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与小人》莫小慢

2、第 2 章

　　郧阳帝是个好皇帝，十一年前的六王争位引起长达四年的混乱，让国内元气大伤，直到七年前先帝过世，郧阳王登基，滇南王镇守塞外，两王被囚才算完结。
　　七年以来，郧阳帝不图浮夸，不享奢侈，持续休养生息，虽年轻，但已是气魄不凡，将手下一批文官武将人才尽用，才有至今的欣欣向荣，再现大国风范，更有愈加繁荣之势。
　　乾西翎现是从二品官员，已算高官，更别说身居要职，战功赫赫。十多年来第一次奉旨回京，皇帝自是有见的必要，只是……乾西翎还是轻叹一声，摸了摸桌上那套日前皇帝送来的官服，大盛朝律法，武将入宫院卸武器，着官服。
　　她推开房门的时候，在院中等候的六人不由眼前一亮。只见她一袭深红精细绸缎，高领紫结盘扣，前襟处绣有威风狼影，腰带上缝着细碎高亮的翡翠，下摆处刺有祥云。院中的人面面相觑，这一身衣物没任何不妥，倒是按照将军的官服样式来的，只是，在细节上却也处处不同，不同于各自男儿身上的那般刚硬，哪怕乾西翎的眼角疤还狰狞，整体看来，倒是巧妙地化了些煞气，添了丝英气。
　　展群笑着说：“咱们将军穿红色就是好看，这个穿起来仔细看着像个文人了。”
　　吴千钧笑啐一声：“你这小子，那些白斩鸡哪里能跟咱们家将军比，一会儿进了宫得好罚你多喝几杯了，哈哈，不过既然是这宫里的酒啊，可是好酒……”
　　陶宇之看着，眼神有些暗淡，但还是唤道：“走吧，将军，皇宫来的人在外面还候着的呢。”
　　乾西翎笑着点点头，经过陶宇之的时候，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句：“没事的。”
　　在轿子里，乾西翎抬了几下窗帘，却见都是宫墙，也就懒得再掀动，便闭眼养神，不一会儿，外面的人恭敬道：“乾将军，已到了未宫门了。”
　　她应了声，便有人掀开轿帘，她弯身起来，拍了拍衣裳，回头看一众六人都已经妥当，便点头让宫人带路，前去赴宴。
　　天黯淡许多，冬天总是暗得及早，一路的掌灯却弥补了光色，依旧照亮了华丽的宫苑，几人均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是淡然跟着宫人，倒是展群尚且还是小孩心性，看着稀奇，便左右看去，不免落后，惹得陶副将一阵又一阵轻咳，众人不禁轻笑。
　　皇帝的夜宴是摆在靠近未宫门的羽宴园的，远看去那里分外通透，一入门就是一袭清香，满园傲梅雪色若云，众人久在塞外，见这般清芬颜色心上都是一动，化成面上嘴角淡淡一笑。那一身黄袍的天子站起身来，竟亲自迎来。

　　众人叩地行礼，天子笑着浅浅唤一声平身入座，乾西翎神色如常，难得低眉顺眼，只在入座的时候面上一愣。
　　自己身为主将，挨得与皇帝最近那是自然的，只是，应该没必要那么近，不过半步的缝隙，而部下六人的座位却隔了数步之遥。
　　曲晨曦皱眉，正要说些什么，那烛光下的巍峨天子笑道：“正是冬天，这天气寒，原本上午还准备在内廷办洗尘宴的，只是中午时朕往这么走来，看到这园子风景正好，便不想舍了这一园梅色，才着人取了暖炉，因着朕这主意也来得匆忙，宫内的暖炉也就没改得及，便只能靠着树下散座，才显得有些凌乱了，愿爱卿们不要介意了。”
　　乾西翎恭敬回道：“陛下费心了，臣等荣幸。”便转身对众人点头，众人才依礼入座，乾西翎也坐好了，身边的侍女忙添满香酒，众人站起，难免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干了。
　　皇帝细细地看了那几张脸，满意地点点头，也大致说了些体恤的话，最终淡淡笑道：“今天只是为诸位爱卿洗尘，让诸位好吃好喝便可，其他的事情就是朝堂之上再说，所以今天爱卿们尽请随意。”说罢，对身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便拍拍手，树下的乐师开始弹奏，一群身子妙曼的女子便涌上空地，顺着节奏起舞。
　　一时，梅林不见冷清，竟显得生动不已。
　　虽距离有些远，但乾西翎还是留意到几个兄弟的愉悦，虽然皇帝的饭吃得不是自在，不过，确是认可，他们，可是盛朝最顶尖的将士！嘴角浮起浅浅笑意。
　　“娇娇……”
　　乾西翎愣了神，喝了杯酒，才缓缓抬头，直视那俊逸的明眸：“陛下，还是唤我西翎吧，这个名字，我都不习惯了。”
　　云盛孜一直看着她，嘴角含笑，不语。
　　他一如既往的好看，眉眼像极了他的母妃，他只笑一笑，就让人如沐春风，说话也总温文儒雅，看起来很无害很干净，只是……乾西翎闪了神，她低头自斟一杯，六王争位的最后胜利者却是他。
　　他看了眼周围伺候的人，侍女太监皆悄然退后了些，他才又说话了：“娇娇，现下没有外人，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唤我小七哥哥罢，说起来，我多年没听你叫了。”
　　乾西翎依旧不说话。
　　云盛孜也不介意，他先是看了乾西翎眼角的疤，后来又盯住她的喉咙看了半响，问道：“你的喉咙什么时候受的伤？明日下朝后我派太医去看看，定会把你治好的。”
　　“谢过皇上，只是不用费心，都是些陈伤已成痂，臣身上的伤是作为军人的骄傲。”她淡淡地回了句。
　　云盛孜眼下流转百回，下一秒，又笑着说：“这身官服娇娇可还喜欢，素来我是知道娇娇穿红色最好看了，果不其然，和小时候一样。”
　　乾西翎淡淡道谢，又吃了点上的热菜，面上没有更多的表情。
　　“现江东战事暂缓，娇娇可愿意回来京都么？”云盛孜也自斟了一杯。
　　乾西翎眉头微微一皱，抬首道：“陛下……臣是狼营军的主帅，狼营军在哪，臣自然就在哪里了。”
　　云盛孜晃了晃酒杯，还是笑着：“我还记得娇娇比我小四岁，现下实岁都该是二十六了吧，做哥哥的也该为小娇娇准备婚事了不是，不然师傅他们在天有灵，该是怪我不好了。”
　　乾西翎的手微颤，她抬眼平视皇帝半响，才笑开来，道：“臣一心想的是狼营军，这些儿女气短的事又有什么好说呢，陛下应该从来知道臣为国殉身的心意，又何苦试探为难呢。”
　　云盛孜温柔一笑，那神情慈悲为怀：“娇娇可是真冤枉我了，哥哥做什么都是希望娇娇好的，哪舍得为难半分呢……”
　　“请陛下收回成命，若真的无心为难，请陛下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乾西翎脸上挂不住笑了，她便看着他淡淡地说。
　　云盛孜依旧不介意的样子，只是笑着看向还在跳舞的舞姬，那姿态，极美。
　　“娇娇觉得她们跳舞好看不？”
　　乾西翎见他不再说那个问题，便松了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刚才的语调实在失礼极了，不禁暗怪自己，听云盛孜问了，应了声好看。
　　云盛孜摇头，有些惋惜地说：“我觉得不算好看，因为我以前看过最好看的舞，只是……很久没看了。”
　　“皇上以后会有许多的好东西，过往的不见得是最好的，既然过了，就真过了。”乾西翎说。
　　“娇娇是还在怪我么？”
　　“皇上多虑了，臣不敢。”
　　云盛孜又笑了，看向她：“娇娇，明天朝堂之上的才是皇上，现在在你眼前的还是你的小七哥哥，你就不能叫我一声么？”
　　正好一曲终了，园中梅色更显娇媚。
　　乾西翎大笑开来，举起酒杯站直身子，大声道：“过几日正是陛下三十圣辰，今日景色正好，臣现就借花献佛，用皇上的酒敬皇上，也先代表狼营军向陛下干这一杯，提前祝陛下万寿无疆！”刹间，英气豪迈，简单几句，却气魄豁达得让人心动。
　　余部六人也纷纷起身敬酒干杯，在场的人也无一不被这般豪气感染，乐师舞姬侍卫竟一一跪下，说着敬贺词，梅香芬芳，一时华丽满园。
　　皇帝的眼色在烛光下闪烁，他依旧微笑，也喝干一杯，说：“这不过是个寻常晚宴，朕倒觉得怎的提前变成了朕的生辰宴会了，呵呵，诸位爱卿有礼了。坐下继续吃。音乐也不要停，我们大盛的女儿们也继续舞蹈给我们的勇士。”
　　“谢陛下！”七人齐喊，惊扰了如妃的爱犬，它对着这方嚎了几声，便被如妃抱起来轻轻安抚，看向未宫门处，隔得不远 ，甚至能看到那处通透的光亮，微微失神。
　　“娘娘，清雅回来了。”身后的颜玉轻唤道。
　　“传。”如妃坐上美人榻，安静地拂过狗雪白的毛发。
　　一个长相清秀的女人进房行了一礼便站在一边等候如妃问话。
　　“那边怎样了？”如妃的声音软软的，像是糯米一样。
　　清雅道：“回娘娘，大人说，定按照娘娘的吩咐。”
　　如妃微微一笑，倒是美得可人。她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清雅便退下了。如妃抱着爱犬又缓缓走到窗户边，看向未宫门处，嘴角幅度扬起更甜，亲了口爱犬的头，说：“明天，会有一出戏热闹得很，虽然，我们没办法亲自看到。”
　　看到展群和吴千钧已然喝高了，竟起身与那几个舞姬一起载歌载舞，其余几人皆是浅笑。皇帝从起先敬酒之后也没再与乾西翎说话，一副和乐融融，君臣同乐的画卷。
　　待到入夜，微醺的云盛孜才意味深长地看了乾西翎一眼，便温柔地笑着散了席。
　　直到出了未宫门，乾西翎紧紧握住的拳头才不自觉松开了。
　　“早点回去歇息了，明日还要着盔甲上朝堂，若是谁让我狼营军的英武形象受损，那本将军可是会军法伺候的。”乾西翎抬眼对上那几人关注的眼，笑着下道军令。
　　听到这里，原本还迷糊的展群脑子一下子清明，尖叫一嗓子，完了完了。他原本喝高了，脸上泛着血红，那道疤痕显得更加狰狞，但是这般小孩子犯错的神情又惹人心疼，乾西翎失笑：“你又如何了？”
　　“曲将军割的我的盔甲还没补呢！都忘记了，哎呀，赶紧的，回驿馆回驿馆……”说着急冲冲地歪歪地想往暗处跑，靠他最近的崔军事终究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正好把他踹到轿子里，冷冷对正欲钻出来的脑袋喝了句坐好！便又把另一个傻笑的吴大将军给塞进了另一个轿子里，才回身对那几位道：“我先把这两个麻烦带回驿馆，确认下明早需要的物件，先行告退。”也不待乾西翎说什么，便上了一个空轿，让那几个轿夫尽快回赶。
　　余下四人只是对视一笑，还没说什么，却见暗处隐隐泛出丝丝亮光，只见来了另一顶华丽的骄子，那领头掌灯的女子姿态婀娜，曲晨曦脸上笑意淡去，恢复了一成不变的冷淡，那女子见到曲晨曦，面色大喜，曲晨曦只是挑眉：“你们消息倒是很快嘛。”
　　那几人连忙跪在地上，领头的掌灯女子俯首道：“老爷只是想早日见到三少爷，才派了小人过来，请三少爷恕罪。”
　　“明日我要与将军一起直接上朝，你告诉老爷，这几日我会很忙，待过了皇上寿辰和祭天我再回去。”曲晨曦眉头未松，他冷哼一声，便上了其中一个轿子，不愿再见那几个人，那女子才欢天喜地地叩首带着轿子急切地往回走，踏着细碎的脚步又消失在黑暗中。
　　陶宇之呵呵一笑，摸摸外撇的八字胡：“看来曲将军依旧是家事繁重，怕是在京都的日子也不会无聊了。”
　　轿中冷哼一声。
　　阮荃笑笑：“陶叔，看来只有我们是明日见了朝堂就要回去交代家人的人了，那样，更得打好精神了，将军，陶叔，请。”
　　“请！”
　　夜荡漾得愈加深邃，羽宴园那丝丝暖意渐渐淡然，最终化为暗夜中的殷殷白影，正收拾的小宫女一抬首，不经意间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