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书录》鹭鹭鹭鸶

3、第 3 章

　　谢天谢地，书生叶祈在成为死人叶祈之前到达了临川城郊的村子。
　　他面色蜡黄，一车就开始干呕，好一阵子才缓过来。车夫在旁边赔笑解释：“客人，叶公子，本来咱们在入夜前是能进城的，可您之前说慢点儿……”
　　慢了也没好到哪去。叶祈双目失神，没力气和他辩论。
　　他歇了一会儿，摆摆手：“剩下那点路我明日自己走就行，就到这里吧。”
　　“可是……没送到地方，那另一半租金……”
　　书生抬头，有气无力地道：“我把剩下的给你一半，你留我一条命吧……”
　　车夫听到只给一半有些不乐意，但看到客人已经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犹豫了一阵，还是应下来了。
　　叶祈打发走了车夫，用从车夫那里扣下来的银子在村子里找了个住处。
　　那户人家拿了钱，殷勤地给他端茶倒水准备饭食，但书生一点都吃不下。他连洗漱都懒得洗，倒头便睡。

　　睡得早的后果就是半夜醒来睡不着。
　　当然睡不着的原因不只是睡得太早，更多是因为饿的。
　　叶祈中午没吃多少，当然吃得再多也在路上吐得差不多了，之后就只是喝了些水，后半夜他几乎是被生生饿醒的。
　　这时候那对夫妇都已经睡熟了，为了这点小事去麻烦人家显然不太好。他后悔没在那对夫妇给他送来饭食的时候留下一两个馒头，但后悔没什么用，这时候他就只能忍着。
　　他穿好衣服推开窗，窗外柔和的月光洒进来，他才惊觉今天是满月。伴随着月光进来的还有风，夜风一下子就吹散了他心里的那股子莫名郁气。
　　年轻书生长长叹了一口气，样子颇有几分像他的开蒙先生。
　　他想起曾经见过先生对着月亮——也像今天这般的满月——捋着胡子念一大堆他当时还半懂不懂的诗句。那些诗句他早已忘记，只依稀记得像是咏月的，但先生后来的话他还记得：
　　什么是诗文？什么是读书人？这些东西不是你只读书就能知道的，为文者在他每个词句里赋予的含义，你只有去切身地体会，才能真正懂得。就像诗文里的月，大多人写月，避不开思乡怀远，可让一个从未离家、对月亮的印象只是中秋吃月饼的孩子来读，他又怎能懂得？
　　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当时听得半懂不懂，现在也没能想得更明白，但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感触，模模糊糊说不清楚，那是一种莫名的体会，在他想捕捉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他又叹了一声，决定出去走走。
　　他借着月光边走边观察这个村子。村里静得很，时不时有一两声狗吠，但声音也传不开多远，像极了熟睡中的梦呓。
　　村子不大，从这头可以望到那头，他第一次这般仔细又这般认真地去看一个地方，平常觉得普通正常的事情也变得有意思起来。他逛了两圈，最后来到村头的老槐树前。
　　似乎每个村子都有这么一棵老树，或在村头或在村尾，要么就是村子的中央；杨树槐树枣树或者柳树，一棵远比村子的年代久远的老树。
　　他不明白这样一棵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或许是精神寄托？他无从得知。但这样一棵树是很好的路标，远远地看到坡顶上有棵老树，坡下就大抵有个村子，这对于迷路了的旅人来说至关重要。

　　书生靠在老树上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脑子正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还是好几人的，乱糟糟，似乎在追逐着什么。他甚至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天地可鉴，能让他这样一个书呆子都能闻到的血腥气，再淡也淡不到哪去。
　　他一吓，本能地贴紧老树，把自己的身体藏在后面，然后听见有人说话：
　　“该死，跑去哪了？”
　　“再找找，受了那么重的伤，跑不远。”
　　“该不会是跑进那个村子了吧。”
　　“当心点，他一向难缠。”
　　脚步声渐近，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越悬越高，在悬到最顶点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然后他就觉得自己身体一轻，下一瞬就站在了树上。
　　他几乎要吓晕过去，但身后的人在他耳边低语：“别动，别说话，别发出任何声音。”
　　搜寻之人似乎听见了这边的动静，警觉地往这里看。他眼看着那人想纵身上树，但远处突然传来另一人的声音：“这边有血迹！他往临川城跑了！”
　　“追！”

　　等确实听不见脚步声了，叶祈才真正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就发现自己松懈得有些早了：他背后还有个人捂着他的嘴呢。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那人便松开了他，带他跳下来。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道：“谢谢你啊，敢问大侠姓……名……”
　　他后半句话在看见那人面容之后硬生生地被卡在了喉咙里，书生不敢置信地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惊疑地道：“掌……掌柜？！”
　　不怪叶祈不敢相信，此时的楚询和他前两个月见到的形象完全不同：
　　平日里楚掌柜大部分时间就是在犯困，睡觉之余也不过是找人打打嘴仗，发挥一下他不擅长说人话的特质而已。而且——他大不敬地想——掌柜看着就是个懒散的公子哥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拨算盘久了都嫌辛苦的人，居然会武功？
　　书生心里满满的幻灭，还是不死心地问：“那什么，大侠，您是叫楚询吗？是我认识的那个楚掌柜吗？你知道有个地方叫明月楼吗？”
　　尽管老槐树树冠大得把月光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看见，楚询朝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书生终于认清现实，道：“掌……掌柜，那个，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而且还……我刚刚闻到血腥味了，你受伤了？”
　　楚询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变脸变得快。”
　　书生讪讪地，心道哪有你变得快，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惊愕地看见，面前人的身体急速在他眼前放大，直直地朝他砸了过来！
　　“掌柜！掌柜你醒醒啊……哪有站着就能睡着的……”他用足了力气才把楚询扶住，然而几乎是瞬间他便发现了不对：
　　楚询的身体凉得出奇，背后湿黏黏一片，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