面上的石子汇聚至使它们漂浮起来在空中移动,现在我不仅能更迅速地将任何事物进行石化,甚至可以自如操纵周身任何种类的石头,便是聚石成山这种事情若是花费些功夫亦不成问题。
      由于需要降服的妖怪经常藏于深山之中,我与他大部分时候只能风餐露宿。最初他总是用混天绫将我五花大绑,似是生怕我逃之夭夭,然而几年过去未见我再有出逃的打算,他亦放任我不管了。
      这最是令人匪夷所思。
      现在看来我于他而言似乎除了洗果子之外再无用处。大多时候住的是客栈而无需我打扫房间,若是住在荒郊野外更不必操心什么。吃的东西大都是他打猎得来,偶尔我会去河边捕鱼,获得的战利品再由他用大火直接烤熟。作为徒弟不聪慧,作为丫鬟没必要,将我留在他身边怎么看都不划算。这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哪吒大概只是缺个玩伴。
      纵然名义上仍是师徒,然当他几乎放弃教我任何东西而我也懒得再学后,这种关系似乎便已不再明确。他已不复最初那般逼着我叫他师父,而我亦不再好意思自称徒弟,朝夕相伴插科打诨倒像是陪他排解寂寞。有时他会讲一些过去的朋友,有人间遇到的亦有天上结识的,只是凡人之躯如今早已化为一抔黄土,而他如今于凡尘也难觅旧友。
      尤其当他无意间提起敖丙现已成为东海龙王,近几十年不是公事缠身便需应付各路仙子仙官明里暗里的秋波——等等,仙官?我眨了眨眼,试图向哪吒求证是否是我理解的意思。他嗤笑一声,随即告诉我前段时日天上两位仙子大打出手,起因竟是争抢一块敖丙从地上捡起来的帕子。
      诚然百年前第一次见到敖丙之时我便暗自唏嘘此等相貌若是被仙界那些无所事事的仙子们瞧见了定要掀起腥风血雨,可未料想竟能掀起这么大阵仗,果真是蓝颜祸水。思及此,我偏头仔细瞧了瞧哪吒,顿觉一阵惋惜。
      若论起相貌,哪吒并不比敖丙差,只可惜在他天生凶相,一双吊梢眼让人望而生畏,且他处事作风过于凌厉直来直去,似是全然不解风情,很大程度那些小仙娥们芳心还未暗许便被他碾个七零八落。我曾多次见到他将火尖枪射向苦苦哀求的女妖时眼都不眨一下,由是不得不感慨或许这就是一个除妖师的自我修养。

      14.

      起先我并未将潜心研究纵石术之事告知哪吒。因尚且只是小成,我暗自估摸着这种花拳绣腿在他看来许是不值一提,便搁置心里,想着待一段时日终能派上用场助他一臂之力再将此事道出亦不迟。尤其是在他陷入苦战寡不敌众时,若我能于危急时刻如天神降临解救他于水火,想必日后定会被刮目相看,自身处境亦能好过不少。
      设想美好,然我还未付诸行动时,他已知晓此秘密。
      只是某个略有些闷热的午后,我与哪吒酒足饭饱后于街市溜达,经过一道暗巷时无意见一柔弱女子正与两个彪形大汉推推搡搡,距离尚远因此话听得不真切,然这一幕我最是熟悉不过,街头恶霸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妇女,话本子里常见的桥段,未料今日被我于现世逮了个正着。
      我望了望一旁的人,双手交叉枕于头部,目视前方似是并未发觉身边的动静。我定了定心神,扯了扯他的衣角说要看一看路边摊子上的东西。他不置可否,只是停下来不再往前迈步。我知这意味默许,也知他定不会同我在摊子上挑挑拣拣这些脂粉玩意,遂走过去假意东摸摸西摸摸那些簪子首饰,暗地里余光往暗巷瞥。
      我眼见着其中一人握住那女子的胳膊欲往怀里带,立时动了动手指令他身边的石子飞起砸向他的脑袋。那人“哎呦”一声,随即转身朝着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在二人一齐转向女子时,我又令一颗更大的石头砸向另一人。这一次纵使我无法听清他们的对话亦知二人发生了口角。我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小动作,而当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那女子已趁机逃走了。
      我满意一笑,适才真正瞧了瞧摊上的东西,虽看上一根绯色簪子,然一问价格当机立断决定走人。
      直至回到哪吒身边,我才恍然意识到于那里逗留了许久,然而出乎意料他并未如平日般不耐烦,面上亦未露不悦之色,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仿若我方才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尽收他眼底。
      “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没什么,都是华而不实的昂贵玩意儿,而且不适合我。”
      他了然地点点头,像是对我的话深信不疑,然后下一刻状似无意开口:
      “也是,毕竟想要什么用石头变出来不就成了,何须买那劳什子。”
      “……”
      “怎么,你不是成日都在钻研如何将石头玩出花样么?”
      “你、你都知道?”
      “我还知道你刚才去路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
      所以他先前留意到一切,却仍假装浑然不知,看着我试图瞒过他暗下功夫如同笑话。这本不算什么,毕竟以他的洞察力迟早会知道,何况即便我苦练数年,与他比肩仍是遥遥无期。然而自怀揣期冀终有一日能于他面前扬眉吐气的念头冒出来时,我无法断掉这种向往。
      这种感觉,如同他于顶峰一览众山小,我想要避开他出其不意于山的另一侧向上攀登,只消令他看到我于最后关头一跃而上,却于半山腰气喘吁吁时抬头发现他正扇着风低头看着我笑。
      正因如此,在他突兀将这件事摆在台面上时,我只觉措手不及后难免失落,想来亦是意识到一直以来的设想过于不知天高地厚。
      “既然你都知道我在捣鼓什么,为何不提?”
      “为何要提?”
      “那你为何现在提起?”
      “因小爷我想给你这榆木疙瘩上一课。”
      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先前我教你障眼法,你学不会,你还记得我怎么骂你的?”
      自然忘不掉,那些时日于我而言同在地狱挣扎无异。
      “你骂了许多次,所以指哪一次?”
      我看到他额头青筋暴起。
      “就是我每次骂你都要提一遍的那句!”
      我小心翼翼道:“你这个蠢货?”
      “不是!你这个蠢货!我指的是你施不出障眼法的原因!”
      我恍然大悟。
      “尚未出虚实之境,谈何借虚实之目。”
      他脸色尚未好转,然总算点了点头,继而懒洋洋道。
      “你最大的问题在于,入世多年仍仅观眼前方圆,可谓一叶障目,不知世态。方才你欲借用石子使暗巷中的二人大打出手以救那姑娘于水火,我说的可有错?”
      我不情不愿点点头,尚未弄清他的前一句话与后一句话有何联系。
      “顺便一提,你这个把戏小爷我刚出生就用过,未免也太没意思。”
      他洋洋得意的神情令我莫名想揍上一拳。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以为你在惩恶扬善,实则是放虎归山。那女子是个贼人,想要偷那两人的银子不成反被发现,人家只是想将银子取回来,你倒好,引得两人不仅反目成仇,银子也再寻不回来。”
      “可、可是你怎知那女子是——”
      他朝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瞧见方才看似柔弱的白衣女子正东张西望,随即将手悄然伸进紧挨在一旁于摊边挑拣东西的路人裤袋中。
      我无地自容。我以为自己总算派上些用场,事实上全无半分用场。这不是事与愿违,这确实是蠢。或许心里不是滋味已然无法形容我此时感受,我觉得自己如同跳梁小丑。
      我僵硬地目视眼前一切,我在羞愧中感觉到热度一点点自脖颈蔓延上来,我知道自己的脸此时一定红得滴血。
      “行了行了,”哪吒沉默半晌扯着我的胳膊向前走,“事已至此你还看什么。”
      “我要把她偷的银子还回去。”
      “这个不劳你操心,”他哼了一声,“方才我已暗中设法让被偷了银子的二人看到那个女贼,指不定现在她正被追着喊呢。”
      “……”
      “嗨,小爷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儿,免得你日后自己再上当受骗,怎么如今还哭丧着脸?”
      “我觉得自己果真没用。”
      他脚步一顿,随后一言不发拉着我走了几步后倏然停下,转身正对着我,面色是鲜少的严肃认真。
      “石头,我要你记住一件事。别人说你没用是别人的自由,而你自己决不能认为自己没用。他人对你指手画脚是他人的自由,然而我命由我不由天,更不由他人。”
      “你说的轻巧,那是因为你没——”
      戛然而止。
      我猛然忆起几百年前的陈塘关,哪吒是怎样于冷嘲热讽与侧目而视中闯荡出来。
      “好。”我点点头,转念又想到一件事。
      “可是说我没用的那个‘别人’,貌似就是你。”
      他咧嘴一笑,语气里满是理所应当。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别人说你没用是别人的自由。”片刻后倏然又拉近与我的距离直至彼此近在咫尺,他的鼻尖几乎与我接触,灼热气息直扑面颊,眸中是永不熄灭的火焰,“何况,我怎么算别人了,我可是你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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