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见月伤心色 ...

  •   1934年5月,这个月恒升并未收到皎皎的来信。

      如今他们年岁渐长,早已从当年的垂髫幼童,成长为如今的舞勺少年、豆蔻少女。皎皎也升到了初中二年级。

      师叔说,皎皎是女孩子,即便友谊再深厚,长大了也终归是要保持距离的。

      恒升不解。师叔拍拍他的脑袋,笑着解释:“就算我们是世外之人,但你们终归男女有别。再过两三年,皎皎是会嫁人的。虽说如今社会不会对男女交往有过多非议,但等皎皎以后有了自己的丈夫,若再跟你交往甚密,也是不妥的。”

      见他若有所思,师叔接着说道:“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慢慢习惯就好。”

      这两日,恒升还在思考师叔的这些话。却见观门外有客前来。

      月先生先入,手中提着一个包袱。

      皎皎紧随其后,今日,她穿着黑色的套裙,手中提着祭品和香烛。神色黯然,悲悲戚戚。见到恒升也不似往日般欢快的奔过来,只是眼神会意后,仍规规矩矩的跟在父亲身后。

      明尘道长上前相迎,月先生抱拳行礼,说明来意:“内弟亡故,今日特来请道长诵经超度,以慰亡灵。”

      “节哀顺变。”明尘道长低声说道:“明先生且先休息片刻,待徒弟去准备一番。”

      “有劳道长了。”月先生随明尘道长前往厢房,恒升行至皎皎面前,接过她手中之物,面容温和,声音沉静如玉:“先去厢房歇一歇。”

      他陪她走进厢房,将手中东西放下后,便随师父师叔去布置坛场。

      片刻后,一切准备就绪。

      正殿的长案上焚着香烛,摆着各样祭品。明尘道长祝香,启闻上帝,焚降真诏灵符;高功就座召将吏,存将吏降临,次念五帝真讳;收召亡魂,水火交炼;焚符九章,使亡魂之脏腑生神;说戒;举道经师宝;鬼神十戒;九真妙戒;举奉戒颂;读符告简牒;高功下座,送魂度桥;焚燎,举三清乐;退班。

      恒升和师叔师父分列左右,口中皆颂救苦经功德回向和大量放生功德回向:“愿早日离苦得乐,超生天界。”

      待超度结束后,恒升陪皎皎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他端来一壶热茶,为她倒上后,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安静的陪她坐着。他知道,皎皎在长辈中,除了父母,最爱的就是她的舅舅。

      只见她喝了口热茶,缓缓将茶杯放下。声音悠悠的传来:“我从没想过,舅舅会这样突然的离开我们。”

      说着,眼泪已溢满眼眶,自面颊滑落。“我还一直在想,长大了要如何孝敬他,这下再也没有机会了。”她趴在石桌上,将脸埋进胳膊,起初只是默默流泪,不一会,肩膀微颤,抽噎声清晰可闻。

      恒升不忍,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将手巾递给她:“想哭就哭吧。”

      听了他的话,皎皎愈发悲从中来,索性哭了个痛快。舅舅是除了父母外最疼自己的了,虽然常年在外地,但总会寄回各种好吃好玩的新鲜玩意。而每次只要回家探亲,就一定会陪自己玩,满足自己的各种愿望。惹了祸,只要有舅舅在,就一定会有人护着自己。皎皎嘴馋,但外婆家教规矩甚严,晚上不许孩子们吃宵夜。舅舅总会偷偷带她出去吃街头各种小吃。这是她和舅舅的小秘密,其实亦是舅舅对自己的纵容宠溺。从今往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在家时,皎皎不敢在外婆和娘面前哭,怕引的她们伤心,只能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哭。今天在恒升面前,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发泄发泄自己的情绪了。

      半个小时后,抽泣声才缓缓平息,恒升去房中打了一盆水,将打湿的手巾拿来递给皎皎,声如暖玉:“哭过了就好,快擦擦脸,眼睛都肿了。”

      皎皎接过手巾,有些不好意思的吸了吸鼻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鼻音略重的说道:“谢谢!”

      恒升递来一杯刚换过的水的热茶:“喝点茶,润润嗓子。”

      她点点头,伸手接过。待情绪渐渐平息后,从口袋中拿出一方手帕。打开后,只见手帕里包着一颗鲜红的五角星。她递到恒升面前,凑过身来,小声说道:“这是我从舅舅遗物里偷偷留下的。”

      “我在你拿给我的报纸上见到过,这是共产党的标志对吗?”恒升也低声问道。

      皎皎点点头:“我听爹爹悄悄跟娘说,舅舅是在第五次反围剿时牺牲的,遗体也是爹爹偷偷从江西火化了带回来的。”她抚着那颗红星,认真的说道:“别人都说他们是□□,但我知道舅舅做的事情一定是对的。”

      恒升也认真的点点头,肯定道:“他们是为贫苦众生而战,这意义自然是重于泰山的。”

      “长大了,我一定要继续舅舅未尽的事业。”皎皎郑重立誓。

      恒升注视着她,温和而坚定的说:“好,你认定的事情我一定会支持你!”

      同年八月的一天,皎皎突然收到了一张便条,约她一人中午十二点在城中宾临酒楼一叙,署名是苏美琴。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曾经,她差点成了自己的舅妈。当年舅舅带她回来过,那时的两人如胶似漆,带着自己和姐姐一起在城中游玩。皎皎记得,她的性格率真开朗,整个人神采奕奕,眉目含笑,与舅舅感情颇深。全家也都很喜欢她,外婆甚至将自己陪嫁的一个玉镯送给了她。小时候的自己和姐姐总喜欢黏着她,天真的问她,会不会嫁给舅舅。那时她坚定而又明朗的答道:“当然会,你舅舅是我的爱人,我非他不嫁!”皎皎当时还小,只知道傻笑。而姐姐当时还未嫁人,被这大胆率直的言语羞红脸,三个人互相打趣,笑作一团。

      可后来她再没来过,不知为何,听说三年前她突然嫁人,舅舅也再未提过她,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皎皎拿着便条静静思量,只约自己一人,便是不愿让家人知道。或许,她是知道了舅舅亡故的消息。皎皎叹了口气,略微收拾了一番,只告诉母亲是朋友约她出去游玩,下午再回来。

      等皎皎到酒楼包间时,对方已在桌前坐着等候了。眼前的她容貌与几年前并没什么变化,只是神采气质与往昔大不相同。她妆发讲究,穿着合体的西式长裙,整个人看上去精致高贵。但眉目间曾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已荡然无存。

      见皎皎进来,她竟有些无措。拘谨的站起来,笑容局促。

      皎皎屈膝微微福礼,她走过来牵着她落座。

      “多年不见,皎皎也长成大姑娘了。”她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

      皎皎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您也变化很大。”

      苏美琴叹了口气,嘴角微微抬了抬。一时间,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将菜单打开递给皎皎,轻声问道:“午饭还没吃吧,先看看菜单,想吃点什么。”

      “您看着点吧,我都可以。”皎皎将菜单递给她。观察着她的神情,自己能感受到她的局促,她知道苏美琴的来意,斯人已逝,往日种种,终归尘埃,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这都不该由自己来评判。

      见她还想推辞,皎皎开门见山的说道:“我知道您这次来的目的。”

      苏美琴手上动作一顿,眼神中浮出一丝哀伤。:“我听说畅文的事了。”她顿了顿:“当年是我辜负了他,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如今,我只想来看看他,有些事,想解释给他听。”说着,她的手紧紧捏在一起。声音悲戚:“我不好意思去找伯母,如今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终归是辜负了当年盛情。”

      皎皎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不知道你们当年发生了什么,但终归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们家人从未怪过你。何况如今我舅舅已经不在了,你还能来祭奠他,也证明你们之间当年并非虚情假意。”

      “谢谢你,皎皎。”她凄然一笑。

      “吃过饭,我带你去看他。”皎皎唤来小二,苏美琴点菜后,小二招呼着:“客官稍坐。”便退了出去。

      皎皎主动问道:“听说您三年前结婚了?”

      苏美琴点点头:“夫家与我家是故交,官场上亦有些往来。”

      “那这次您丈夫没有陪您一起来吗?”

      苏美琴声音淡然,眼神不屑:“他在国外,我的事与他无关。”

      皎皎猜测,他们的结合或许是两家盘根错节的牵扯,而苏美琴的语气神态似乎对自己的丈夫不甚在意。

      她不禁想起恒升曾说过的那句造化弄人。

      舅舅的坟墓在东郊,皎皎在车行雇了辆马车,与苏美琴买了些祭品,驱车而去。

      新坟孤冢,斯人不在。

      苏美琴缓缓蹲下,眼泪滴入墓碑前的尘土中,她泣不成声。皎皎也悲恸难忍,她转过身,默默试泪。

      “对不起,当年是我失约了。”苏美琴声音凄怆:“对不起、对不起……”她反反复复的道着抱歉,却觉得任何的解释都苍白无力。她伏在墓碑前,把这些年的悔、这些年的怨统统哭了出来,久久不能平息。

      皎皎终是不忍,缓步上前劝慰:“舅舅是这世上最通情达理、最善解人意的人了,他一定不会怪你的。”

      苏美琴眼眶深红,侧首靠在墓碑上,眼神空洞,口中喃喃道:“我们曾经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念。当年说好了,一起去江西,去井冈山。可是,我父亲突然中风瘫痪,家中哥哥不成器。父亲政敌又多,各个如狼似虎,恨不能生吞活剥。除了联姻,我别无他法。”她缓了缓:“当时想的简单,总以为父亲慢慢康复,哥哥逐渐能顶门立户了,我就可以离婚去找你舅舅。可何曾料到,竟然是阴阳两隔。”

      皎皎将手帕递给她:“这不怪你,你也不想的。”见她还是泪流不止,皎皎难过的握住她的手:“舅舅如果泉下有知,他一定不会怪你,你这样伤心,他也会伤心的。”

      她的眼神动了动,终究是有了点光亮。皎皎不忍再说什么,叹了口气,默默的陪在一边。毕竟,人的情绪只有发泄了才能平息。

      那天,她们在墓园待到太阳西斜时,才依依离开。

      苏美琴没有留宿,她连夜坐火车离开。临别时,交给皎皎两样东西。一个是当年外婆送她的那个玉镯,终归是辜负了,镯子也不好再留着。

      另一样是一枚百合花珍珠胸针,这是送给皎皎的。她说,皎皎对她而言,就像外甥女一样,畅文当年最疼爱的孩子,对自己而言,也如此。以后若来上海,随时可以来找她。

      皎皎去火车站送她,看着列车渐行渐远,心中百感交集。只希望她未来可以一切顺遂,若是她的丈夫能够真心相对,皎皎希望她也可以敞开心扉去接纳。无论如何,活着的人,生活还在继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