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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囚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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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逢点着烟,坐在一个家常菜馆里,看见不远处来了个高个子男人。身姿修长挺拔,即使穿着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色T恤,浑身上下也有着说不出的气质,只觉得很是吸引人,很是养眼,叫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两下子。若真正对上他那锐利的目光,却又觉得莫名有种压迫感,觉得此人难以接近。
“哥,你又来晚了啊。”
“谁他妈是你哥。”祁长安抽出凳子,“手里的案子没什么进展,又不好意思没理由给人家加班,自己多卡了会儿。你呢,下海了两年,终于把你给呛回来了?梁晓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郑逢叹了口气,给祁长安递上烟,半天没有言语。
祁长安见状知道自己问的不合适,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中已经自我掌嘴几个回合了,一根烟差点让他一口气抽完。一见到熟悉的人,什么职业素养,连最基本的一招察言观色,都使唤得蹩脚。
老板端着菜路过,可算给祁长安解了围:“小祁啊,小郑可从下午就在这里等着你了,怎么才来啊。”
“姜叔,”祁长安笑了笑,“这不是忙嘛。”
姜叔这家菜馆不大,却布置得很温馨,一桌一椅,算不上什么高端大气上档次,朴朴素素中让人心生几分亲近。
郑逢抖落了烟灰:“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只有到了姜叔这店,才能找到当年的感觉。”
祁长安抿了一口杯子里的酒,不动声色地又放下了,调侃道: “什么感觉啊?兄弟筷子一摔,就知道上去干架?”
郑逢笑了笑,没说话,倒了一杯茶,将祁长安的酒换了出来。
祁长安再没原则,好歹也知道个喝酒误事,不碰上个确切的假期,人家是滴酒不沾。祁长安抬头,两个人对视一眼,在这样一份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回忆起那些还能拎出来喝两壶的陈年往事。
郑逢和祁长安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在这一片混的风生水起。江湖规矩,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外人看来不过是街头的小混混,这条街的街坊邻居家里进个小贼小盗,还真得靠这帮小孩。再加上当时治安确实有限,郑逢和祁长安称兄道弟,靠着打架打得出了名。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能耐,只是时过境迁,到了现在,就只能空叹物是人非了。
祁长安念书不错,跟着喜欢的姑娘考上了警校,又碰上有人赏识,早早就揽着活,有了口饭吃。郑逢后来混江湖,结果被个富二代碰了瓷,蹲了两年号子。他们两个人,现在还能坐在一起,全是依仗着年轻时峥嵘岁月攒下来的兄弟情谊。
祁长安出了神,看着碧绿的清茶,里面映着的那个他,一如往昔。虽时过境迁,总有那么一两样东西历久弥坚,比如初心,比如信仰。
郑逢闷着喝了几杯酒,终于开口说了话:“我给你说个故事,你随便听听。”
祁长安叼着油条骑电驴往警局赶的时候,十分庆幸昨天没有灌酒。骑电驴讲究狭路相逢勇者胜,祁长安充分发挥电驴王子的称号,在早高峰的拥堵中杀出一条血路。
一大早,祁长安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徐东海昨晚嗑安眠药死了,还留下了一封灵魂遗书。
祁长安到了局里,碰见了被自己清早加班的殷蓉,二话不说把人塞进了车里,一脚油门踩到底。殷蓉一脸幽怨地啃完油条,不太走心地铺了点粉,画了个妆,突然想找个人和自己一同面对生活:“贺总怎么办?你说,咱俩也不跟他说一声就跑出来,太打击人家的工作热情了吧?”
“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自己看着办,不愿意来也不强求。”祁长安趁着红灯的时间匆忙回复完医院那边的消息,“人家是公子哥体验生活,你呢?等他新鲜劲一过,不还是要靠咱们这些劳苦人民为群众服务啊。”
早上八点整,贺锦年接了电话,立马赶到了医院,无形中给他们伟大的头儿甩了一个大嘴巴子。
贺锦年到时,现场处理得差不多了,陆陆续续有法医经过。祁长安若无其事地揉了揉脸,递上手机,简单地说了一下现场情况:“人已经死透了,这个是他留下的那封信。”
那封信的原件已经被送去检验了,贺锦年接过手机,放大了图像,几乎是一个字挨着一个字看。贺锦年低头认真看字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出一层阴影,有一瞬间,祁长安好像看到他褪去了本就多余的浮华,多了几分不太真实的稳重。祁长安好容易有一次觉得有点愧疚,暗暗打算下次出勤还是要等一等他。
给想要知道真相的人:
事情到了今天,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柳染是我杀的。
故事要从那个福利院说起。说起来,我比柳染大四岁,今年才三十岁,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医生说,我这病有一定遗传的性质,我也没有想到自己未曾谋面的父母,就给自己留下了这个。遗憾当然是有的,但遗憾的根源,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柳染带给我的。
那时候我们都挺小的,一起生活在那家福利院,女孩子长得本来就快,那时候,她七八岁,就跟我差不多高。柳染小时候特别漂亮,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很讨人喜欢,显得很单纯无害。我真的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女孩子,竟然能有那么深的心机。
那天,我和几个人揍了一个小男孩,下手可能确实有点重。那个男孩跟柳染走得很近。那个年头这种事情多了,福利院里那帮人一般是不会管的。
柳染知道我是那班人的头子。第二天,她就在楼梯上洒满了肥皂水,想让我摔一跤。她笑着喊我的名字,我想也没想就跑了上去,大概从第十二三阶,我摔了下来。后来,我这条瘸腿就没有跑起来过。她从来没有为这件事情与我道歉,就好像我的残疾,我的不幸,都与她毫不相干一样。
我恨她。你们可能体会不到这种恨,我只想告诉你们,我的人生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不顺,有好几次,因为我的瘸腿,我差点想不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就是变态,我看她活的越好,我就越觉得生不如死的痛苦,越想要报复。
后来,我查出了癌症,于我也算是一种成全。我想,我不能就这么委委屈屈地死了啊,我就算死也要带着她。
我要报复,我必须要报复。我要她死。
就这样,那天晚上,预谋已久的我,把她杀了。我特别开心,我觉得,她的死是一种补偿,补偿了我所有的痛苦。就算我也即将面临死亡,也算死得痛快。
我杀了她,我有罪。
就这样吧,我该走了,一切都结束吧。
看完了徐东海的信,贺锦年皱了皱眉:“这才多大一会时间,剧情就发展得这么快了啊。这一出戏来得实在蹊跷。说实话,我觉得这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你怎么看?”
“聪明。”祁长安抬了抬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连你都能看出有问题,你觉得我会相信?”
贺锦年没说话,细细品了品自家队长的话,反思自己最近做过的不入流的事。
祁长安带着一行人离开医院时,已经过去半个上午了。
一出门,一辆红色小跑嚣张地停在院子中央,祁长安盲猜,车主应该就是自己身边这位。
贺锦年后知后觉:“怎么样,就我这车,再加上老大您这长相,开出去,200米以内绝对有姑娘往车上跳。”
“滚,你自己开着出去钓袋鼠去吧,我不喜欢跳来跳去的。”
贺锦年这一下子不偏不倚,马屁没拍到,反而欢天喜地地朝着马腿拍了上去,冷不丁的挨了一蹄子。便转移进攻对象:“警花姐姐要是愿意,我倒是希望能载你一程。”
殷蓉激动得一阵赞叹,此时已被资本的芬芳冲昏头脑。这是她从一大早被叫起来,到经历了一系列糟心事之后,唯一的快乐:“老大,那个,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梦想……”
“别想。”祁长安一个白眼翻上去,大有翻不回来的趋势。
耐不住殷蓉嚎得天地共振,祁长安总算同意让她坐一次。祁长安的车开在前头,通过后视镜,他看见一上午面色僵硬的殷蓉,终于露出了欢愉的表情,就像是久居深冬的花儿终于熬到了春天。
阳城中心警察局。
法医和勘察组那边给出了更详细的报告,在柳染被杀害的小区垃圾筒里找到了一把斧子,发现的指纹与徐东海对比基本相符。
另一方面,因尸体缺损过多,柳染的尸检数据只有个大概。案发的几天前,柳染曾用身份证在一家酒店登记,在那个房间里,找到了柳染本人和徐东海的DNA。
毫无疑问,徐东海的自我揭发基本可以证实。
祁长安从手中的一堆资料中,简单理了理思路:“现在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疑点。第一,案发现场,凶手将尸体分解,而后对死者面部进行破坏,这是标准的隐瞒身份的手段。徐东海真的只是为了泄愤?第二,柳染本人在案发前已经有一段时间离职,这期间有一段空白时期,我们对此没有任何信息。第三,我们昨天刚找徐东海进行第一次谈话,今天他就死了,留下的信中只是在反复强调杀人动机,人死了就只能盖棺而论,我们不能确定徐东海在这个案件自述中,有没有故意隐瞒什么细节。”祁长安食指蹭了蹭嘴唇,思考片刻又补充道:“还有,那家福利院老院长的记录里,对于徐东海的描述很少。老院长心思挺细,如果真的有这种事,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徐东海的那封信,我个人怀疑有问题。”
“所以,你是觉得,我们现在应该铺宽调查思路。”一直参与资料整合补充的景行说道。
“现场留下的线索寥寥无几,脚印和指纹应该是被处理过的,由此可以推断凶手应该是个谨慎小心的人。碎尸,死状惨烈,又不能排除激情杀人。而凶器仅仅是扔在附近的垃圾筒,又显得过分随意。你们难道不觉得,矛盾吗?”贺锦年转了一圈笔,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我倒不是说这事徐东海干不出来,不过就他那个样子,你们觉得能分裂出几个人格?”
祁长安把目光转向贺锦年:“你是怀疑,有第三作案人?”
贺锦年自从来了之后,大大小小的案子总愿意掺和一脚,大多数时候总是插科打诨,没个正形,但凡正经起来,提出的话又逻辑严谨,经得起推敲。由此种种,祁长安对于此人深浅,以及来到这里的目的,尚不敢下定论。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按照剧情发展走向,买凶杀人,在现场故布疑云,倒不是说不清。”贺锦年斟酌着如何开口,“如果假设真的有个人,从一开始就着手策划,徐东海只是被人利用,不是得了好处,就是被人抓了把柄,不得不按照此人计划进行。杀人过程中,多少会参杂主观意愿,这样解释的话,行为上的矛盾反而顺理成章了。”
殷蓉说:“那我们应该从徐东海社会关系下手,就能抓出那个幕后凶手。”
贺锦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那个人’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排查起来很难。从我们接到案子,我们就列举了多个破解方案,按照正常思维,肯定是捡着最容易且最有可能的路子。就好比你要拆一堵墙,恰巧有一个缝呈现在你面前,你当然会选择从撬开这一个缝隙开始入手。”贺锦年看向祁长安,“你会相信巧合吗?”
祁长安意味不明地看向贺锦年:“不信,要是真有那么多巧合,我早就买彩票中上五百万了。巧合这种东西,都是有心人解释给局外人听的鬼话。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一直在引导我们往死胡同里钻,我们被玩了?”
贺锦年伸手扶了扶眼镜,顺手拢了拢头发:“嗯,现在觉悟的话,应该还没被玩个彻底。相比于接一些无用信息,不如好好想想,还有谁,会想让柳染死,或者,想让我们觉得柳染死了……”
贺锦年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低沉,到了最后,祁长安甚至觉得有点邪乎,不知道是不是空调温度太低的缘故,竟起了鸡皮疙瘩。
祁长安不自觉得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贺锦年却并不打算再说下去,脸上的表情又回到了看着就欠的假笑,仿佛刚才一瞬的阴郁,只是祁长安的个人错觉。
“就那个意思,祁老大,”贺锦年说道,“你应该有怀疑的人了吧,我就不多说了,免得过度解读再引起误导。”
祁长安收回了目光。
沿江的一家高档咖啡馆,播放器离是一首老唱片音质的歌曲。处在这样一个好的地段,来来往往都是些上流人士,对于一些热衷于附庸风雅的人士,这样优美典雅的环境,正好可以彰显自以为清新脱俗的所谓格调。
“又见面了,冯先生,这次我找你来还是为了徐东海的那个案子。”祁长安转了转杯子,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信了贺锦年的邪,来了一出放长线钓大鱼。
“当然愿意配合。只是,”冯天泽坐在祁长安对面,拇指无意识地捻着食指,“这个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案子差不多可以敲定了,我们只是想做一下后续的记录,方便交差嘛。”祁长安故作轻松,“冯先生好像挺关注这个案子啊。”
冯天泽闻言笑道:“医院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当然免不了人们议论,就我所知,已经有好几个版本的故事了。”
“那我猜,谣言飞满天,应该与柳染护士有不小的关系吧。”
冯天泽垂下眼:“她啊,有一段时间,她跟过我。不过说实话,她风评不是很好,既然招惹了人家,做了有负良心的事,落得这样的结局,也不是毫无因果。”
“要是我没理解错,冯先生是说,情杀?”
祁长安心里一沉,他当然能听出,冯天泽这一棍子是在探调查方向。冯天泽是个聪明人,若真是心无鬼胎,应该主动回避,哪有把谣言捧给警察,摇着尾巴卖乖,等着官方辟谣的道理?
“难道不是?哦……也有可能,是我听的版本不对吧。”冯天泽摊了摊手,“真是抱歉,我知道的实在是有限,祁警官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冯某人,但凡是我了解的,一定会如实告知。啊……难道,杀人的不是徐东海?”
冯天泽说完陷入了沉默,不时配上几个若有所思的微表情。祁长安都要怀疑他快脑补出一场阴谋论了。
祁长安笑而不语,表面上胸有成竹,说的话却故意显得含含糊糊。他就是要装出自以为是且一头雾水,让冯天泽相信自己还能掌控全局,还能把坐在他对面的这个饭桶耍得团团转。
贺锦年和技术宅景行一直在暗中观察。景行此人生活经历远不及身边这位大爷多姿多彩,这辈子也是头一回做007,无疑将成为此中二青年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景行一口干完了面前的咖啡,故作老成得沉吟片刻,开口就是惊人的一句:“服务员,我想个给续杯。”
景行终于忍不住问了贺锦年一句:“年哥,你暗中窥察,为什么要看一个背影?”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在透过他的皮囊,看他的灵魂。”
景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又给贺锦年填了一个标签:风水大师。
“走吧,”贺锦年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拉着景行就走,“眼看着要赢了,不去打个招呼怪难受的。”
贺锦年路过冯天泽座位的时候,故意蹭了他一下,低头刚要说对不起,恰好碰上了冯天泽抬头,贺锦年拿出了专业戏精表演法则:“冯兄,这么巧啊。”
冯天泽暗地里不是没调查过贺锦年的信息,知道他在中心警局之后,多少也起了疑心,这一次“偶遇”基本上可以证实自己之前并非多虑,贺锦年究竟是打的什么牌。冯天泽自然也是笑脸相迎:“贺兄,整个阳城,真是哪都能遇到你,这回是来见朋友的?”
贺锦年领子解到了胸口,影影绰绰地露着锁骨,先是看了眼景行,又转过脸对冯天泽说道:“交了个新朋友,过来喝喝咖啡。”说罢,自来熟地伸出了右手,要和他握手,冯天泽自然要给这个面子。贺锦年毫不客气地在人家手心里摸了两把,完了还意犹未尽地把抽回的手放在唇边,舔了一下。
贺锦年这一通卖弄风骚,饶是冯天泽自以为见过不少世面,还是被震撼到了。冯天泽早就听说贺锦年此人男女通吃,但是在是没有想到,贺锦年已经把勾三搭四,招蜂引蝶修炼到了这个地步。冯天泽脸色变了几变,撑过了贺锦年虚情假意的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